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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端正正的跪下,先解下腰間的豔陽刀,擺放在戚雲柯腳邊:“姑姑的豔陽刀,是用來除魔衛道的,我不配用它。”
然後解下左腕上的銀鏈,放在快要哭出來的寧小楓面前,“外祖父親自為我打造的護心鏈,我用它救了魔教的人,我也不配用它。”
最後拆下蔡平殊親自為她雕的桃花簪,蔡昭披散長髮,恭恭敬敬向五派掌門磕了三個頭,清聲道,“弟子蔡昭,欺師滅祖,勾結魔教,傷殘同門,不敬尊長,實是罪無可恕。今日誠心請罪,無論何等責罰,甘願領受。”
此言一出,周圍眾人皆譁然。
他們見蔡昭堂而皇之的回來,不是以為她打算苦苦哀求的,就是以為她另有依仗,是來談條件的,誰知竟是任憑處罰。
別說數罪併罰,光是一項欺師滅祖就夠去半條命的了。
“昭昭,抬起頭來。”戚雲柯忽然出聲,“你這次回來,是想明白了麼?”
蔡昭抬頭看去,那張慈愛厚道的面龐彷彿數日之內老了幾歲,頓時心中愧疚難當。她哽咽道:“是,昭昭都想明白了。我舍不下家人和師門。”
戚雲柯白著一張臉點點頭。
“昭昭,昭昭!”周致嫻心急如焚,“我娘,還有大伯母,她,她們……”
蔡昭微微一笑:“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此時應該在路上。”捉拿到各派家眷後,遊觀月應該是快馬加鞭趕來太初觀要挾的。
“你能肯定?”周致嫻顫聲問道。
蔡昭看了看一旁同樣緊張的楊鶴影和故作灑脫的宋時俊,微笑道:“致嫻姑姑,他們一定很快會回來的。”
周致嫻鬆口氣,“好,我信你。”
“行了,現在來論罪吧。”李文訓神情威嚴冷峻,聲音猶如鋼刀刮刺般駭人。
周圍先是一陣靜默,隨後被嘈雜淹沒。
倘若就事論事,欺師滅祖勾結魔教都是屬於殺生大罪,合該被清理門戶。
但鑑於蔡昭在營救過程中,並未鬧出人命來,往後退一步,也該被廢去一身修為。
對於這個提議楊鶴影大聲贊同,一來他記恨蔡昭害大出洋相,二來想要提前去掉一個了得的來日之秀。
蔡平春寧小楓夫婦自然不肯,直接耍賴要將女兒帶走,看哪個敢攔。
宋時俊特別大度,表示誰年輕時不犯錯啊,反正沒出人命,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話遭到李文訓的激烈反對,家有家法,派有派規,倘若這次輕縱了蔡昭,以後別的弟子也結交魔教傷殘師長同門,是不是也可以輕輕放過了?
在吵鬧聲中,周致臻輕輕來到蔡昭身旁,俯下身子,低聲道:“昭昭,你姑姑……真的喜歡那個人麼?”
蔡昭側臉看去,不過分別半個多月,周致臻既忽的兩鬢斑白了。她心中難過:“喜歡過的,但後來應該不喜歡了——姑姑一直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周致臻自言自語道:“是呀,喜歡錯了人,就該趕緊放下,平殊就是這樣的性子。”他搖搖頭,踉蹌離去。
經過一日一夜的爭執討論,最終的結論是七記九陰透骨蟒鞭,隨後拘入萬水千山崖面壁思過。起初蔡氏夫婦依舊不肯,但蔡昭卻同意了——
太初觀的正元殿塌了一半,五派掌門她挨個傷了個遍,更救走了魔教教主,這樣大的罪行倘若輕輕揭過,裡裡外外幾千雙眼睛看著,以後北宸六派在江湖同道面前還怎麼義正辭嚴。
也彷彿只短短半個多月,閒散自樂的小姑娘忽的長大了。
寧小楓悽愴落淚。
戚雲柯也贊成:“就讓昭昭受了這頓罰吧,受罰之後再有人恥笑羞辱她,拿這說事,就讓昭昭大耳刮子打回去。有功就賞,有過當罰,罰都罰過了,以後昭昭誰也不欠了。”
