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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宅常駐僕從五十三人,關於羅宅所有人的“不在場證明調查”可是一項大工程,朱達常從縣衙又調來二十五名不良人協助,十五名守住前後門不許閒雜人等進出,十名徵調羅宅的五間廂房做審訊室,兩人一組進行審問,可惜僕從幾乎都是入夜就睡,再加上昨夜大雨,無人出門,根本問不出什麼有用資訊。
按照林隨安的計劃,最先需要審問的當然是嫌疑最大的蘇城先、孟滿,甚至連羅蔻都不能例外,可朱達常一聽蘇城先是蘇氏族人,嚇得躲得老遠,死活不肯觸這個黴頭,林隨安因為和蘇城先有怨在前,也只能避嫌,倒是穆忠躍躍欲試,看他那滿臉的興奮勁兒,林隨安有理由懷疑穆忠和蘇氏有宿怨。
可還未等穆忠去尋蘇城先的晦氣,得知羅石川死訊的羅氏族人先來尋朱達常的晦氣了,主要訴求集中在為何不經羅氏族人同意就將羅石川的屍身運走還給剖了,大有不將羅石川屍身歸還就要把朱達常活剮的架勢,朱達常一個頭兩個大,硬拉著穆忠幫他鎮場子。
林隨安估計自己去也幫不上什麼忙,便留在第一審訊室旁聽,現在問詢的是之前羅石川派去宣原縣調查的僕人,三十多歲的敦厚漢子,名叫羅二三,得知羅石川死訊後哭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問了半天也沒個進展,審問的不良人越審越火大,暴躁扯下花頭巾摔到几案上,露出一頭咖色的短捲髮,“哭什麼哭,娘們都沒你馬尿多!”
不良人叫李尼裡,據說有胡人血統,話音帶著點捲舌,尤其說自己名字的時候異常艱難,也不知道父母是出於什麼想法才給他起了一個這麼弔詭的讀音。
他是朱達常第一批帶來的六個不良人裡小頭目,深得朱達常信任,所以才被派來審問羅二三,根據其他僕人的證詞,羅二三可能是最後一個見到羅石川的僕從。
“俺也不想啊,可是這眼淚就是不聽使喚,”羅二三抹了把鼻涕,“家主那麼好的主人,咋就死了呢,家主心最善了,還說俺這趟差事辦得好,就幫俺脫了賤籍,你說家主都死了,羅家還能幫俺脫賤籍嗎?”
李尼裡:“別說這些有的沒的!說說昨天什麼時候見的羅石川?”
羅二三吸溜鼻子,“暮餐後家主尋我去,問我在宣原縣查的事兒是什麼結果。”
“查什麼事?”
“就是準姑爺——啊不是,是蘇公子和林娘子的婚約——”羅二三看了林隨安一眼。
林隨安:“照實說。”
“要說這蘇公子真是不厚道,當著街坊鄰里的面送了林娘子定情詩,羅家老人臨走的時候,還發誓要照顧林娘子一輩子,這都是有街坊和官媒作證的,那個定情詩還真和送給我家小姐的一模一樣。”羅二三又抹了把眼淚,“俺把這些都跟家主說了,家主挺高興,還請俺喝了杯茶,你說家主這麼好的主人,咋就這麼不明不白死了呢。”
“之後呢?”李尼裡問。
“之後回去洗洗睡了。”
林隨安:“離開的時候大約是什麼時辰?”
“走的時候天還亮著。”
“當時院子裡有什麼?”
“有什麼?”羅二三疑惑了一下,又明白過來,“林娘子是問中秋賞月用那些物什吧,每年都是孟管事親自辦的,我們這等賤僕可插不上手。”
林隨安皺眉:“也就說孟滿才是最後一個見到羅石川的人?”
