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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倆互懟期間,蔡平春一直低頭沉思。

待妻子吼完離開,他將女兒叫到一旁,單獨詢問:“依你看來,慕清晏真的會嚴懲屠戮常家的兇徒麼?”

蔡昭有些不自在:“雖然那人從臉到名字都是假的,但女兒看他對常伯父的情義不像假的,應該會嚴懲屠戮常家的兇徒吧。我看常家堡的血案就不必再查下去了,橫豎都是魔教動的手,就讓他們的新教主殺幾個人立立威好了。”——為了確認斷絕的決心,她現在連那人的名字都不肯叫了。

蔡平春道:“魔教行事詭譎,不可盡信,這事日後還要好好打聽,定不能輕縱了屠戮常家的兇徒。再過兩月,就是常大哥過世一年忌日了,我們年少相識,沒想到如此結局。唉,我與你師父商量著,將常大哥的骨灰帶去常氏墳塋安置之處下葬,讓他們一家團聚。”

頓了頓,他又道,“旁人也就罷了,我們家受常大哥恩惠不淺,定要誠心祭典一番。屆時你先過去,好好整頓常家遺址,預備好棺木祭品等殯葬所需之物。”

蔡昭盡都應了,問道:“要不要將真的常公子找出來?”

蔡平春沉吟片刻:“算了,常家侄兒既然再不能習武,將他拉回江湖有害無益。就照常大哥的意思,讓他在鄉間做個悠哉讀書郎吧。”

蔡昭再點頭,抬頭看見父親眉頭緊鎖,“爹,你心裡還有事沒說麼?”

蔡平春猶豫道:“你整理常氏墳塋的時候,留心看看,到處看看……”

“看什麼呀。”蔡昭疑惑。

蔡平春似乎難以措辭,“塗山大戰前的那年初春,我曾隨你姑姑進過常家堡。當時你姑姑與常大哥在書房商議要事,我就在常家堡附近亂轉,轉到後山那一大片的常氏墳塋。數月前,老祖兩百年祭典後我不是親自去常家堡查探線索了麼,結果又轉到了那片墳塋……”

“爹您別賣關子呀,那是說書人的壞毛病!”蔡昭著急。

蔡平春苦笑:“你這孩子!唉,其實為父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又添了幾座新墳?”

蔡平春搖頭:“十幾年了,生老病死是常事,多添幾座新墳有何奇怪的。”

“有些奇怪的墓碑?”

“常家素奉道家清靜極簡的做派,墓碑也好,隨葬也罷,俱是乾淨樸素,沒有異樣。”

“那是什麼不對勁啊。”蔡昭也想不到了。

“為父也不知道。”蔡平春目視前方,“那年聶恆城似乎練成了什麼魔功,於是四處攻伐,勢力遮天蔽日。你姑姑身邊的那些兄長們,北宸六派的英雄豪傑,都死傷慘重,寥落不堪。當時為父滿心無措,在那片墳塋南面的石階上呆立許久,越想越是心緒低落。一直站到日頭西落,你姑姑叫我回去洗把冷水臉醒醒神,我才好些。”

“數月前,我又去了那片墳塋。差不多的時節,差不多的地方,我一樣站到日頭西落。”蔡平春臉上露出難解之色,“總覺得哪裡不對,然而為父偏偏說不出來。唉,可惜你外祖父過世了,不然他一定能看得出來。”

他最後道,“總之昭昭去了就看看吧,看不出來也無妨,說不定是為父多想了。”

蔡昭重重點頭。

與她那說風就是雨的親孃不一樣,她素知父親沉穩練達,尋常小事不會開口,既然他這樣鄭重其事的說了,必然有十分難以言說的奇異之處,到時她要多加留心。

“等祭奠完常氏一門,我和你娘帶昭昭去一品閣吃燒鴿,吃完再去寧家堡看你外祖母。”蔡平春疼愛的看著女兒,“還有小晗。”

“這樣三天曬網兩天打魚的拜師學藝,師父要不高興的。”蔡昭笑嘻嘻道。

“那就叫你師父一道去吃燒鴿,然後一道去看你外祖母——當年你外祖母一直誇他老實厚道來著。”

“哈哈哈哈,爹你真不厚道——那年娘剛從懸空庵逃出來,外祖母卻還想讓她出家,娘就胡謅已經有心上人了。姑姑已經顯了女兒身,娘只好就近抓了師父做戲給外祖母看。誰知師父不會說瞎話,一盞茶功夫都沒過,就哐哐哐將我娘賣了個乾淨,哈哈哈哈……從那時起,我娘就和師父結下樑子了。”蔡昭捧著肚子大笑。

憶及往事,蔡平春不禁莞爾。

不過女兒不知道的是,寧小楓與戚雲柯的樑子其實結的比這件事更早。

這兩人,一個是蔡平殊最最心愛的小妹妹,一個是蔡平殊最最信任的結拜兄長,前者擔心後者跟自己爭寵,後者想不明白蔡平殊為何百般容忍這麼刁蠻任性的小丫頭。

後來隨著情勢愈發嚴苛,為了保護寧小楓,蔡平殊只能將她藏起來,更多的與戚雲柯並肩作戰。這件事寧小楓至今想起來,還要氣哭,深恨自己本事低微幫不上忙,更恨戚雲柯明明幫得上忙,卻還是讓蔡平殊獨自上了塗山。

