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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給酈嫵畫像,沐畫師卻有些犯難了。

去別家畫像,各家自然都是塞了銀子,說盡好話。到這安國公府,國公爺雖然也敷衍了幾句客套話,按慣例給了不少銀子,可沐畫師卻有些汗顏。

過往別人塞銀子是為了讓他們多多潤色,畫得美些。

可面對這位酈大小姐,他卻為難了。

筆墨丹青不僅無法描摹這位大小姐的一半麗色,更是不可能將她畫得比本人更美了。

他這個銀子收得,簡直心虛慚愧。

沐畫師打起十二分精神,流著虛汗,畫了大半日,唯一能做出的潤色便是給酈嫵空無一物的髮髻上添了些簪釵步搖,再給她空蕩蕩的耳垂補了個耳璫。

至於她的樣貌與神韻,能抓住十之六七,已是用盡他平生的才藝功力了。

沐畫師擦了一把汗,擱筆直起身。

酈嫵坐在那裡大半日也是耗盡了耐心,見狀連忙問:“可是畫好了?”

沐畫師沒敢應。

畫是畫完了,可他覺得沒畫好。

酈嫵微微抬手,一直候在一旁的玲瓏連忙上前將她扶起身。她走到畫架旁端詳了一番,目光落在畫師補出來的耳璫上,停留了幾息。

她自小嬌氣怕疼,至今十六七歲了,都還未穿耳洞,是以常年都沒戴耳璫。

這畫師給她補上耳璫,看著還挺新鮮的。

酈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笑著說道:“可以了,有勞。”

沐畫師又擦了一把汗,目送這位大小姐走了,這才小心翼翼地捲起畫軸,準備回宮裡交差。

心裡暗道這位酈大小姐,不僅容貌出色,氣度也非凡。他都沒將她的顏色神韻完全畫出來,她竟然也就這麼知足了。

不過,哪怕就只憑這十之六七的姿容,也足夠藐視所有佳人了。

沐畫師心忖,這大概就是這位“第一美人”的底氣,所以沒與自己計較。

*

酈嫵回到自己的聽雨苑時,天色已漸漸暗下來,到了掌燈時分。

呂嬤嬤沒有張羅人擺上晚膳,而是站在廊下,等酈嫵回來,便迎上前道:“郡主叫姑娘去菡萏齋用晚膳。”

呂嬤嬤口中的郡主便是明月郡主,安國公夫人,酈嫵的母親。

明月郡主住的菡萏齋是安國公府內最美的地方。屋宇沿湖而建,廊廡連著水榭涼亭。夏秋季節,可以坐在涼亭下,看滿池荷花,清風拂面,馨香怡人。

晚膳便擺在水榭涼亭中。

酈嫵到的時候,明月郡主正倚在涼亭闌干旁,望著暮色下的滿池荷花出神。

芙蓉出水,清豔脫俗。

明月郡主也如那出水芙蓉一般,清豔無雙。三十好幾的人了,依然清麗豐美,耀眼奪目。

聽到酈嫵走近的腳步聲,明月郡主轉頭過來,依舊年輕貌美的臉上,帶了些笑意,朝酈嫵招了招手:“央央,過來。”

酈嫵兒時對廊廡下掛著的風鈴發出的泠泠之聲十分感興趣,明月郡主便給她取了央央這個小名,出自“龍旂陽陽,和鈴央央”(注1)。

酈嫵走到明月郡主身旁,很自然地偎過去,抱著她的胳膊,嬌嬌地喊:“娘。”

明月郡主出身高貴,性情清冷,對誰都一副淡淡模樣。她雖生了酈殊和酈嫵兩個孩子,但是酈殊沉穩板正,不愛黏人,且又長得跟安國公酈崇一模一樣,所以便被她疏遠許多。

唯獨待酈嫵不同。這個女兒不僅長相肖似自己幾分,而且生得極好,任誰見了都心生憐愛。因此對酈嫵十分的縱容寵溺,也愛她這般黏著自己。

“餓了沒?”明月郡主摸了摸酈嫵的腦袋,拉著她在涼亭裡的桌子旁坐下,石桌上早已擺滿了豐盛的飯菜。

酈嫵搖了搖頭:“不餓,就是坐了半日,腰都坐酸了。”

明月郡主問:“宮裡的畫師來過了?”

酈嫵點頭:“嗯。”

明月郡主瞥了她一眼:“入宮雖然榮華,可宮門深似海,去了可就不自由了,你可願意?”

