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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興家不明所以。

“我見過那爛瘡臉魔頭的功夫,當初我們在暮微宮中拆穿了他不是常寧,當著李師伯,歐陽師伯,陳師伯的面,還有那個姓邱的冒牌貨許多爪牙,他都可以從從容容溜走。我想,他的修為定然挺深吧。”

樊興家心道,何止‘挺深’。

“他是為見那小賤…為了見七師妹才失手被擒的。”

戚凌波幽幽道,“我希望未來的夫婿,不論本事大不大,能不能讓我做宗主夫人,一定要知冷知熱,體貼心疼我。娘都給我想好了,成婚後我和二師兄就回尹氏一族的老家定居,在那兒我們還是能依舊風風光光的,也不壞。”

望著戚大小姐彷彿忽然長大的神氣,樊興家莫名有些悵然。

因有還鄉定居的打算,素蓮夫人便讓女兒與未來女婿在婚前先回一趟老家,祭拜歷代先祖,併兼修繕尹氏祖屋。曾大樓放心不下,帶著樊興家等宗門弟子一氣送了戴戚二人的車隊三日,若非過幾日戚雲柯也要出門,需要曾大樓回來打點,說不得他會徑直將人送抵目的地。

熟悉而規律的鐵索絞動之聲在風雲頂上響起,曾大樓踏上鐵索時微有踉蹌。望著他略有傴僂的背影,樊興家第三次想嘆氣了。他知道大師兄疼愛戚凌波,早想好了等戚凌波當了宗主夫人,他就替她打點宗門庶務,誰知如今要退而求其次。

不過樊興家還是覺得曾大樓最近還是沉默的有些過了,便是處理庶務時也常常出神半晌,不知在想什麼。

師兄弟二人走到暮微宮後殿,得知蔡谷主夫婦剛剛抵達,這會兒正在屋裡說話,蔡昭與宋鬱之也在。

曾大樓向戚雲柯稟報過戚凌波一行的行程後,便出去為他準備出行事宜了,樊興家饒有興致的縮到屋內一角等著看戲。

寧小楓絮絮叨叨的埋怨戚雲柯,“落英谷已經十幾年不理世事了這你是知道的,他廣天門與駟騏門鬧意氣與我們有什麼相干,為何非要小春哥過去斡旋……”

“倘若是尋常鬧意氣我怎麼會來找你們,廣天門和駟騏門眼看都快火拼了。”戚雲柯也是一腦門子官司,“如今黃沙幫的遺孤狀告廣天門拿活人煉屍傀奴啊,還為了滅口將黃沙幫上下殺了個乾淨!”

“這關他楊鶴影什麼事?他何時這麼喜歡聲張正義了。”寧小楓噘嘴。

蔡平春溫和道:“恐怕是那黃沙幫與楊夫人孃家的沙虎幫有些淵源吧。”

戚雲柯讚道:“對對,黃沙幫過世的老幫主就是沙幫主的岳父。如今楊鶴影口口聲聲要個說法呢!可憐吶,一整個村子的人沒了,無論是什麼人做的,咱們可不能置之不理。”

宋鬱之起身拱手:“師父,蔡谷主,我爹絕不可能做出這等惡行的。”

“知道知道,你坐下。”戚雲柯擺擺手,“相交幾十年,我們都知道你爹的為人。”

寧小楓扁扁嘴:“就宋時俊那幾根肚腸,同一個花娘的仙人跳都可以連上三次,哪想得出這等陰私鬼祟來。”

當著小輩說這種話很不合適,然而戚雲柯與蔡平春都沒敢責備寧小楓,只能低頭苦笑。

“如此辣手,不知何人所為。”宋鬱之神情沉重。

屋內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有同一個念頭,卻都沒說出口。

最後還是蔡昭很體貼的說了出來,“會不會是魔教所為?”