離去途中的馬車裡,寧小楓猶自憂心:“昭昭的運氣是差了點,我娘一入江湖就遇到了我爹,一輩子什麼苦都沒吃過;我嘛,一入江湖就遇到了平殊姐姐,那也不必說了。偏昭昭這麼倒黴,一出門就遇上個在九蠡山守株待兔的魔教賊子……”

蔡平春嘴唇動了動,“昭昭不是兔子。”

“別打岔。”寧小楓道,“都怪你們,若非當初你和戚雲柯都一口咬定那妖孽就是常家遺孤,昭昭也不會拿他當自己人了。如今倒黴全落她一人身上了,這世上還有公理嗎?!”

這話說的蔡平春也憂慮起來,忍不住道:“是不是送出去拜師太晚了?”

……

“就是他們太晚把女兒送來青闕宗了,如今才叫我頭痛!”宋時俊一面指揮奴婢門收拾回程的東西,一面喋喋不休的吐槽。

“師妹早來青闕宗幾年又如何。父親又在頭痛些什麼。”宋鬱之站在一旁,眉梢微挑,冷峻安靜。

宋時俊揮手讓奴婢們全都出去,轉頭壓低聲音道:“鬱之,你老實跟我說,你和凌波到底怎麼了?你養傷的這些日子,她可只來看過你一兩回,見面也說不出幾個字來。你們是不是鬧翻了?是不是要退婚了?要退婚了趕緊跟爹說,爹立刻就給你辦,包管辦的漂漂亮亮,不叫天下人說閒話!”

“爹。”宋鬱之眼中露出不贊成。

“行行行,爹不說這個了,凌波的事你自己處置罷。”宋時俊翻翻兩管大袖,“你和凌波從小就合不來,吃塊點心都能吵起來。我當初就說不合適,可你娘姐倆非要定親。唉,這個強擰的瓜終究是不甜的,做夫妻不能這樣——我看你和蔡家那小丫頭倒很合得來!”

“爹?”宋鬱之疑惑父親想幹什麼。

宋時俊在屋裡走來走去,抑制不住語氣中的興奮:“其實當年知道那小丫頭出世時,爹心裡就動過這個念頭了。三年前蔡平殊過世,我就暗暗盼那兩口子趕緊把姑娘送上青闕宗,誰知三年後才動身,真是氣死我了!”

“蔡昭在青闕宗才待了幾個月,就願意隨你赴魔教涉險,可見對你情義不一般。這要是她三年前就來了青闕宗,你們師兄妹朝夕相處,那豈,豈不是‘更不一般’!”宋鬱之對著兒子擠眉弄眼,語氣熱切。

“爹!”宋鬱之額頭青筋劇烈跳動。

“好好好,爹這就打住。”宋時俊見好就收,惆悵道:“唉,鬱之,你是沒見過蔡平殊當年的威風。那年她要在鈺城有名的花海給寧小楓過十五歲的生辰——鈺城你知道吧?那可是魔教在南面的老巢!”

“然後蔡平殊就隨手寫下‘蔡平殊三日後到此一遊’十個大字,派人貼到城牆上。哈哈哈,鈺城的魔教巢穴中一通吵鬧,那又能如何呢。三日之內,魔教黨徒撤了個乾乾淨淨,一個人都不敢留。寧小楓連開宴帶遊玩,在鈺城足足嬉戲了七八日,直到他們走了,魔教才敢悄摸摸回來——人生在世,如斯顯赫威勢,才叫不枉此生啊!”

看著自家老爹一臉‘身不能至心嚮往之’的陶醉表情,宋鬱之無奈,“爹……”

“好好,爹該說的都說完了,鬱之你自己放聰明些。唉,要不是你二哥最近鬧的厲害,爹還想多留幾日。茂之的脾氣也太急了,想當六宗之首怎是一日之功能成的呢。秀之又壓不住茂之,我還是趕緊回去吧。”

宋時俊甩甩袖子,大搖大擺的走出門去,咧嘴笑道:“雲柯兄弟啊,踐行宴就免了,回頭喝醉了又得多住一日……”

下山途中,宋時俊忽的憂心起來,招手讓龐雄信走到轎邊,“六師弟啊,要不你留在青闕鎮上吧,好給鬱之提點幾句。”

龐雄信笑道:“門主這是怎麼了,三公子自幼少年老成,心有成算,叔伯長輩們都說他說話做事比門主你還穩妥呢。”他自幼在廣天門長大,與宋氏一門都十分親近。

宋時俊嘆道:“善泳者斃於溺啊,我就是怕鬱之太有成算了,反而壞了事。”

“門主這話怎麼說?”