“最後一位見到家主的是蘇城先。”孟滿跨進門檻,朝林隨安施禮,他的臉白得嚇人,眼窩赤紅,不知揹著人哭了多久,“入夜後我安置好賞月用的物品鮮果,本想去邀蔻兒,家主卻遣我去請蘇城先。蘇城先到了之後,家主便命我離開,說與蘇城先有話要談,還說今夜無需服侍,讓我不必再去內院。”說到此處,孟滿聲線有些發顫,吸了口氣,穩住聲音道,“當時,我應該留下的……”
難怪上午撞開門後,所有人第一反應都是林隨安殺了羅石川,只有孟滿不一樣,可見他就已經懷疑蘇城先。林隨安想,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孟滿其實就是兇手。
但孟滿若是兇手,為何要把她關在密室裡?無論是在原主的日記裡還是根據林隨安這幾日的觀察,孟滿對她都沒有惡意,反倒是另一個人,若是他,誣陷林隨安更符合行為邏輯。
“蘇城先住在哪?”林隨安問。
“隨我來。”孟滿帶路。
李尼裡和幾個不良人對視一眼,也只能跟了上來。蘇城先住在羅宅最北側的閣樓上,樓下就是林隨安穿來時的小花園,小橋流水,假山怪石,風景好,光線好,看得出羅家對蘇城先禮遇有佳。
林隨安抵達的時候,閣樓下烏央烏央聚了一堆人,穆忠、朱達常,不良人還有羅氏族人都在,羅氏族人亂七八糟嚷嚷著“萬萬不可”、“不妥不妥”,幾個不良人摟著穆忠的腰,朱達常扯著穆忠的袖子,口中哇哇大叫。
穆忠聲如洪鐘,震得閣樓上瓦片咔咔作響:“蘇公子,你若再不開門,我就闖進去了!”
“萬萬不可啊!”朱達常扯著嗓門尖叫,“穆氏商隊不怕蘇氏一族,南浦縣可惹不起啊!”
羅氏族人:“對對對,不妥不妥!”
孟滿臉色沉得嚇人,厲喝道:“難道你們要包庇殺害家主的嫌犯嗎?!”
羅氏族人倏然一靜,齊刷刷看向孟滿。
“蘇公子是嫌犯?”
“怎麼可能?!”
“蘇氏馬上就要和羅氏聯姻,蘇公子怎麼可能會殺家主?!”
“孟滿你莫要胡言,若是傳出去,定會招來滅頂之災!”
“家主已經不在了,羅氏以後何去何從還要仰仗蘇氏,孟滿你區區一個管事,憑什麼在這兒指手畫腳?!”
“我們這可是為了羅氏的將來打算!”
“你、你們!”孟滿氣得嘴唇發青,“荒唐!荒唐!!”
一片混亂中,林隨安揹著手踱著步到了穆忠旁邊,朝著閣樓努了努嘴,“什麼情況?”
穆忠嘆氣:“喊了好幾遍,樓裡這位沒動靜。”
朱達常:“林娘子,你來的正好,趕緊勸勸穆公別亂來啊。”
林隨安:“確定人在裡面嗎?”
穆忠:“僕人說從昨晚到今早沒見人出來。”
林隨安抬眼觀察著眼前的閣樓,門窗緊閉,黑瓦泛光,在一片吵嚷中安靜得愈發詭異。
“穆氏商隊真當不懼蘇氏?”林隨安問。
穆忠得意一笑,“他家還不夠格。”
林隨安點頭,走到門前敲了敲門,“蘇城先?”推了一下門板,沒推動,裡面閂上了。
朱達常:“林娘子,你要幹嘛——親孃誒!”
