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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母的居所豪闊而高大,裝點之物無不精美隆重,唯有一處與眾不同,那是歐陽雪產後暫居的育兒屋舍。便於嬰孩翻滾的寬大床榻,柔軟溫馨的角角落落,為了保持室內溫暖而刻意降低的梁頂……

慕清晏倏的睜開眼睛,他知道哪裡不對了。當初第一眼看見時,他就隱約奇怪之處。

這時,玉衡長老嚴栩和成伯前後腳到了。

嚴栩原本正在屋裡喝酒看書,聽到教主宣召後忙不迭的趕了過來。他所在之地離不思齋較近,然而他是靠兩隻腳過來的,成伯本已走至半山腰,但是乘坐金翅巨鵬而至,是以反倒他早到兩步。

慕清晏也不跟他們客套,徑直髮問:“嚴長老,成伯,我有一件陳年舊事相問。先祖父與祖母歐陽夫人,只生了父親這麼一個兒子麼?”

此言一出,原本微醺頭疼的嚴栩與恭敬慈和的成伯齊齊臉色一變。

慕清晏知道自己問對了,長目微眯,一字一句緩緩道:“或者,我該問,父親是不是有個雙胞胎兄弟。”

第115章

書房內一陣沉默,慕清晏也不催問,自顧自的說道:“我第一次進到祖母歐陽夫人的育兒屋,就覺得奇怪。梁頂上嵌了許多來懸掛搖籃的環扣,窗前,床邊,桌旁……位置不一。這些環扣四個一組,然而不論哪個位置,頂上的環扣都是並排八個——有兩個搖籃吧。”

嚴栩吃不住冷凝的視線,扭頭去看成伯,見成伯低著頭不動如山,他只好率先開口,“教主你猜的沒錯,這也不是什麼隱秘,教中老人都知道……”

“如今教中已不剩幾個老人了。”慕清晏淡淡道。

嚴栩快把鬍鬚捋禿了,訕訕道:“是先教主…呃,就是聶恆城,他下令不許再提二公子的,並非我等有意隱瞞。”

“慕家並不忌諱雙生子,為何聶恆城下令不許提及。”慕清晏奇怪。

“還不是因為教主的祖母歐陽夫人!”提起這個嚴栩就來氣,手上一用力,當即拽下幾根鬍鬚。

看著自己掌心的斷須,老頭子一陣肉痛,“二公子大名慕正揚,比大公子晚了半個時辰出世。兩位公子的滿月酒,教中所有耆老都去赴宴了……呃,當年宴席上的同儕,如今只剩老夫與呂逢春那老烏龜了。唉,總之是娶妻不賢,家門不幸啊!”

“少廢話,挑要緊的說。”慕清晏微微不耐。

嚴栩只要直入主題:“當年教主的祖父老教主不過就是想納個二夫人嘛,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什麼過錯,歐陽夫人非要不依不饒,後來老教主都改口不納了,歐陽夫人依舊鬧著要和離,還要帶走一雙兒子。這哪行啊,歐陽夫人要走便走,可大公子與二公子是慕氏子孫,老教主答應仇長老也不答應啊!”

“誰知歐陽夫人就拿著利刃抵住脖子,說是不答應她就要血濺當場。唉,老教主念情,就退了一步,叫歐陽夫人帶走了二公子。”

慕清晏冷哼,“婦人之仁,不知所謂。”

“教主說得好!”嚴栩擊掌讚歎,大為敬佩,“老教主行事屬下不好議論,可這件事著實不妥啊。女人鬧脾氣,小事退讓退讓也就算了,怎能拿承嗣骨肉作伐!教主,您可要挺住啊,別叫女人牽著鼻子走了……”

“少扯別的,趕緊往下說。”慕清晏臉色一沉。

嚴栩咂吧一下,繼續道:“本來大家想著,歐陽夫人武功平平,又不懂庶務,在外頭捱不了幾日清苦就會回來的。誰知歐陽夫人會那麼倔強偏激,硬是在鄉野躲了三年!等老教主找到她時,已是病骨支離,沒幾口氣了。”

“那慕正揚呢。”慕清晏追問。

“死了。”

“死了?”慕清晏一驚。

嚴栩嘆道:“為了迎接歐陽夫人回去,當時老教主把聶恆城與我們七星長老都帶上了。幾番懇求詢問,歐陽夫人卻說離開瀚海山脈沒多久,二公子就染了疫症過世了。咱們在後院一顆老歪脖子樹下挖出一口小棺材,裡頭果然是具孩子的屍體。”

慕清晏重重拍案:“既然照看不好孩子,當初又何必硬要帶出來!”

