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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走村竄鎮唱社戲的,就是‘班子’,要是班子裡頭哪個沒整好,帶攜到了整個班子不得好,那就叫‘髒了班子’,本來就是丟臉的意思三!”

“好好好我記下來,這就又有個漏掉的詞,帶攜,就是連累的意思……”

穆父在邊上看了一會兒:“肘子,你這到底是在幹啥呢?”

穆母都要笑不活了,手裡拿著鍋鏟,拿胳膊蹭了一下笑出來的眼淚:“這娃兒進來就扭倒那些老話問,好多我都快要想不起了,經他一提才記起來,娃兒還作股正經地記,太好耍了……”

“嘿!作股正經!”周至低下頭:“又來一個,今天收穫太大了!謝謝阿姨!”

“哈哈哈哈……”穆母已經豆花都點不下去了,將鍋鏟交給穆父,一手撐著碗櫃,一手捂著肚子:“不得行了……要笑出脫了……”

“你緊各倒鍋裡頭!”穆父也被帶入了語境,自己的土話也出來了:“寡是哈笑,硬是殺不到割了!”

周至已經感覺自己快要殺瘋了了,一邊瘋狂記錄一邊自言自語:“出脫,完蛋的意思,應該是‘戳脫’,戳鑿在古音通假,蘇東坡自稱‘戒和尚’,貶黃州給佛印寫信‘戒和尚今番又鑿脫也’,這就是夾川源於宋代西南官話的明證……”

“緊各,原字當為警覺,這裡的‘各’為入音,和粵語的‘覺’字發音幾乎相同,和‘稀橫’一樣,這也是古語在兩地流傳並遺存的明證……”

“殺割,當來自夾川長牌用語,大二長牌,稱作‘殺鬍子’,一盤結束稱作‘割’……”

穆父見周至記錄得非常認真,知道可能這娃真在幹正事兒,剛剛可能是真的誤會他了。

不過這的確不能怪穆父,因為自家婆娘這口土話,平日裡也沒少被外人嘲笑。

但是還是不禁為自己剛才的誤會有些慚愧:“肘子?”

周至將筆記本第一頁翻給穆父看:“穆叔叔,阿姨,我在做一個調查,夾川方言田野調查。夾川縣城裡現在被普通話和外來語汙染嚴重,阿姨這口純正的夾川方言,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寶庫啊!”

“這是……正經學問?”

“當然是啊,作股正經那種!”見到穆母又要笑,周至說道:“阿姨你別笑,反正這兩天我哪兒都不去,就扭倒你問‘到堂’,你可不要嫌我‘挑子幹’,‘燈兒多’哈!”

“哈哈哈哈……”穆母的笑點似乎很低,這下又不行了,指著他道:“肘子的土話也不撇脫,只要你不嫌嬢嬢摟搜,嬢嬢陪你擺夠!哈哈哈哈……”

……

……

等到穆如雲帶著同學們出去了一圈回來,就見自家老媽跟周至一人一個板凳坐在堂屋外頭,兩人一個說話一個記,還不時在交談中發出陣陣開心的笑聲。

現在的老媽簡直容光煥發,人都似乎年輕了好幾歲,跟周至笑語晏晏時的模樣,簡直比關係良好的親母子都不差分毫。

穆如雲都給整傻在那兒了——這龜兒……老子才走這麼會兒……就有人……想要奪嫡篡位?

老媽的性格穆如雲是知道的,因為口音濃重,怕人笑話,一般在外人面前難得開一回腔。

現在看那架勢,竟然還是老媽在主講!

穆如雲困惑地抬頭看了看天空,今天的太陽,難道是從西邊出來的?

“回來了!那就吃少午!”穆母笑著站起身來,還順便拉起了周至:“肘子你今天太讓我高興了。吃了飯我們再接倒擺!”

“媽!肘子他幹啥了?!”穆如雲大感悲憤,你親兒在這頭呢!

“你不是說我說話土蠻?”穆母現在驕傲得很:“人家肘子就不得,還拿起本本作股撈二的記呢!哼!”

說完準備飯菜去了,將穆如雲丟在了那裡如遭雷擊。

媽你最後那一聲哼……是……是在……撒嬌嗎?