——屋內如期的驟然安靜。

去年夏末那場如驚濤駭浪般的變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周致臻一頭扎回了佩瓊山莊不肯出來,戚雲柯多了好幾根白頭髮,尹素蓮徹底沉迷修道,李文訓師伯威嚴更盛,雷師伯越來越囉嗦,宋鬱之愈見冷峻秀美。

日升月落,葉凋花開,沒有什麼一成不變的,包括蔡昭。

少女身量抽長了許多,鎖骨纖纖,凹如小碗,腰身盈盈一束,在山洞中禁閉了一年多不見陽光,更養的肌膚瑩然如玉,脆薄如雪白宣紙的腮頰滲出一抹淡淡的血色。

樊興家猶記得初見時,小姑娘美貌歸美貌,卻透著一股未脫稚氣的嬌憨頑皮,笑起來圓圓的,團團的,戲謔歡快的。如今的她,卻如一方終於打磨光亮的絕世美玉,既脆弱又堅韌,層層透透的矛盾,叫人看不清楚。

戚雲柯輕咳一聲,打破屋內的尷尬:“應該不會,這是幾個月前的事了,而這一年多來魔教打的昏天暗地的,哪顧得上這個。”

“這樣啊,那就太好了。”蔡昭道。

寧小楓黑著臉:“好什麼好?!”

蔡昭微笑:“這樣的話,我就不用擔心爹孃師父會擔心我是不是還擔心慕清晏了,真是太好了。”

再次聽見那個禁忌般的名字,屋內再度安靜。

“行了,這事你別管了。”寧小楓沒好氣,隨即又憂心起來,“不是我不顧上百口無辜百姓的性命,可這江湖中事,只要一沾上,就脫不了身了。”

戚雲柯安慰:“你放心,你們先去廣天門穩住局面就成了。等我把法空大師和周兄請來,自有說法,你們就在邊上看著就成了。”

看著寧小楓滿臉的不情願,宋鬱之皺了皺眉:“為何不是師父前去廣天門穩住局面,請蔡谷主與寧夫人前去請法空大師和周莊主呢?豈不皆大歡喜。”明明長春寺和佩瓊山莊都與落英谷淵源深厚,由蔡平春夫婦前去邀請並無失禮之處。

這話正問出了樊興家的疑問,他點頭:“對呀。”

蔡昭細細緻致的解釋起來:“因為師父是六宗之首啊,萬一楊門主真拿出什麼確鑿的罪證,師父該怎麼辦?難道真來個鐵面無私,拿令尊宋門主開刀麼?我爹孃就不要緊了,落英谷在六派居末,就算楊鶴影人證物證俱全,我爹孃也沒有仲裁的許可權嘛,剛好東拉西扯拖時間,等法空大師和周伯父過去,就有斡旋的餘地了。”

“什,什麼?”宋鬱之急了,“什麼‘確鑿的罪證’!昭昭你是說我爹……”

“三師兄別急哈。”蔡昭好聲好氣的安危,“江湖詭譎,變化萬端,這年頭‘罪證確鑿’也未必是真的啊,只不過看起來是真的而已。只是我猜想,以楊門主那等那等性子的人,若沒有拿得出手的‘證據’,也不會大張旗鼓的上廣天門討要說法的。”

這話明晃晃的意有所指,連樊興家都聽出來了,戚雲柯與寧小楓只能裝作聽不懂。

宋鬱之回頭:“真是如此麼?”

蔡平春溫言道,“總之,我和昭昭娘先去拖一拖,有些人在場,總能轉圜的。”

蔡昭嘆道:“可惜周伯父近來不愛出門,不然師父也不用跑兩個地方了。”

寧小楓瞪眼:“還不都是因為你!你在太初觀打傷了他,還胡說八道了一番,傷透了他的心。這一年多來他心灰意冷,藉口養傷,江湖上的事一概不理了!”

蔡昭立刻很誠懇的表示她可以再去佩瓊山莊面壁思過一年,聽說周玉麒和閔心柔快成親了,她剛好去喝杯喜酒。

寧小楓氣的差點鼻子都歪了:“你給我消停些吧!”

宋鬱之忙上趕著說情,“寧夫人請息怒,昭昭師妹已經知道錯了,她既受了李師伯的重罰,又在思過澗中禁閉了一年多,過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吧。”

蔡平春滿意道:“還是鬱之懂事理,唉,禁閉思過的日子何等清苦,多虧了你時時照拂,昭昭才不至於面黃肌瘦,不成人樣。”

寧小楓也勉強道:“嗯,我聽說你把廣天門的大廚都叫了過來,日日往思過澗中送好吃好喝的。我替昭昭道一聲謝了。”

