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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他緊張得全身肌肉都繃緊了,所幸那道士沒注意到。
這一下放鬆,全身竟馬上佈滿了冷汗。
“別露出馬腳了。”他身後的林子發出聲音。
那人哈了一口大氣,忙回頭向林子裡應道:“是,大人,我不確定那人是否奸細。”
“不管是金人或是宋人,都有可能殺死我們。”
“是。”
“追上去,殺了他。”說話的人,在淡夜的火光照耀下,露出一張冷峻的臉孔。
他才剛過四十歲,跟雲空大約同歲,削瘦的臉孔卻已劃滿歲月的傷痕,把他原本有文采的臉,刻成硬邦邦的線條,緊抿的嘴唇,似乎總是在忍耐。
當他說“殺了他”時,並不是在命令。
他是在說一個完全正確的決定。
一個不能不做,不做就會後悔萬分的決定。
烤雞的漢子背脊涼了一截,口中不由自主的應道:“是。”
雖然這麼說了,他卻仍然看著主人眼中跳動的火光,忘了應該要做什麼。
“雞,烤好了?”
“是,烤好了。”
“拿給我吧。”漢子把雞遞了過去。
“好了,去追那道士,殺了他。”
漢子哆嗦了一陣,撫撫綁在小腿上的匕首,向雲空的方向跑去。
看著漢子走了一段距離,林子裡的人撕下一條雞腿,遞給身邊的女人,再用小刀把雞分成幾份,分給林中隨同數人。
他們一拿到食物,立刻狼吞虎嚥地啃了起來。
只有這人,這被烤雞的漢子稱為“大人”的人,不忘在黑暗中張開雙目,兩耳時刻留意四周動靜。
要活下去。他告訴自己。
不管那道士說的準不準,總之要活下去。
吉而變兇,兇而變吉。沒錯。
二十五歲中進士,年少得意,人人稱羨,是吉。
仕途多變,反反覆覆的在黨爭中浮沉,是兇。
金人入京,推舉異姓張邦昌為皇帝,他以正義之名上議狀,得忠臣之名聲,是吉。
因為上了議狀,全家人被俘去北地燕山,是兇。
時日匆匆,竟是三年春秋過去。
他該要多謝這三年。
這三年,他看見了不少真相。
他看到萬民之尊、真龍天子的兩位皇帝,向金人搖尾乞憐的模樣。
他被金人俘去北方,要他跟在趙佶、趙桓身邊,寥寥的數位舊臣陪著舊皇帝,可憐兮兮的,儼然一個小朝廷,史書上稱為“朔廷”,意思是“北方的朝廷”。
舊皇帝依舊是君,他也依舊是臣,臣要小心的伺候君,這個君還常常要吃的沒吃的、要喝的沒喝的,常要這位“臣”去向金人低聲下氣地討些飲食。
這個君被金人元帥呼來喝去,龍游淺水,實在無法忍受,便屢次寫信給金人,想要交換條件,以割讓土地來換回皇帝之位,自願成為金國屬國。
大宋土地已是囊中物,金人才不理他。
金人把皇帝、宗室等兩百人全部拐來,目的是斷了趙家後路,免得有人另立趙姓天子,然後他們才繼續南侵。
秦檜的心裡,對這位舊君越來越不以為然。
君君臣臣,向來像詛咒般枷著他們,君說的話是聖言、走路是龍步、放屁是聖氣,一旦失去令牌,原來不過如此。
“竟還枉想再當皇帝。”他心裡輕蔑地想著。
服侍這位終日淫樂、引起天下民變的老鬼……他厭惡地想起趙佶,那副縱慾過度的削瘦臉孔,還有他那被老爸扶上去當替死鬼的兒子趙桓……兩個天子,一老一少。
是的,替死鬼。
開封淪陷的時候,郭京不是拿了數千名手下當替死鬼,開了城門,自個兒遁逃?還留下滿城替死鬼,包括皇帝在內,任由金人摧殘。
連皇帝也拉自己的兒子當替死鬼,自己退居太上皇。
金人要留守的王時雍等官員推舉張邦昌當皇帝,張邦昌也意識到自己是替死鬼,硬想拒絕,因為萬一趙家復興了,第一個死的便是他,萬一金人不爽,第一個遭殃的也是他。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張邦昌當皇帝,就讓他當吧,他不想有意見,可是他的同僚們硬是要反對,寫了一份議狀,還硬要他這位御史臺長署名當首議人!
