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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珂的跋文是一段文字和一首詩。

“予癸巳在京口,因郡中元夕張燈,偶閱國史。

靖康丙午正月十五日辛巳,祐陵南巡,駐蹕是郡。二月二十三日己未,始還京師,凡居郡三十有八。

茲聞簫鼓,感舊興嘆,不勝潸然,因涉筆以記大略。

而僧有衝希者,乃攜以示正倫,彼謂予諷己,遂架大怨,迄興妄獄。

聖明察知其冤予,復將指前漫盡白。

因悼正倫之歿,閔其左計,亮其初心,附昔所作詩於後:

駕軺老子久婆娑,從聽笙歌擁綺羅。

十里西涼憶如意,百年南國比流梭。

吞聲有恨哀蒲柳,紀節無人廢蓼莪。

寂寞丹心耿梅月,挑燈頻問夜如何?”

這裡記錄了一樁公案。

紹定六年正月十五日元宵節,岳珂門生鎮江郡守韓正倫在京口張燈,邀請岳珂觀燈。

岳珂應景作詩,韓正倫一見大驚失色,“遂架大怨,迄興妄獄”,轉頭就向朝廷告發了岳珂,請治岳珂重罪。

紹定六年冬,岳珂被罷官,回到廬山,其間撰《金佗續編》三十卷。

直到嘉熙二年,岳珂才被重新起用,官至戶部侍郎。

這時候韓正倫已經死了,岳珂在跋文裡寫了這件事情的始末,最後說我哀悼他早亡,憐憫他用茬了心思,也原諒他無謂的初心,並將那首詩記錄在此。

但是特別有意思的,是韓正倫真的告發錯了嗎?完全不見得。

這首詩歌裡用到的典故太多,一般人看不懂,需要分析一下。

第一句裡的“駕軺”,是君王迎接徵召的賢才,而派出的專車,可是後面卻用老子來比喻這位賢才,就是暗諷這位賢才做官之後“無為而治”。

其實就是無所作為。

無所作為就算了,到後面更是“聽笙歌,擁綺羅”,擺明了同流合汙。

說的就是韓正倫。

頸聯在質問自己的門生——國家現在是可以安逸的時候嗎?很明顯不是。

“西涼如意”是一個典故,出自《集異記》,故事是講唐玄宗一日觀燈,覺得很好看,便請了一個道士來同觀。

道士看了說好看,和今天西涼的燈差不多。

玄宗說那你能帶我去看看嗎?道士說可以,便讓他閉眼,將他帶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道士讓他睜眼,玄宗“睹影燈,連亙數十里,車馬駢闐,士女紛委”。

道士還帶他去了一座酒樓喝酒,玄宗沒帶錢,就把鐵如意當在了那裡。

之後道士又帶他飛了回來。

玄宗後來派使節去西涼,當真找到了那柄鐵如意。

岳珂這一句簡直諷刺到了骨子裡邊,意思是說你現在請我來觀燈,我承認燈的確好看,但是我們的皇帝呢?被帶去西涼看燈了吧?

咱們這都成為“南國”近百年了,這樣的恥辱難道不應該警省和奮起嗎,能不能幹點正事兒?

再往下是說有人在哀怨同情那難以經歷秋冬的蒲柳,有恨於心,卻不敢哭出來;而有人已經忘了孝道當盡,甚至連《蓼莪》之歌都不準人們唱了。

這又是一個典故,《小雅·蓼莪》是《詩經》中的一首。以“蓼蓼者莪”起興,歌者自恨不如抱娘蒿,而是散生的蔚草,由此而聯想到父母的劬勞,把一個孝子不能行“孝”的悲痛之情,呈現得淋漓盡致;

這就是在說靖康之恥把二帝擄掠到了北方,而這邊的新君根本就不在乎。

不但不在乎,甚至將孝子哀痛無法奉養雙親的詩歌《蓼莪》都給廢掉不許唱,已經無人敢維護綱常和人倫大節了!

最後一句好理解,就是說一想到這些,自己就憂慮得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然而對比起其它人的鶯歌燕舞,卻是顯得無比的“寂寞”。

這擺明了就是扎心,因此遭遇迫害,真是半點不冤枉。

而且岳珂好像壓根就不知道悔改,暗搓搓地將這件事兒記錄在這裡,記錄在有趙佶和蔡京跋文的地方。

你不是不讓我寫嗎?我現在寫在這裡,我問你爸。

老趙,你這個兒子是不是不孝啊?你後代的這些臣子,是不是和你的蔡太師一樣的貨色啊?!

書法固然是好書法,岳珂也是大書法家,從他評價智永和米芾的書法,創造出“惟妙惟肖”這個成語,便可見一斑。

不過內容卻讓周至看得直搖頭。這事兒解氣歸解氣,可也就是當時沒給人翻出來,要不然怕是誰也再救不活他。

再往後,就是歐陽玄的跋文了。

歐陽玄是歐陽修的後人,和歐陽修一樣對歷史諳熟。

一生“三任成鈞,兩為祭酒,六入翰林,三拜承旨”,常負責起草各種詔書。

朝廷高文典冊,多出自他的手筆。其文章、書法極負盛名。與吳澄、虞集、揭傒斯並稱為“元四學士”。

當時海內名山大川、釋老之宮、王公墓隧之碑,都以得其手筆為榮。

從至正三年起,歐陽玄開始擔任《宋史》《遼史》《金史》的總裁官。修三史署名者先為都總裁右丞相脫脫,後為阿爾拉·阿魯圖。

但其實二人只是掛名,實際的編修工作都由歐陽玄、張起巖、揭傒斯等人來完成的,其中歐陽玄的作用最大。

就連最後修成後的進獻表都是歐陽玄代為撰寫的。後人公論:“宋、遼、金三史,皆元脫脫修,實歐陽玄輩筆也。”

書法到了歐陽玄這裡,算是將宋代張揚個性的書風延續併發揚到了極致,再往後,就該是明大家們幡然一變,再次重歸正統法度,主流再次變為內斂含蓄了。

故宮博物院藏有乾隆收藏於三希堂的歐陽玄書法《春暉堂記》,四表舅對比彩色畫冊研究之後,認為卷軸上的歐陽玄書法,乃是真跡。

同一卷書法卷軸裡出現祖先和後裔的文字記錄,兩者還同為各自時代裡的史學大家,文學大家,書法大家,也算是難得一見,交相輝映了。

歐陽玄的跋文內容更像是一篇史論,以友誼為主題進行了一番議論。

自己祖上歐陽修和石延年之間算是深厚的友誼,而宋徽宗和蔡京之間,同樣也算。

不過區別在於一為“賢德之交”,一為“昏佞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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