其實蔡氏夫婦本來挺嫌棄當年的花花大少宋時俊,自然也沒看宋家三隻小崽多順眼,然而與女兒上一位糾葛物件相比,宋鬱之就簡直是上上之選了。

“小時候你師父和你周伯父多疼你啊,你卻將他們重傷臥病,你心裡過意的去麼?”寧小楓苦口婆心,“之前的事已經了結了,昭昭要好自為之,以後莫要再惹出禍患了。”

“娘,我惹的那一出有正經學名的,叫做‘桃花障’。”蔡昭悠悠道,“娘你要往好處想,我惹桃花障不是為了阿貓阿狗,人家慕清晏也是響噹噹的人物。”

“所以爹孃還有師父儘可以放心,這等過錯我是絕不會再犯了,就算我還想惹桃花障,到哪兒再去找個魔教教主來啊,對吧。”

屋內再度陷入令人無語的安靜。

“……要不我們今天就啟程去廣天門吧。”蔡平春轉頭看妻子。

戚雲柯有點傻眼:“啊?你們才剛到啊,不住兩天再走麼。”

寧小楓嘆道:“趁行李還沒開啟趕緊出發吧,免得被這死丫頭氣死。”

她忍不住出言相懟,“我說,你們青闕宗究竟是面壁思過的,怎麼一年多下來這死丫頭不但沒長進,還學的陰陽怪氣了?!”

戚雲柯尷尬的傻笑兩聲,“等凌波的婚事過了,就讓昭昭陪你們去寧老夫人那兒住一陣,到時你們好好教,好好教啊。”

樊興家扭頭去看宋鬱之的反應。

只見自家三師兄專心致志的看向窗外,佯作什麼也沒聽見。

蔡氏夫婦離開後五六日,戚雲柯吩咐好一切,也要出發了。

臨走前,戚雲柯細細叮囑蔡昭,“昭昭啊,你別埋怨你爹孃,他們是被嚇怕了,生怕你落的跟你姑姑一樣的結局。我知道你不高興我們撮合你和鬱之,唉,凡事不要意氣用事,鬱之品性端方,如今又肯學著關懷人,你以後就會知道他的好處了。”

蔡昭一直安靜的聽著,最後才問:“師父,你其實也有點責怪周伯父,是不是?”

戚雲柯摸著鬍鬚沒說話。

蔡昭又道:“周伯父受了傷,又被我氣了個半死,這一年多來一直臥病休養。師父您這麼厚道仁義,卻始終沒去探望他,直到現在有事了才要去佩瓊山莊……”

戚雲柯嘆了口氣,望著遠處山巔上的霞光怔怔出神:“這些年,我時不時會想,倘若周致臻當初能更有擔當些,待你姑姑更好些,你姑姑是不是就不會上了慕正揚那狗賊的當了。像你姑姑那樣的好女子,就該配一位出身名門,風光月霽的少俠才是。”

過了半晌他才醒過神來,連連搖頭,“是我偏狹了,這樣對周大哥不公道,不公道……”

目送戚雲柯與蔡氏夫婦消失在風雲頂的下坡處,曾大樓讓眾弟子散去。

宋鬱之斂去笑意,扯了扯蔡昭的衣袖向側面下路努了努嘴,蔡昭假裝不懂,宋鬱之索性強拉著她的胳膊走開,不理身後眾弟子起鬨的笑聲。

“你是怎麼回事?”兩人來到一處偏僻角落,“這一年來你始終鬱郁不快,直到前兩個月還是一整天都說不了兩句話,怎麼這幾日忽然愛說愛笑了?!”

“宋少俠你講點道理行不行,我之前是在面壁思過啊,面壁思過本來就不該說話的!”蔡昭整理衣袖,“偏你仗著師父睜眼閉眼,三天兩頭溜進思過澗來‘開解’我。誰要你開解啊,我什麼時候想不開了還要你開解!”

宋鬱之黑著臉:“那你還把我送去的東西一股腦兒都收了!”——不是說心中有意的女子才會收男子的東西,話本上都是騙人的!

“我只是不想說話而已,又不是不吃不喝成神仙了。委屈誰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心肝脾肺臟嘛。”

宋鬱之盯著女孩看了一刻,緩緩道:“你還是認為慕清晏是清白的,六派之中的確潛藏了一個內賊,是那內賊殺了王觀主。”

蔡昭抬眼,雙眸黑白分明,“我從沒懷疑過。怎麼,你要去告狀嗎?”