兩扇門板驟然脫離門框,哐噹一聲砸進了屋裡,摔得四裂,激起一大團浮灰,林隨安有些詫異看了看手掌,這個身體的力氣比她想象得還驚人,不過稍微用了點力氣,居然把整扇門都拍飛了。
身後一片死寂,彷彿院子的人都消失了,連個喘氣的都沒有。
林隨安沒空看他們的反應,徑直走進屋子查驗。
這是一間高標準的客房,傢俱擺設比她那間高了好幾個檔次,床褥都厚實了不少。床上被子凌亂,床下無鞋,衣架上沒有衣物,林隨安翻找一番,未發現蘇城先的包袱和隨身物品,又在屋裡轉了一圈,發現後窗開著,掀開窗扇,竟然在窗外的雜草叢裡發現了關鍵證據——一根沾了血跡的皮繩,一個染血的火筴。
林隨安迅速退出屋子,請穆忠、朱達常和不良人進來檢視。
“後窗外的草被踩斷了不少,蘇城先大約是——”林隨安看向呆若木雞的羅家族人,“跑了。”
*
“辰初城門開,發現羅石川屍身是辰正二刻,不良人封鎖羅宅前後門大約在巳正三刻,”穆忠大步流星走出羅宅大門,“從辰初到巳正,蘇城先足有兩個時辰可以逃脫。”
“坊門開啟遲於城門二刻,就算蘇城先在坊門開啟的辰初二刻立即出門,此時也到不了城門。”朱達常追在穆忠身側,身後跟著兩個不良人,“延仁坊沒有東坊門,只有一個西坊門,還臨著東市,若要出城,只能出坊門北入里仁街向西繞過春路、裡回兩坊,時間不夠。”
林隨安:“……”
好傢伙!這一串又是街又是坊又是門,完全沒聽懂。
林隨安之前惡補了一些關於這個世界的市政規劃的基礎知識,這裡實行裡坊制,所有的城市,無論是小縣城還是大都城都是坊區佈局,只是規模不同。
所謂坊區佈局,簡單的說就是城市被大小街道分割成棋格樣的住宅小區,每個小區被坊牆和坊門圍起來,白天城門坊門開放,入夜城門和坊門關閉,實行夜禁,所有人只能在坊內活動,不得出坊,主要街道還有武侯巡邏。若是夜裡不安分跑出去被逮到,不禁要挨板子還要拿錢贖人,據說市價一千文一個。
南浦縣在州縣等級劃分中屬於中下等的緊縣(注),縣城規模也比不得大都城,只有十六坊,兩座城門,主要街道兩條,分別是東西向的里仁街,南北向的春滿街,羅宅所在的延仁坊位於里仁街南側,東臨東橋門,西臨東市,斜對面縣衙所在的清平坊,可謂是黃金地段,按理來說交通應該十分便捷。
“從這裡出城需要這麼長時間?”林隨安表示震驚。
“若是平日從延仁坊去東橋門,腳程快的也就半個時辰,但今天是八月十五。”朱達常向前一指。
這是林隨安來到這個世界以來第一次看到了坊門,說實話有些失望,光禿禿的夯土牆中間豁了一塊,塞進去一座黑了吧唧的二層木樓,一層是銅釘黑漆木門,二層只有柱子沒有牆,兩個武侯趴在二層木欄上,撅著屁股看熱鬧。
延仁坊門之外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擠滿了人、籮筐、蔬菜、木柴還有各種家畜——有雞有鴨、有羊有豬,再加上偶爾竄出的野狗,頗有雞犬相聞,人聲鼎沸之勢,全都朝著一個方向緩慢湧動,目的地正是街對面的東市。
穆忠掃了掃頭頂的雞毛,“每月十五是南浦縣的大集日,東橋門在東市散市之前只進不出。”
朱達常揮手,不良人吆喝著上前推推搡搡,勉強算是開出一條道來,可即便如此,也是舉步維艱。
林隨安硬著頭皮跟在穆忠身後,只恨沒有個防毒面具,又潮又熱的臭氣撒了歡似得往鼻孔裡鑽,稀糊糊的黃泥混著鴨毛和羊糞蛋,踩上去吧唧吧唧直黏鞋底,小腿突然被懟了一下,竟是一頭渾身滾泥的老母豬,頗為不屑瞥了林隨安一眼,晃悠著肥碩的臀|部走了。
林隨安:“……”
難怪之前不良人回來的那麼慢,原來是交通堵塞造成的。
足足擠了一刻鐘,林隨安終於看到了里仁街,南側擠滿了人,中間站了一排武侯維持秩序,空出了北側半邊道路。
朱達常:“這是上任縣令留下的規矩,大集日必須在縣衙所在的清平坊前留出半幅路面,只供官府使用,用來應對緊急境況,我原本還覺得這規矩沒啥用,沒想到今天還真用上了。”
遠處塵土飛揚,李尼裡騎馬從北側空路賓士而來,翻身下馬,急聲報告道,“西重門今日出城人過所登記中未見蘇城先。不良人都散出去了,全拿著蘇城先的畫像。”
林隨安鬆了口氣。蘇城先是外地人,在此地沒有根基,沒有武功,人又慫,又吃不得苦,料他也藏不住幾日,只要掐住城門和坊門甕中捉鱉,抓住他只是時間問題。
林隨安:“若我是蘇城先,與其費時費力出城,不如尋個地方躲起來,待東市散了,再隨人群出城更安全。”
穆忠點頭:“城裡可有什麼地方能藏身?”