“師父……”蔡昭心中感激——她知道戚雲柯一定是聽說戚凌波為難自己的事了。
本來楊鶴影覺得這處罰太輕了,打算暗中聯絡幾位有名望的俠士來逼迫重罰蔡昭。誰知戚雲柯直接喝破:“沒有蔡平殊,你們楊家上下早被聶恆城練成屍傀奴了。楊門主,我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你的妻兒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楊鶴影只好悻悻作罷。
戚雲柯唯唯諾諾時,宋時俊恨鐵不成鋼,這會兒戚雲柯氣勢十足了,宋時俊又有些酸溜溜的,表示戚宗主好大的威風。
次日傍晚,天色晦暗,陰風陣陣,正是行刑之時。
太初觀的刑架高大威嚴,頗有猙獰之狀。
蔡昭身著白衣,雙膝跪倒,兩臂環抱巨大刑架,並以鎖鏈將兩腕連住。
黃沙鋪平的刑場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除了六派弟子,還有許許多多江湖客。
古往今來,人類的興致都沒多大變化。
在李文訓的目光督促下,樊興家哆哆嗦嗦的捧著一個冰晶玉盒過來,寒氣四溢的盒子中是用來封穴的冰針,根根細若纖毫,晶瑩剔透——蔡昭忽然想起了與當初要廢慕清晏修為時那套粗大猙獰的金針,果然天道輪迴,她心中苦笑。
樊興家帶上冰蠶絲所制的手套,開始給蔡昭封穴,一針玉枕,二針天柱,三針風門……修為到了一定程度的高手,尋常皮肉傷根本無關痛癢。
是以行刑之前,必須封住受刑者的九成功力,只留一成功力護住心脈。既能不把人活活打死,又能讓受刑者無法運功抵擋痛楚,充分受罰。冰針入體後,不到半個時辰就化了,那時行刑完畢,受刑者如果還有意識的話,就可以運功自療了。
到最後一處百會穴時,樊興家咬了咬牙,微微側過身子,遮住李文訓的視線,手上一抖冰針就消失了。蔡昭察覺到異常,微微訝異的側頭看去,只見樊興家臉頰又紅又汗,既尷尬又心虛,不等蔡昭使眼色就一溜煙跑了。
李文訓皺起眉頭,喃喃道:“才紮了幾根冰針就累成這樣,興家該多修煉了。”隨後,他也走開去取蟒鞭了。
蔡昭趴在型架上,闔起雙目——一股久違的無力感充溢全身。
年幼時嘴饞枝頭果子,需要吭哧吭哧爬上高高的大樹,探出圓圓的小身子去夠,下面是大呼小叫的驚恐奴僕,後來的她只需掂幾顆小石子,便能穿過濃密的枝葉打下想要的果子。
年幼時被關在屋裡罰寫字,粗重的門栓和黃銅大鎖猶如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後來她指力所到之處,擰斷木栓銅鎖猶如齏粉。
自她十一歲修為突破後,再沒有過這種無能為力的笨拙感,真是奇妙的感覺啊。
這還是樊興家偷摸給她多留了一成功力,倘若慕清晏真的被廢掉丹元經絡,一身修為盡毀,他會怎樣呢?他該有多害怕呀。
啪的一聲巨響,李文訓抖開長長的九陰透骨蟒鞭,森森玄鐵所制的刑具在陽光下閃爍著令人心寒的光芒,整條蟒鞭形如一條漆黑巨蟒,不但沉重尖銳,鞭身上還遍佈倒刺般的鱗片,每一鞭下去都能勾拉出血赤糊拉的皮肉,膽小的圍觀者已是兩股戰戰。
“開始行刑!”李文訓大聲道,“第一鞭!”
黑黢黢的巨蟒在空中劃出一道扭曲毒辣的弧形,重重落在女孩纖細的背上。
“啊!”蔡昭發出短促的尖叫。
背脊彷彿被火炭燎出一道佈滿血泡的傷痕,劇痛和熾熱致使全身筋肉不斷抽搐。
舌尖嚐到血腥味後,她聽見寧小楓的尖叫,還有蔡平春激動的爭論聲,彷彿是在要求將七鞭分開行刑。
這怎麼可能呢?從古至今,九陰透骨蟒鞭的刑罰從未分開執行過。
下一鞭落下時她不能再叫了,她想,不然爹孃會更擔心。
“第二鞭。”李文訓穩穩的喊道。
——“啪!”
