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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有一名紅衣女童,脖子全都遮住了,看不出什麼。
這三個人一塊兒進來,很是引人注目,因為他們的組合顯得很不協調。
三人左右望了一陣,看見只有塾師的桌子尚有空位。
不多不少,正好三個空位。
道士走過來,和氣地問道:“可以坐嗎?”
“請。”
塾師對他們發生了興趣。
一個道士、一個老人、一個女童。
是的,他很有興趣。
店小二迎前來了:“客官要些什麼?”
“燙一盤菜。”道士說了,又問老人要什麼。
“燒餅。”塾師訝異地揚起了眉。
老人的聲音很尖,他稍一留神,才發覺老人沒長鬍須。
老人抬眼望他,目光如電,塾師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擔心自己會被看穿似的縮了縮肩。
“紅葉?”道士又問女童。
女童搖搖頭,然後用精靈似的大眼瞥了一眼塾師。
乘食物未來之前,塾師先搭訕了起來:“道長怎麼稱呼?”
“貧道雲空。”
“幸會,在下羅海,字天池。”
塾師拱手說。
雲空說:“天池……有意思,可是出自《說文》?”
塾師本以為雲空不過一個野道人,這下頓時刮目相看:“道長知道典故,可知另有出處?”
“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是《莊子》逍遙遊。”
雲空莞爾一笑。
塾師舉起酒樽,為雲空和老者各倒了杯酒,高興地說:“平日遇上俗人多,今日才見同道人,且敬酒一杯。”
“不敢,貧道不過翻過幾本書。”
雲空靦腆地捋捋須。
三人互敬了酒,塾師又問:“不知這位老先生如何稱呼?”
“老夫遊鶴。”
遊鶴一雙銳利的眼睛,雖然老邁浮腫,但一望向塾師,塾師仍是馬上心虛的別過眼去。
“幸會幸會……”塾師不自在地說。
“羅先生對脖子那麼有興趣嗎?”
遊鶴突來的一問,塾師頓時招架不住,亂了語句:“什……這……老先生何出此言?”
“你一直在看人家的脖子,很討厭。”
紅葉忽然作聲,語氣甚為不悅。
見到小女孩犀利的目光,塾師更加不安的左顧右盼,生怕引起其他酒客的注目,雖然沒人轉頭來看他,他還是按捺不住有股奪門而出的衝動。
雲空趕忙緩和氣氛:“羅先生看來是讀書人,做學問的人,怎會……”
“道長……”塾師低下頭,感到很是慚愧,“實不相瞞,在下是個塾師。”
“原來是夫子,失敬。”雲空忙作揖道。
“可是,在下也有疑惑,也想找人解惑,卻一直找不到可解之人。”
“若是夫子不介意,不妨談談你的疑惑,”雲空笑道,“正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
“甚是……”塾師不好意思地淺笑,“我說了,諸位請萬勿見怪。”
遊鶴說:“您別見怪就是了。”
聽到遊鶴尖細的聲音,塾師又分了分神。
“我,”塾師咬咬下唇,“我想知道人頭是怎麼斬下的。”
說完了,他偷瞥三人一眼。
三人一點驚訝的表情也沒有。
“用刀斬呀。”紅葉困惑地說。
她不懂這個大人怎麼那麼蠢。
“不,不是的。”塾師急急搖手,“我想知道從何下手?
如何下手?