朱達常:“南城的庭戶坊裡有幾處空宅。”
穆忠:“去查。”
朱達常遞了個眼色,四名不良人奔出。
“其實還有一個地方,”朱達常又道,“南浦縣城位處揚都必經之路,所以東市常有路過的大商隊駐紮,這些大商隊背後龍蛇混雜,就我們縣衙這點人手,怕是——”朱達常瞄了眼穆忠。
穆忠笑了:“林娘子可想去逛逛東市?”
林隨安:“誒?”
朱達常:“多謝穆公!有勞穆公!”
穆忠擺了擺手,“我就是帶新認識的朋友轉轉,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對對對,是是是!”朱達常屁顛屁顛跟在後面,“我也陪林娘子逛逛。”
林隨安:“……”
你倆這麼會一唱一和怎麼不去德雲社?
*
適才見到東市外面的混亂景象,林隨安還以為東市裡面也是亂七八糟,進坊後卻大為驚奇,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條十字交叉道,寬度大約有里仁街一半,高高矮矮的店鋪臨街而建,還有許多小道通向市場深處,入市的商人們一進來就如魚入海,三轉兩轉鑽進小道里不見了,彷彿被什麼東西吞噬了一般,偶爾能聽到幾聲豬叫羊咩。
朱達常和不良人明顯有點緊張,寸步不離跟在穆忠身後,美其名曰保護穆公,但依林隨安所見,穆忠保護他們還差不多。穆忠先拿著蘇城先的畫像去坊門東側的一家席帽行裡轉了一圈,不多時,就見鋪中派出七八個小夥子拿著畫像飛快散入東市。
穆忠四處轉悠著,東市裡似乎所有人都認識他,鋪主們紛紛出來打招呼,最神的是穆忠竟能叫出所有鋪主的名字,還能暢聊甚歡。
太厲害了,林隨安想。她這種能少說一句話絕不多說半個字的現代社恐,對穆忠這種存在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兒,觀察了一會兒,默默溜邊去逛街了。
東市自然沒有現代的商業街高大上,但規模也大大出乎林隨安的意料。每家店鋪門前皆擺著等人高的大商牌,寫著商品品級價格,林隨安隨便掃了幾眼,發現幾乎每種商品都分為上、中、下三等,如:
椒筍行:鮮筍一兩,上七文,中六文,下五文。
果子行:幹葡萄一升,上二十三文,中二十二文,下二十文。
新貨行:葡紋銅鏡,上五百五十文,中五百二十文,下五百文。
一個銅鏡竟然要五百文!林隨安大驚失色,還以為自己眼花,特意湊上前仔細看了看,豈料她這一看,店裡的老闆竟然衝了出來,看錶情還嚇得不輕,聲音都哆嗦了。
“見過六隊首!您大駕光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想要什麼,隨便挑!就當小的孝敬您的!”
林隨安有些尷尬,忙垂著腦袋假裝研究商牌,豎著耳朵聽穆忠和老闆閒聊,諸如什麼最近生意如何,物品貨源如何,價格如何等等,話題實在太無聊,聽著聽著就走了神,東摳摳,西抓抓,突然,在商牌的最頂端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符號,像字又像符,造型看起來像一朵花,林隨安想了半天,總算想起來是象形字的“花”。她轉頭四下望了望,才發現椒筍行、果子行、雜貨行、席帽行、金銀行,還有旁邊的墳典行的商牌上都有一樣的標記。
墳典行是——做白事的?林隨安咋舌,所以這是同一家品牌商?水果、蔬菜、金銀銅器、服裝,連陰間買賣都有涉獵,這品牌也太野了。
散去東市的畫像斷斷續續回來了,傳回的訊息是都沒見過蘇城先,新貨行的老闆瞅了瞅畫像,也搖了搖頭,想了想,又壓低聲音道,“東南角最近有些不安分,入了好幾個生面孔,說不準。”
穆忠:“哪個鋪子挑的頭?”
“胡姬酒肆。”
哦豁!
林隨安雙眼一亮,要說這個我可就不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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