蔡昭怕再咬到舌頭,用力咬住上臂的衣袖,將瘋狂痛楚的叫聲淹沒在層層衣料中,汗水打溼了額頭,滲入眼睛火辣辣的疼。
這次控制的很好,沒發出聲音。
“第三鞭。”
蔡昭嗚咽一聲,衣袖似乎撕破了。
她好像聽見母親悲慼的哭聲——這聲音不應該哭啊,這麼嬌俏討喜的聲音,應該用來跟父親調笑,跟鎮民逗趣,跟兒女惡作劇啊。姑姑護了她十幾年,何曾讓她這麼哭過,爹爹,你快哄哄她。
姑姑說,娘是天底下最善良可愛的女孩子,我都只能排第二呢。
以孃的出身家世,本可以逍遙快活一生,可她卻在天真爛漫的年紀,為了守護姑姑,硬是在落英谷足不出戶的過了十幾年。
爹爹,我知道你也捨下了許多,你當我沒看見你偷偷翻閱叔祖父留下的西域遊記麼?
等我出師了,我就回去守著落英谷和小晗,讓你陪著娘出去遊山玩水,好不好?
我麼,我再也不想出去了,就一輩子待在落英谷吧。
“第四鞭。”
蔡昭一陣抽搐痙攣,背部火燒一片,察覺不出這一記抽在何處了。她覺得自己活像被架在火上燒烤的肉串,柴薪爆裂,尖利的玄鐵倒刺劃開血肉,皮肉層層裂開。
記得她八歲那年,第一次學著甩銀鏈時,手背也劃出過一道深深的血痕。
姑姑還沒說什麼,戚雲柯已經哎喲連天的衝了上來,抱著小小蔡昭心疼的不行,還責怪蔡平殊太狠心,“孩子才幾歲,她還小呢!”
蔡平殊無語:“當初我跟你結拜時,怎麼沒看出你這麼婆婆媽媽。”
姑姑說,她與師父之間真是彼此什麼糗態都見過了——
戚雲柯被母熊一巴掌拍去一塊褲料,露著半邊臀部滿林子逃命;女扮男裝的蔡平殊被彪悍的花娘逼到無處可逃,只好剃頭表示要出家,誰知剛剃到狗啃狀,花娘卻移情別戀了。
少年戚雲柯,以為這種嬉笑玩鬧的日子是無窮無盡的。
可惜人到中年,他倆一個成了瑣事纏身的青闕宗宗主,一個常年臥床,病骨支離,肆意歡笑江湖歲月遙遠的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
於是戚雲柯就將小小蔡昭放在肩頭,在小姑娘清脆的歡笑聲中滿街晃盪,然後將外頭見到的聽到的趣事一樁樁講給家中的蔡平殊聽,一室歡笑。
可惜,昔日放在肩頭的孩子,偷襲重傷了戚雲柯。
“第五鞭!”
蔡昭重重咬在嘴唇上,唇肉裂開,鐵鏽味盈滿唇齒;她聽到了自己骨骼挪動的聲音,是鞭傷至骨了嗎?彷彿是活魚被逐一拔掉鱗片一般,她感到背部的皮肉都彷彿不是自己的了,只有皮下的筋肉持之以恆的痛楚扭曲著。
她還聽見李文訓的聲音,似乎沒之前那麼穩了。
為什麼今天周伯父沒有來呢?
姑姑說,年少時的周致臻真真是俊雅風致,難描難繪,不知是多少女兒的夢中人。
蔡昭忍不住好奇,既然如此,姑姑當初為何遲遲不肯履行婚約呢?
蔡平殊幽幽嘆息,沒有回答,眼神鬱郁幽遠。
人為什麼要喜歡錯的人呢?
要是姑姑能喜歡周伯父,是不是後來的遺憾都不會發生了?
和成為廢人相比,閔老太婆也不是很難對付啊。
那個慕正揚,長的什麼樣?
是不是像他一樣,高高的鼻樑,俊美的眉眼,歡喜的時候嘴角含笑,眼神溫柔,氣惱的時候冷笑連連,一張嘴能氣的人跳腳。
“……第六鞭!”
疼到極處,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有乾裂的唇間嘶嘶的喘著氣。為什麼,明明痛到指尖都麻痺了,依舊能感覺到心頭的酸澀發堵。
眼前金星四溢,彷彿幼年夏夜乘涼時亂飛的螢火蟲。
小小的蔡昭將破皮的小手舉到姑姑眼前,嗚嗚哭泣,“我那麼喜歡小黃,它為什麼要咬我,嗚嗚,我以後再不喜歡小貓小狗了,嗚嗚……”
姑姑聲音溫柔,“昭昭呀,喜歡不是錯。倘若發覺喜歡錯了,想辦法改過來就是了。”
“這個世間很美好,永遠別因為害怕,就不去喜歡了。”
淚水湧出,蔡昭哽咽到無聲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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