“教主不知,歐陽夫人那是故意的。”嚴栩的聲音中滿是忿忿責怪,“她怨恨老教主負心,就要重重的懲罰他,讓老教主遭受喪子之痛!若不是仇長老死活不答應,說不得連大公子都難逃夭折之運。哼哼,這種女人,真是…真是…”

他沒說下去,估計藏在肚裡的言語不會好聽。

“歐陽夫人臨終前,還衝著老教主淒厲狂笑,說稚兒慘死全是因為老教主負心薄倖。唉,老教主本就體弱,受了這麼大的打擊,回去就一病不起了。”

嚴栩猶自長吁短嘆,慕清晏卻利落追問:“慕正揚究竟死沒死?”

“本來都以為他死了的。”嚴栩皺起一張老臉,“誰知二十多年前…嗯,老夫記得是大公子剛過十五歲生辰的那月,一位與大公子生的一模一樣的少年闖進極樂宮,說他就是慕正揚。照他的說法,當年歐陽雪究竟捨不得親兒活活病死,就將他丟棄在瀚海山脈附近的一個獵戶家中,另尋了具孩童屍體埋在後院。”

慕清晏長眉一軒,沒有說話。

“大公子自然是很高興的,聶恆城也不可置否的讓那少年住下了。”嚴栩接著道,“誰知一個多月後,聶恆城忽然召齊了七星長老,當眾指稱那少年是個冒牌貨。”

“聶恆城領出那家獵戶的三姑七嬸八大舅,還有左鄰右舍。這些人都說那少年是獵戶夫婦的親生兒子,只不過某日在山中村落做雜活時見了大公子的相貌,又打聽到當年歐陽夫人的事,就生出了冒名之心。為了攀龍附鳳,他甚至放火燒死了自己雙親。”

“大公子與仇長老都將信將疑,畢竟那少年與大公子生的一模一樣。聶恆城當場讓趙天霸帶上五六名差不多歲數的少年,都與大公子有幾分相似。聶恆城說這幾名少年還只是瀚海山脈附近找來的,若是滿天下去找,未必找不到與大公子更相似的人。天下相貌相近之人本就不少,就是一模一樣也不稀奇,不能以相貌作為認親的要則。”

慕清晏淡淡道:“聶恆城行事果然滴水不漏。”

嚴栩搖搖頭,嘆道:“那少年急了,忙說了許多與大公子年幼時的事,聶恆城就說那少年必是北宸六派派來的細作,意圖擾亂本教。”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誰也不敢斷言那少年的真假了。畢竟當年歐陽夫人斬釘截鐵的說二公子死了,咱們還一齊挖出屍首,重新葬入慕氏祖墳。連仇長老都不敢堅持,萬一那少年是假的,咱們都當不起敗亂慕家血脈的罪責。”

“聶恆城執意要處死那少年,以儆效尤,免得將來再有人出來冒充二公子。大公子卻是不肯,仇長老也說萬一是真的,豈非害了老教主的骨肉。最後大家各退一步,大公子將那少年帶回去看管,聶恆城也不堅持處死那少年了,不過他將一個鳶尾花樣的烙鐵燒的通紅,在那少年的這裡……”

嚴栩比了比自己脖子的左後側處,“烙下一個血紅的印記,好與大公子區別開來,免得那少年將來再作怪。”

慕清晏冷笑:“怎麼不烙在臉上呢,豈不更好區分。”

“聶恆城起先的確想烙在那少年的臉上,大公子無論如何也不答應。”嚴栩苦笑,“之後,老夫再未聽說這少年的行蹤,想來大公子將他妥善安置在別處了吧,聶恆城又下令不許旁人再提這冒名的少年……”

老頭搔搔腦袋,“不過提不提也無所謂了,當年知道這事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沒死的也忘的差不多了——與後來教中發生的驚濤駭浪相比,這冒牌少年也不是什麼大事。”

這倒是實話,昨日之前的慕清晏也不會覺得二十多年前有人冒充慕氏子弟是件大事。

“屬下就知道這麼多。”嚴栩頂著一腦門子的褶皺壓低聲音,“教主為何忽然問起這事?莫非外頭有什麼變故?”

