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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想來,茉麗安在羅浮逗留的那段時間,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和平歲月。
寰宇太平年,仙舟無戰事。
羅浮在仙舟聯盟中主司對外貿易,與其他星球和勢力交際頗多,本就不是好戰之師,正適合喜愛悠閒度日的異邦人常居,更適合茉麗安這樣閒不下來、總要去沿途景點打卡留念的遊客。
不過,她每次下船都不會逗留太久,大多數時候都會在當地日落前返回,然後準時出現在丹楓窗前,為他帶來精心準備的紀念品和打卡照片,不厭其煩地一一指點著說給他聽。
——丹楓,快看,這裡是大海!我知道鱗淵境的古海你已經看膩了,但是外星的大海不一樣,這裡不像鱗淵境那麼空曠,有陽光、沙灘、白帆和人群,還有比腦袋更大的烤章魚。有機會我們一起去吧!
——丹楓,我看羅浮四季如春,不知你有沒有見過下雪?我最喜歡的是長白星天池,群峰環抱,天朗氣清,皚皚冰雪和漫天流雲一起倒映在明鏡般的水面上,整個世界都安靜得不可思議,讓人情不自禁想要一直留在那裡。
——丹楓,你知道“聖龍降臨節”嗎?和持明一樣,作為龍祖後裔,我們美露莘也有自己的風俗。為了紀念阿爾比恩之龍降臨在美露星,每年這個時節,我們都會舉行盛大的儀式,感謝聖龍賜予我們血肉和生命。這對美露莘來說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比自己的生日更重要,有機會的話,我也想招待你一起參加啊。
——丹楓,我啊……
……
如是重複數月,丹楓恍然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周圍已經完全染上了茉麗安的氣息。
無論是簷下的風鈴、瓶中的鮮花,還是書案旁那一面五彩繽紛的照片牆(因為過於醒目,白天他會用雲吟術遮掩起來,以免近侍看他的眼神更加驚恐),都會讓他聯想起少女比陽光更燦爛、比鮮花更明媚的臉龐,還有她笑盈盈呼喚“丹楓”的脆亮嗓音。
丹楓受龍心影響頗深,自記事以來便對所謂的“人生”缺乏熱情,更不擅長應對別人的熱情。一個景元、一個應星、一個白珩已經時常打亂他的步調,更別提茉麗安對他的熱情超過旁人好幾倍,要不是白天還得打工,她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泡在持明禁邸。
丹楓無法理解這份熱情的來由,也曾向她詢問原因,每次她都笑容滿面地回答:
“因為你很漂亮啊,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龍!”
“……”
對丹楓來說,這實在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因為他從來沒有喜歡過自己這張臉。
但他並未因此疏遠茉麗安,畢竟是他未曾吐露心聲,怨不得旁人口無遮攔。
更何況,無論是以貌取人也好,四處留情也罷,茉麗安對他的關心和好意做不得假。
龍心冰冷如木石,人心卻有血肉,面對她所做的一切,丹楓胸中有所感、有所思,也希望自己能夠回應這份純粹的好意。
日轉星移,交往漸深,不知不覺間,少女的笑容彷彿已融入窗外那片數百年毫無變化的夜色,成為與他相伴的日常風景。
丹楓有時候覺得,她就好像流星一樣。
在宇宙間一往無前地飛行,痛痛快快地燃燒,無視地上一切規則與桎梏,筆直墜落在鱗淵境空曠寂靜的古海里,硬是憑著一腔悍勇砸碎了他冰冷的殼。
但他知道,茉麗安不是真正的流星,她不會燃盡,亦不會停留。
她已遊歷過眾多星球,仙舟也跑了好幾艘,總有一天會離開羅浮,繼續她這段沒有盡頭的旅程。
天下間沒有不散的筵席,就像年歲漸長的鏡流、壽數有限的白珩和應星一樣,他們都不可能長久地陪伴他。
丹楓清醒地知曉這個事實,並且接受——或者說,他自以為已經接受了它。
在終將到來的結局之前,每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他懷抱著無人可訴的寂寥與空虛,以及些許星火般微小的希冀,等待著窗欞再一次被敲響。
“丹楓,在嗎?”