替死鬼。
難道要陪兩位落難天子直到老死,當個忠臣,腐骨於北方草原之地嗎?
不用吧?當替死鬼無須如此徹底。
他依舊伺候著兩個大孩子般的舊皇帝。
他也乘著替皇帝送信到金營的方便,施展他的才華。
長時間的活動終於有了回報。
當兩位舊帝再次被遷移時,他被從他們身邊分開了。
他成為左監軍完顏昌的“任用”,也就是“執事官”。
他已經有足夠的政治資本,無論在金人或宋人,他都吃得開。
他知道趙構已經在南方稱帝。
三年前京城開封快淪陷前,趙構被封為“康王”,領兵抗金。
康王在相州自立為“兵馬大元帥”,相州將領和士兵加入麾下,成了他的主要軍力,聽說有幾個挺厲害的角色,如岳飛、韓世忠這些新名字。
京城淪陷後,康王在南京稱帝。
金人一離開開封,新皇帝當即回到開封,張邦昌馬上歸順,以為皇帝會念著曾一同被俘去北方的情誼,體恤他被迫黃袍加身的苦衷,沒想到最後仍難逃一死。
新皇帝豈會容忍這位曾坐過他位子的人?
後來金人再度南攻開封,新帝又重新開始逃亡,一路南逃往揚州、杭州。
身為“任用”,秦檜很容易獲得這些訊息。
留在完顏昌身邊,他是個很有用的人,因為他對大宋十分清楚,正好可以幫忙攻宋。
雖然完顏昌待他很好,可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也知道金人隨時可能殺他。
他想回去大宋。
回去大宋之後,他也是有用的人,因為這三年使他成為最瞭解金國的人。
是的,無論在哪一方,他都有政治資本……
機會來了。
金國左監軍完顏昌領兵南下,追逐新帝。
由於受到完顏昌的信賴,他還帶了幾名“隨從”。
《續資治通鑑》上有記錄他的“隨從”。
他的夫人王氏,是“元豐改政”時名相王珪之女。
他的家奴硯童、興兒。
他原本的下屬“御史臺街司”翁順和,以及親信高益恭。
他的計劃,是乘著隨軍南行之便,逃回大宋。
帶著這麼多人逃跑不是易事。
這是一個極大的賭注,一旦成功……他想起那道士的話……“欲成大富貴,必經非常之事不可。”
非常之事。
是的,賭注是他們所有人的性命,而且還要用同一筆賭注去賭兩次。
第一次,是從金營逃出。
完顏昌任命秦檜為“參謀軍事”和“隨軍轉運使”,足見完顏昌對他的信任,這不啻增加了他的贏面,但也表示了他一旦失敗,死狀將更為悽慘。
完顏昌行軍到淮陰,攻打楚城,城很快就落陷了。
城破第一天,秦檜已準備好了一切。
城破第三天,入城的金兵已鬆弛戒備,大家正忙著搶掠、姦淫、分贓。
於是他逃。
一行人乘著小船,來到對岸的漣水軍(“軍”是有軍事基地的“縣”)邊界。
這是第二場賭博。
逃過了金人,還必須要逃過另一種人。
宋人。
他知道,他十分清楚,清楚宋人是如何陰詐、狠毒,他當過替死鬼,也讓別人當過替死鬼。
仔細一想,文化大邦的宋人,似乎比夷人更難對付呀!
他把船停在河岸的蘆葦叢中,大家悄悄上岸,躲進林子,然後吩咐家奴硯童、興兒去找些食物。
十月冬夜,入夜後的大地,原來就不多的熱氣快速散發,凜寒的風掃過水麵,要不是躲在林中,勢必會冷得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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