慕清晏道:“外頭有個自稱本座叔父的,留了一座金山給本座。”

“真的?!”嚴栩滿眼驚喜。

“假的。”慕清晏冷冷道,“十三,從後窖掘兩罈陳年老曲給嚴長老,並送他回去。”

嚴栩訕訕的摸著所剩無多的鬍鬚,趕忙溜走了。

書房內只剩下慕清晏與成伯兩人。

慕清晏舒展的坐回圈椅,神情淡漠:“成伯,該你說了。”

成伯咬了咬唇,最後嘆道:“姓聶的吩咐什麼老奴不管,可是少主(慕正明)留了話,老奴不能不聽啊。”

“成伯應該知道,不是事關要緊,我不會這樣逼問你的。”

成伯只好開口,緩緩道來:“就像嚴長老說的,那少年被姓聶的烙下火印後,就被少主就帶走了……”

他抬頭看看四周,“就安置在這黃老峰不思齋中。接下來幾年那少年倒也安分,平日就在後山溪澗中練練功,在九州寶卷閣中讀讀書……”

慕清晏眉頭一緊,“父親讓他進了九州寶卷閣?莫非他真是我叔父?!”

“是的,就是正揚少主。”成伯道,“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少主說他一見了那少年,就油然而生一股親近之意,更別說那少年說起的許多舊事,是隻有小兄弟倆知道的。”

“那為何父親不當眾宣告叔父的身份?”慕清晏追問。

“為了保住正揚少主的性命呀。”成伯嘆息。

慕清晏驚訝的挑起眉梢。

成伯無力道,“公子還看不出來麼,當時仇長老是將信將疑,但聶恆城是無論真假,都不會讓正揚少主確認身份的。”

他又道,“聶恆城為何能穩穩當當坐在教主之位上,因為少主全然沒有相爭之意啊,可正揚少主不一樣。初入極樂宮的那一個月,聶恆城派人暗中仔細觀察正揚少主的一言一行……這麼說吧,若叫正揚少主確認了身份,前腳少主退出神教雲遊天下,後腳他就能以慕氏唯一正牌少主的身份,召集所有力量與聶恆城分庭抗禮。”

慕清晏道:“慕正揚看來是個雄心勃勃之人?”

“是的。執拗,倔強,深沉,彷彿魂魄都是滾燙的。”成伯回憶初見時的情形,那個渾身傷痕的少年宛如一叢熾熱燒灼的烈焰,襤褸衣衫難掩他耀目的俊美。

慕清晏輕聲道:“這樣的人,聶恆城的確不能放置不理。何況一個年老,一個年少,此消彼長,未來如何不好說的。”

成伯道:“少主說,他自小在聶恆城身邊長大,再清楚聶恆城不過了。當時聶恆城決心已下,哪怕是來硬的也要殺掉可能威脅他教主之位的人。何況聶氏勢力龐大,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事成之後,大可對外堅稱是誅殺北宸六派派來的冒牌貨奸細——少主只好暗中與姓聶的約定,他不堅持認回正揚少主,聶恆城也不會下殺手。”

慕清晏側臉凝思片刻,悠悠道:“叔父有沒有責怪父親沒有堅持承認他的身份?”

“不,正揚少主明白聶恆城對他起了殺心,也理解少主的做法。不過……”成伯遲疑起來,“如今看來,正揚少主心中還是留了怨氣的,不然後來也不會打傷少主了。”

“什麼,他打傷過父親!”慕清晏瞬間警惕起來。

成伯道:“就是公子您出生不久後,正揚少主忽然從外頭回來——其實那幾年他經常溜到外頭去。”

慕清晏驚愕:“原來是那回!原來真的不是聶恆城下的手,居然是他乾的!哼哼,父親好心收留他,他居然恩將仇報!”