他等待著。
等待著蛋殼被敲破,有人伸手將他從海底拖出來的那一瞬間。
有時是應星,有時是景元,有時是茉麗安。
在萬頃海水和萬鈞舊業的重壓之下,只要有那一瞬間的充實和喜悅,他就可以繼續活下去。
*
除了夜晚之外,丹楓也曾在其他場合見過茉麗安。
每一次見面都讓他印象深刻,因為每一次都不是正常場合。
某日他因公事途經星槎海,恰好遇上幾個氣喘吁吁的地衡司執事迎面而來,沿著宣夜大道邊跑邊喊:
“站住!超速!前面的星槎,你們超速了!立刻關閉發動機,靠著路邊停下,按規定繳納罰款!”
丹楓循聲望去,只見一艘造型小巧的星槎從他身旁箭一般掠過,通體塗裝為白色,船頭別出心裁地點綴著一雙尖耳,無論怎麼看都是白珩的愛機。
【對了,白珩超速我只當看不見,你不要說出去啊!】
——他記得,茉麗安曾經這麼說過。
茉麗安現在是仙舟各司部最有力的外援,既然她對姐妹執行正義雙標,那麼阻止白珩飆星槎的重擔,自然就只能落在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公務員身上了。
丹楓還沒來得及避讓,滿頭大汗的公務員們已經認出了他,病急亂投醫地喊出聲來:
“這不是龍尊大人嗎?龍尊大人,拜託您搭把手,幫忙阻攔一下前面那艘超速的星槎!事發突然,我們來不及找天舶司開星槎去追,說實話開了也追不上……”
“……”
丹楓沉吟片刻,出於維護羅浮交通秩序和基層人員精神健康的責任心,抬手驅動雲吟法術,在閃電般疾馳的星槎前方佈下了一道濃厚的雲霧屏障。
丹楓知道,以白珩的駕駛技術,要穿越這片濃霧算不上困難。
但他也知道,以白珩的性格,她多半會賣老朋友一個面子,暫時放棄諸如“一分鐘繞羅浮三圈”之類的極限挑戰。
事實正如他所料,白珩迅速察覺到龍尊在場,沒再負隅頑抗,立刻靠邊停下星槎,大大方方地探出半個身子:
“嗨,飲月!好久不見,今天怎麼有空出來逛街?”
“呼、呼……總算追上了……”
不等丹楓回答,地衡司員工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上前來,如臨大敵地豎起一道人牆,嚴嚴實實擋住了白珩的去路。
“白珩小姐,雖說您是曜青仙舟的王牌飛行士,但國有國法、舟有舟規,即使是您,在洞天裡超速行駛也是違反交通規則,我們必須照章扣分和罰款……”
“‘交通規則’?”
白珩眨巴著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一臉天真無邪地歪了歪腦袋,“哪一條交通規則,我不清楚,你們給我說道說道。”
“白珩小姐,您就別拿我們尋開心了。您應該知道,仙舟交規裡寫得很清楚,飛行士在洞天內部駕駛星槎,行駛速度不能超過……”
“可是,我沒有駕駛星槎啊。”
白珩輕快地轉過身去,朝向停在路邊的星槎揮了揮手,“安安,快出來,幫我跟這幾位大哥說說情,告訴他們這是個誤會!”
“什……”
幾位大哥還沒反應過來,就只見一道迅如疾風的殘影從星槎底部竄出,在半空中盤旋一圈後,如同一朵雲彩般輕盈地飄落在眾人面前。
那是一條龍。
準確來說,是一條生有蜥蜴頭、蝙蝠翼、山羊角,渾身佈滿閃閃發光的銀白鱗片,怎麼看都不像仙舟品種的龍。
這條白龍約莫有一艘星槎那麼大,比丹楓的龍形苗條不少,但對普通人來說依然是個龐然大物,展開雙翼就能隔斷一條六車道大街,跺一下腳就能讓仙舟引以為豪的牢固房產震動。
她有雙海水藍的漂亮眼睛,瞳孔卻是冷血動物似的一條直線,美麗中透著一絲妖異而詭譎的氣息,令人不由地望而卻步。
“什、什什什……”
地衡司員工們都被嚇了一跳,差點沒喊出“何方妖孽”,剛要再次求助於龍尊,便只見這條白龍眨了眨清亮的藍眼睛,用少女般的空靈聲音開口道:
“剛才白珩沒有啟動引擎,是我揹著星槎和她在飛,所以她不是‘駕駛星槎’,而是‘騎乘生物’。按照交通規則,這種情況要結合生物效能,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而我屬於龍脈亞種——考慮到持明龍尊的需要,龍種在仙舟幾乎不受限速條款約束,沒錯吧?”