宋鬱之一時無言以對。

“我知道,三師兄你對這件事是將信將疑的。”蔡昭道,“其實我有個忙得三師兄幫一把,這之前你我最好暢談一番,將事情說清楚——三師兄知道呂逢春這人吧。”

“知道。”宋鬱之道,“他是魔教七星長老之一,不過比起二十年前跟我們北宸斗的你死我活的那幾個長老可是差遠了。前幾日你忽然請求進藏書閣,就是為了查這人的底細吧。”——暮微宮藏書閣的一冊一卷俱是他親手整理,女孩翻閱過什麼他都知道。

蔡昭嘆道:“哪是前幾日,其實我早就想進藏書閣了,這不一直被關在思過澗,前陣子才放出來嘛。”

她道,“呂逢春這個人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偏偏還滿腹陰私算計。做忠臣他沒那德行,當奸佞他又不夠膽色。聶恆城活著時他只能龜縮一隅,後來聶喆當權了,他畏懼聶恆城留下的弟子和勢力,依舊不敢輕舉妄動。這樣一個人,三師兄覺得他為什麼會在短短數日之內就決心反叛呢?”

發黃的幹葉從漸漸發禿的枝頭輕輕飄下,蔡昭蹲下,撿起那枚枯黃的葉子放在小小白白的掌心中,“長輩們說那個‘幕後之人’是慕清晏杜撰出來的,可恰恰是呂逢春的叛亂,才叫我篤定了六派之中的確有個內賊。”

“你好好說。”宋鬱之神情凝重。

蔡昭道:“首先,呂逢春兵敗身死,所以叛亂這件事總不是他和慕清晏聯手做戲吧?”

宋鬱之忍不住笑了下:“他呂家死的七零八落,哪有這麼做戲的。”

蔡昭接著道:“既然是真的叛亂,那又是什麼緣故讓一個千年老烏龜忽然下了決心呢?”

她張開手掌,讓那片枯葉順風吹走,“必然是有什麼事讓那老烏龜篤定了自己一定能成,他才敢動手吧。”

宋鬱之心念一動,脫口而出:“有人通知他慕清晏被擒了!”

“不錯。”蔡昭道,“要讓呂逢春相信慕清晏是真的落入了陷阱,而非假做被擒。這個報信的人必須是老烏龜十分信任的,甚至讓老烏龜的心腹親眼看見慕清晏被困囹圄的樣子,這樣老烏龜才敢放心動手。”

宋鬱之在原地走來走去,心亂如麻。

一年多前慕清晏被擒後的囚禁狀況他最清楚,當真是裡三層外三層的重重守衛,圍的鐵桶一般。若非他一刻不離的死死護衛,李元敏早就率眾虐殺了慕清晏。倘若最後沒有蔡昭毫無徵兆的忽出奇招,慕清晏是被廢定了。

宋鬱之停步,抬頭沉聲道,“這件事你怎麼不告訴師父和令尊令堂?”

蔡昭笑了笑,“連我都能想到的事,他們能想不到麼。只不過沒有真憑實據,光靠推論,他們寧願相信魔教又出什麼鬼祟伎倆了。包括你,其實聽了這番話,依舊還不能完全相信吧。不要緊,不信就不信,只要你願意幫我忙就行了。”

宋鬱之奇道:“你認定了六派之中必有內賊,卻沒有懷疑我,還對我和盤托出?”

蔡昭笑了笑:“我不懷疑你,甚至也不懷疑宋門主,是因為我探過你的經脈,你身上因為幽冥寒氣所致的傷的確沒有痊癒,非得紫玉金葵來療傷不可。”

“然而紫玉金葵消失人間這麼多年,最後一次見到它還是在我小時候。倘若姑姑後來將它毀了呢,或者丟入汪洋大海再也找不到了呢?那麼三師兄你的修為境界就到此為止了。這麼大的兇險,你和你父親都不會冒的。”

宋鬱之心中略苦,心道你相信慕清晏是義無反顧的,相信我就要這許多判斷猜測。

他想了想,說道:“當初他們刻意用幽冥寒氣傷我,也是想借我之手尋找紫玉金葵了?”——不然無緣無故的,怎麼說要尋找一件被稱為‘雞肋’的魔教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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