“不不不,正揚少主他不是想傷害少主,而是想要搶奪公子您!”成伯脫口而出。

慕清晏愕然,隨即一陣難以言說的驚恐襲來,宛如溼溼冷冷的苔蘚藤蔓爬上心頭,“難,難道…我是他的…?”

“不是不是!”成伯猜到慕清晏的心思,哭笑不得,“若水夫人開始與少主親近,到她肚子大起來,前前後後一年多的功夫,正揚少主根本不在瀚海山脈,也不知在哪裡胡混。他回來時,若水夫人肚子都老大了——公子您的的確確是少主的骨肉!”

慕清晏被嚇的直起了身子,好容易鬆口氣:“成伯你以後把話一口氣說完。”

成伯赧然,低聲道:“正揚少主搶奪公子您的緣由,老奴也不知道。本來他們兩兄弟好端端在屋裡說話,不知怎麼就吵了起來。老奴衝進院子時,看見公子的乳母侍婢或死或傷,正揚少主還不住衝向地上的襁褓,少主只好奮力出招,直將正揚少主打出極樂宮。老奴一路追趕,也沒趕上。”

慕清晏艱難道:“所以父親不是因為受傷躲出去休養,而是追擊慕正揚才離開的?”

“是呀。”成伯嘆氣,“我猜少主將正揚少主趕出老遠,因為受了重傷而沒法立刻回來。正揚少主估計也受了傷,不然他那樣不肯罷休的性子,怎會沒再來搶奪公子您呢?”

慕清晏顫然坐倒,心中五味雜陳。

“那是老奴最後一次見到正揚少主,之後就再沒聽到他的訊息了。”成伯嘆道,“直到幾年後少主帶公子住回不思齋,一日夜裡,常大俠帶了個年輕體弱的女子來拜訪。”

慕清晏再度緊張,“是不是我發燒那夜?那女子是誰?”

成伯說是的,又道:“老奴哪裡識得。老奴奉完茶就出去了,出門前聽見那女子對少主說‘早聞君名,不曾想今日才見’。”

慕清晏盯著成伯的臉,“就是說,那夜是那女子與父親是第一次見面?”

成伯又說是的,接著道:“他們聊了大半夜,天快亮常大俠與那女子才走。我問過少主,少主說那女子是來送回正揚少主遺物的。”

“慕正揚果真死了?”

成伯只道:“少主說是的。這之後,少主就下令我等不許再提正揚少主了。”

慕清晏心潮起伏,半晌後才道:“……我以為那女子是為了父親來的,卻原來是與慕正揚有瓜葛。”他基本已經猜到這女子是誰了。

“要是少主與那女子早些認識就好了。”成伯口氣中滿是遺憾。

慕清晏歪頭:“這是什麼意思。”

成伯躊躇了一下,嘆道:“我服侍少主幾十年,他自小淡泊,對人對事從不曾過分熱切。。老奴從沒見他用那樣的眼神看過一個人,也從沒見他如那夜暢懷大笑過。”

他抬頭回憶,“老奴後來又進去添過幾次茶果,見那女子的相貌只是清秀,不過一雙眼睛倒生的好。老奴迄今所見,唯有昭昭姑娘的眼睛堪能與之一比。”

“老奴聽少主與那女子天南海北的閒聊,覺得那女子甚是灑脫,哪怕病弱不堪,說笑間也是爽朗自在,無所畏懼。老奴就想了,少主淡泊,不拘名利,這兩人真是般配,可惜……唉,他們為何不早些遇上呢。”

慕清晏一動不動坐在原處,整個人凝成了一座巖雕——他終於明白為何在梅林山坳中第一次看見蔡昭就覺得似曾相識,為何那麼喜歡她帶著笑意看自己時的樣子。

發燒的五歲男孩迷迷糊糊爬起來,從槅扇縫隙中望去,看不清來者的樣貌,唯記得那雙璀璨灑脫的眼睛,還有父親開懷的笑聲。

“那女子之後再沒來過麼?”他聽見自己艱難的聲音。

成伯嘆道:“我偷偷問過少主,少主說那女子傷病極重,連床榻都難下,這回來訪已是冒大風險了。我又鼓動少主去找她,少主卻嘆息‘她本是翱翔蒼穹的飛鷹,如今只能纏綿病榻,我怎有臉見她呢’。之後,少主也不許我再提這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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