斬下的人頭又會如何……”
“為何你會想知道?”遊鶴問道。
“我……只是想知道。”
“是求知之心嗎?”雲空說,“貧道也曾如此,一旦想求取某樣知識,便想遍覽天下之書,問遍天下之人,有一種不休不眠,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感覺。”
“說得是,”塾師這才微露喜色,“我所知有關斬頭的故事,或許足以寫成一本書了。”
“也或許是生死之惑吧?”雲空又說,“未知生,焉知死?但人們總免不了對死亡有所疑惑,想窺探生死之交界,或一探死後的世界。”
“或許……”塾師忽然想起他的妻子和他的生徒們。
他怕回家,因為妻子總在對他冷嘲熱諷,總是用不屑的目光掠過他的臉,似乎連多看一眼也懶得。
他討厭上課,他覺得學塾裡頭的生徒都是愚鈍之輩,教導他們簡直在浪費光陰,要不是為了求得生活之資,要不是為了能完成自己的志業,他根本不想再看見那些生徒。
有一次,他經過菜市口,正巧遇上行刑。
他止下腳步,觀看行刑。
犯人的頭顱斬離的一剎那,他感到全身上下似有電流透過,通體酥麻,興奮不已。
從那一刻起,他便迷上了斬首之刑。
當然,他不會告訴眼前這三個人。
他說:“不知兩位可曾聽說什麼軼聞,是有關斬頭的?”
紅葉不高興地翹了翹嘴。
“老實說,”遊鶴說話了,“老夫曾是個仵作。”
“那想必見過不少斷頭屍了。”
塾師喜道。
“是不少。
老夫想起一宗案子,正是一具斷頭屍,頭滾落在屍體身邊,兇手馬上被逮到了,有人說死者的鄰人與他有隙,那天有人看見那鄰人提了刀出去,刀被找來一看,果然有血跡。”
“那鄰人必是殺人者無疑了。”
“非也,”遊鶴說,“死者脖子斷處,皮肉並無收緊,這表示人頭是在死後才割下的。”
塾師聽得睜大兩眼、鼻孔放大、屏著鼻息,津津有味地聽著。
“任何生前的傷口都會收縮,死後切割的則不然,所以知道是死後才割下的,”遊鶴又說,“還有,脖子斷處沒多少血。”
“啊,”塾師截道,“我瞧見人頭被斬下時,血會噴得很厲害。”
“正是。”
平常心臟的縮放、血管壁的壓力,會使人體內部保持在一個高壓之中,當頭被斬下時,這股壓力便找到了一個釋放的出口。
依照目擊者的說法,這血會噴成一條很高的柱子。
依照目擊者的說法,此時若將屍體上身踢入水中,脖子噴血的力道,還會使屍身抖動不止。
“沒多少血,表示人死了有一段時間,頭才被割下。”
遊鶴說這些話時,表情一點也沒變化。
“那殺人者不是鄰人了?”
“不知道。”
“怎會不知道呢?”
“我們當仵作的,只負責檢驗,不負責逮人。”遊鶴閉了一陣子眼睛,“所以,那鄰人還是判了個死罪,沒人打算追究是否另有其人。”
“遊老,”雲空拍拍遊鶴的手,“您又怎麼看呢?”
“老夫怎麼看?那人看來像是路倒的,有人為了構陷那鄰人,才把他的頭割下,使他看來像是被殺的。”遊鶴吐了口氣,“不過提刑不在意我的看法。”
提刑是讀書人的官,不親自碰屍體,卻是驗屍結果的真正決斷者,對他們而言,仵作只是他們卑賤的手下。
塾師忙問道:“那怎麼知道頭是被割下來,而不是被斬下來的?”
“切口皮肉參差不齊,足見花了一番工夫,才將頭費力割下的。”
塾師點點頭:“看來要將人頭切下,還真不簡單。”
“是不簡單。”
“有簡單切下的方法嗎?”
雲空陡地一慄,猛然望向塾師的眼睛。
塾師的瞳孔幾乎完全放大,面孔潮紅,手掌微微有些顫抖。
雲空感到不祥。
十分的不祥。
※※※
昏黃的燈火下,塾師的筆正疾揮著。
他等妻子入睡了,才點起燈火,磨墨著書。
他不想妻子嘮叨他浪費燈油,是以如此深夜著書,已經有好些日子了,桌上堆滿了草稿。
他的筆寫得飛快,企圖趕上從腦子不停流出的思緒。
費了許多時間和心血蒐集而來的知識,已經在他腦中結成了一張致密的網,一本專論斬首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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