所有人:“?”
還有這種操作???
“…………”
在一片大眼瞪小眼的靜默之中,丹楓眼底浮起無人察覺的笑意,越過瞠目結舌的眾人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白龍形狀優美的頭。
“她說的沒錯。”
他轉身面向眾人,語氣沉著篤定,儀態穩重端莊,以一種大義凜然的態度信口開河。
“‘考慮到持明龍尊的需要’,諸位,這次便算了吧。雖說仙舟沒有規定,但我今後會控制自己的速度,也會說服她一起控制的。”
當然,前提條件是茉麗安願意聽。
……
一刻鐘後——
在丹楓雲淡風輕的斡旋之下,此事最後以地衡司員工一臉懵逼地解散而告終。
說實話,幹了百來年城管,這場面他們真沒見過,還是讓龍和龍自行解決吧。
“好啦,今天就到這裡吧。安安,下次見!”
“嗯,下次見!”
與白珩揮爪道別後,茉麗安重新化為人形(同時一鍵穿上了衣服),步履輕盈地走近丹楓身邊。
“多謝你幫忙解圍,丹楓。雖說我們沒有違反規則,但畢竟是鑽了個空子,解釋起來多少有些麻煩。”
“你們本不該惹麻煩。”
丹楓端正臉色,難得對她語重心長,“白珩和景元年紀輕,我知道你對他們有些偏寵,但不宜過度。”
“偏寵?”
茉麗安微微一怔,不解地回過頭來,“可是丹楓,我最偏寵的明明是你啊。你覺得我過度了嗎?”
“……”
這話還真不好接。
好在茉麗安也沒追問,她交疊雙臂趴在星槎海天橋邊的木欄杆上,下巴枕著胳膊,星斗般的眼瞳裡熠熠生輝:
“抱歉,其實我也不想惹麻煩。不過自從來到仙舟以後,我已經有段時間沒飛過了,正好聽說了這條交通規則,就想著‘不試白不試’……”
她轉過頭來,試圖向同類尋求共鳴:
“丹楓,你想飛嗎?”
丹楓搖了搖頭。
“我不能飛。”
雖說仙舟對龍種沒有限速,但茉麗安先不提,他這一大長條綠油油的,有事沒事就拖著尾巴從天上呼啦啦飛過去,對仙舟人民來說也太刺激了。
“是嗎?那太遺憾了。在我看來,龍本就該遨遊於星海,沒有比‘飛翔’更加自由快樂的體驗了。”
茉麗安嘴上這麼說,臉上卻沒有多少遺憾失落之色,就連遭到拒絕時一閃而過的陰霾,也很快被更加燦爛的笑容點亮了。
“既然如此,那我來帶你飛吧!”
“?”
面對她天馬行空的設想,就像大多數時候一樣,丹楓只來得及打出一個問號。
因為下一刻,茉麗安就一躍跳到他身前,雙手環抱住他腰身,以一種“應星倒拔垂楊柳”的姿勢把他舉起來,颯爽地一腳踏上護欄。
“沒關係,雖然現在我比較小,但是變成龍以後就大了。記得抱住我的脖子,我不會把你甩下去的!”
“不是,我——”
“感受疾風吧!!!”
……
其後,丹楓的記憶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
數日以後——
“好傢伙,不愧是你們,這短短几個月都上了幾次羅浮熱搜了。要不乾脆出道吧?”
“…………”
面對應星半開玩笑的調侃,丹楓眺望著頭頂一望無際的人造天穹,久久沒有回話。
直到應星真情實感地開始擔心“兄弟你沒事吧”,他方才回過神來,以前所未有的凝重語氣開口道:
“應星。從這次經歷中,我認識到了一件事。”
“什麼?”
“人在生死罅隙之間,身前種種猶如一場大夢,確實會體驗到‘自由’的感覺。說實話,我覺得這種感覺也不壞。”
“……你這不就是差點被她摔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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