宋時俊道:“蔡昭那樣主意篤定的孩子,姻緣婚配,要麼像她爹孃一樣是兩情相悅性命互託的,要麼找個像周致臻傻兒子一般能拿捏在手掌心裡的——鬱之這是不上不下啊。”

“所以鬱之若真對蔡家小丫頭有意思,眼下有兩條路。要麼就趕緊和凌波把婚退了,然後一心一意待人家好;要麼就索性跟兩邊父母攤開來說,拿出誠意來。”

“只要蔡平春和寧小楓眼睛沒瞎,就知道我家鬱之勝過周家小子百倍,妻強夫弱,這樁婚事能痛快多久?我看小丫頭挺孝順的,只要她爹孃點了頭,她又不是對周家小子情根深種,又不厭惡鬱之,婚事自然成了。”

“唉,偏偏啊,鬱之哪條路都不肯走。”

龐雄信忙問:“這是為何。”

宋時俊神情寂寥,“端著,拿著,不露聲色,不疾不徐,待水到渠成,便能事半功倍——這是鬱之的母親教他的。”

“這的確是夫人的做派,不過這話也沒錯啊。”龐雄信連連點頭,“蔡姑娘婚事定的太早了,許多事沒思慮周祥,再改也來得及嘛。”

宋時俊搖搖頭,沒再說話。

九蠡山上,垂天塢內,宋鬱之憑窗看書。

僮兒端茶過來,笑道:“門主真是對公子不放心,走一步回三次頭呢。”

宋鬱之微微一笑:“父親多慮了。”

他合上書卷,“你將這卷摘記送去椿齡小築,親手交給昭昭師妹。”

僮兒領命而去。

英俊高挑的青年站在門旁,熾烈的日光穿過樹梢,落在他高傲鋒銳的眉眼上,耀目至極。

他目送僮兒離去,嘴角挑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書卷中是他親手抄錄的一部分江湖往事,有殺戮,有背叛,有夫妻離心,有同門反目,甚至骨肉血親互相殘殺。

蔡昭人生的前十五年,所知道的只是蔡平殊口中的那個江湖,外加一堆風花雪月的話本和嬉笑怒罵的戲文。

而另一面,那個瑣碎的,錙銖必較的江湖,他會一點點摘抄給蔡昭看。

周玉麒的武藝才幹皆不出眾,這從來不是秘密。

按照佩瓊山莊的規矩,下一任莊主就未必是他。也就是說,這一代的周氏子弟皆有機會爭奪莊主之位。可偏偏,這位平庸的周公子有一位厲害的未婚妻。

這位未婚妻雖然之前在江湖上聲名不顯,但她單刀闖下重重包圍的萬水千山崖的風聲已漸漸散出去了,許多人都知道蔡家又出了一位驚世絕俗的女子。

宋鬱之見識過周家大多數的子弟,不是他輕慢,只要蔡昭不過分懶散,三年後周家子弟無一是她對手。

於是,尷尬的情形就出現了。

若周玉麒僅憑自己的本事,便無法繼任莊主;但只要蔡昭出手,他又能繼任。

而蔡昭一定會出手。

那麼未來的周少莊主夫人,就會面臨三重齟齬。

一者,風言風語,周少莊主平庸無能,全靠妻子上位(雖然這是事實);

二者,原本有機會爭奪莊主之位的周氏子弟,即便有心服口服者,也必然有憤憤不平者;

三者,將來佩瓊山莊誰說了算,若是周玉麒,必有不服者,若是蔡昭,依然有不服者。

歲月漫長,天長日久,如此三重齟齬之下,周家如何和睦,夫妻又如何和睦?若要眾人和睦,蔡昭不可避免的要忍讓妥協。

宋鬱之仰頭望著一行高飛大雁,冷峻深邃的面容露出暢意動人的微笑,猶如一隻翱翔九萬里的鳳凰,廊下走過的小丫鬟俱看的臉紅。

就像他和戚凌波一樣,蔡昭與周玉麒,也不是一段好姻緣。

昭昭這樣聰明,不會想不明白。

之前是她不曾去想,以後,他會一一給她點明。

昭昭會慢慢知道,天下之大,北宸六派中,只有他們二人才是最合適的。

水往低處流,風往去處吹,冬去春來,冰消雪融,天下大道莫過於是。

只要依勢而行,天下焉有不成之事。

青闕鎮外。

龐雄信還在勸說:“小蔡姑娘那夜她獨闖萬水千山崖是我親眼所見的,的確是烈火蒼鷹一般!不過咱們拍著胸口說話,三公子沒受傷前,還是比小蔡姑娘略勝一籌的。如此看來,北宸六派中,還有比咱們三公子更配得上她的麼?門主不必擔心,我看這事能成。”

魯莽大漢勸完這段,就溜開去了。

宋時俊獨留轎中,幽幽嘆息,混跡紅塵多年,他深知男女之情有時說不得道理。

要怎樣,兒子才能明白,姻緣是不能這麼步步計算的。

因為,世上總有喜歡自找苦吃的人。

作者有話說:

沒有意外的話,一兩章之內,慕清晏就要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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