這話其實問了也無太大意義,畢竟也不是自己願不願意所能決定的。但身為父母,總得問問兒女想法,好給她些勸慰或開解。

不過,酈嫵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那麼多千金大小姐,也不一定就會選上我了……放心吧娘,太子殿下他不喜歡我的,肯定不會選我。”

明月郡主目光落在女兒嬌嫩鮮妍的臉上,沉默不言。

半晌,她緩緩開口:“你還記得嗎?其實說起來,太子殿下還曾是你的救命恩人。”

這就不得不提起兩年前的一件事了。

當初酈嫵聽說容謹要娶親了,傷心欲絕。在家裡一時鬧著讓家人想辦法,讓她給容謹當平妻,一時又恨自己還不如生作普通人家女兒,可以給容謹當妾,至少可以跟他在一起……諸般不如意後,又吵著嚷著要出家做姑子……

種種瘋魔,讓從來都寵她縱她的家人也忍不住將她狠狠地訓了一頓,並讓她在祠堂裡罰跪自省。

酈嫵卻趁夜想辦法支開侍女隨從,學話本子裡那樣,取了件男子衣裳,束了頭髮作男兒打扮,一匹快馬從後門逃離了家。

也是從小被家人溺寵壞了,做起事來任性妄為,膽大包天,不顧後果。

那頭,酈府的人發現酈嫵不見了,闔府上上下下都急瘋了,又得顧忌酈嫵的名聲,不敢大張旗鼓,只能派人暗地裡去尋。

這頭,酈嫵被後半夜的一場瓢潑大雨澆得狼狽不堪,又因為雨地溼滑,她騎術不精,摔落馬下。最終人馬兩散,她還滾了一身泥水。

酈嫵在四野漆黑的官道上,孤零零地站在深夜暴雨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生錦衣玉食,榮寵尊貴,往日裡連鞋襪沾了一點泥水都要嬌氣地哭嚷的少女,此刻卻滾了滿身泥水,被暴雨兜頭澆淋,從未有過的委屈與狼狽。

也是這一場雨,將她徹底澆了個清醒。

她頭一次生出悔意,想要回家。

可這雨夜裡,別說是馬車人影,就連個鬼影都沒有。

可能是人傷心絕望到極致,反而什麼都不怕了,酈嫵心裡想著,此刻便是來個陰魂鬼物,她都敢與之作伴了。

鬼是沒遇到。

濛濛雨夜裡,官道上行來了一輛寬敞的馬車。那馬車外觀樸素,也無任何徽記,乍一眼瞧上去普普通通,但是拉車的馬兒體魄健壯,四蹄有力,非一般普通的馬兒,而是戰馬。

戰馬受軍府管制,這馬車裡的人,絕對非一般的貴人,興許還有可能是熟人。

酈嫵心下一喜,立即便衝了上去。

戰馬極其靈敏,嘶鳴一聲,揚蹄止住了步伐。

馬車簾被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撩開,酈嫵看清了馬車中的人。

正是當朝太子殿下與一名儒雅男子。

那一次,便是陸鑑之所說的“有幸見過一面”。

當時酈大小姐一身樸素男裝,滿身泥水,頭髮凌亂,按理說跟“第一美人”之稱應該相差甚遠。

可絕色美人即是絕色美人,哪怕落魄了,也還是美人。

四野漆黑,只餘馬車裡照明的夜明珠透出的亮光落在少女身上。

她束起的頭髮,早就因為這一路的折騰和雨水的衝淋而鬆散開來。因著馬車較高,她微微仰頭,滴滴雨水順著她披散的長髮往下流淌,烏黑髮絲貼著嬌嫩的面容,襯著那雙明媚霧眸與白膚紅唇,豔極近妖。

不僅不顯狼狽,反而讓人想起了那些鬼怪志話裡的魅惑豔妖,趁著雨夜出來勾人。

更別說那被雨水淋溼的衣料,貼服地裹在她妖嬈的身段上,因為激動而劇烈鼓動的胸脯,一起一伏,直接讓陸鑑之撇開了眼睛,非禮勿視。

蕭衍的表情倒是很平淡,甚至在雨夜裡看到完全不該出現在這裡的酈嫵,似乎也並不吃驚。

只沉默地任由酈嫵爬上馬車,也未嫌棄她滿身髒汙泥水,抬手解下自己身上披著的大氅扔給了她。

相比外面溼冷的雨夜,車廂裡顯得暖和多了。可是乍然一冷一暖,酈嫵裹著蕭衍的大氅依舊瑟瑟發抖。

陸鑑之拿起小桌上另外一隻乾淨杯子,倒了杯熱茶給她。

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陸鑑之雖然有滿腹疑問,但也知這些事關姑娘家清譽,不太好問出來,只好保持緘默。

蕭衍也沒有開口,連寒暄都省了。

其實也無須問。

從過往對這姑娘的瞭解,以及知曉近期容謹要娶親了,此刻的一切便都明瞭。

只是他也不曾想到這姑娘行事如此大膽,竟然敢一個人私自離家出走。到底是兒女情長衝昏了頭腦,還是被家人溺寵過度,肆意妄為至此。

等到蕭衍將酈嫵送至酈府,酈家人自是無比感恩,摟著酈嫵邊哭邊道謝。

因為過往的齟齬,酈嫵向來對蕭衍是口敬心不敬,那回也頭一次態度無比誠懇地對蕭衍說了一句:“謝謝太子殿下。”

但蕭衍並未理她,面無表情地朝酈家人頷了頷首,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轉身回了馬車,離開了酈府。

……

回憶過往,酈嫵也覺當初的自己有多荒唐。

蕭衍見識了她種種幼稚尷尬和肆意妄為,瞧不上她,她也明白。

因而,他又怎麼可能會選她為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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