當穆父搬出一個酒罈子,周至就知道在座的男的,今天怕是一個都跑不脫。

梅子酒,倒出來是類似葡萄酒那樣的顏色,加入冰糖酸酸甜甜,喝起來異常的可口。

於是喝的時候只覺得好喝,讓人感覺不到酒精的度數,等到開始感覺自己有點醉意,呵呵呵……那個時候就已經晚了。

後勁很大,第一次喝的人鮮少能有不醉的。

“女娃隨意,男娃走量!”穆父一語定性,然後開始噸噸噸地往一個湯盆裡倒酒:“咱們今天中午不多喝,就這盆。”

男生們面面相覷,這就是林場喝酒的計量單位?

飯菜相當不錯,豆花老臘肉主打,還有野菜炒雞蛋,幹辣椒炒水發蘑菇配幹豇豆,泡椒雞雜,青椒木耳小煎雞。

小煎雞是如今非常非常不容易吃到的菜式,一般雞這個菜,現在在各家都是大主菜,如穆家這樣作為一盤小炒端上來,那一般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這家有錢,二是這家養雞。

當然穆家還有第三種可能——又有錢,同時還養了很多雞。

因為都是同學晚輩兒,女主人不上桌子這套老規矩就不用守了,穆媽也坐在了穆爸的旁邊,還主動拉周至坐在了她的身邊。

的確也不能怪穆媽偏心,穆如雲要坐他爸邊上照應酒桌,這邊拉上週至主要是這個娃聊天容易,可以自由交談。

簡簡單單一盆酒,滿桌男人變死狗。

除了穆爸風采依舊,果然老手。

周至還算人間清醒,因為輔助厲害。

穆媽的酒量可能比穆爸還要豪橫,也不拒絕周至接酒後求她幫忙,周至偷偷往她的酒碗裡倒她就裝著沒看見,頗有點“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心態在裡頭。

這個比喻怕是不大恰當,但意思就是這麼個意思。

不過其餘的就不行了,最慘是方文玉和閆霄。

閆霄是因為太跳,分分鐘就被教了做人。

方文玉是因為故人之子,穆父認為不將方文玉陪好就是對不住老戰友。

女生其實也差不多了,主要是葉欣帶了個壞頭,讓她們以為梅子酒可能就是葡萄酒那種路數。

好在葉欣一直控著她們的量,結果也是葉欣、穆如雲和周至將她們一個個背到樓上房間去的。

將何詠梅放到床上的時候,何詠梅還拉著周至的手痴笑:“肘子,閆霄和我捉迷藏都要躲一個洞裡,我真的好開心……”

“是是是……”周至敷衍:“喝成這樣都還不忘撒狗糧……乖,好好睡覺啊……”

“肘子!”對面的馮雪珊不樂意了:“過來哄我!”

“哄你哄你……”周至又只好將那頭想要撐起身子的馮雪珊按下:“好好睡,這樣的覺最舒服了。”

“嗯,拉爾夫不好,你不能當拉爾夫……”馮雪珊閉上了眼睛,不過又開始咕噥:“……又教他一個乖……和尚!還是你老實……”

周至不由得哭笑不得,拉爾夫是《荊棘鳥》裡最矛盾的一個人物,也是女人公梅吉的摯愛:“都這樣了還想著當大姐呢,你就好好睡吧……”

安頓好兩人,周至又下樓,和葉欣一起送張辛夷和江舒意上樓休息。

江舒意的身子軟軟的,臉也紅紅的,不過女孩太瘦了,雖然比何詠梅高不少,但周至揹著她的時候,感覺兩人差不多的重量。

上一世平常見到江舒意,周至總覺得她有一種緊張感。

不過這樣的緊張感從何而來,周至哪怕在跟她確定關係後,也沒有詢問過這方面。

然後錯過了就錯過了。

這一世因為自己的心態變了,觀察更加仔細,這種感覺也就更加明顯。

這次大家一起出來旅行,讓周至越發確定,這個女孩,有很重的心事。

而現在,自己也還遠沒有走到能夠讓她吐露心事那個階段。

看著熟睡的江舒意,周至覺得,這女孩可能只有在專心致志地學習,或者現在這樣的時候,才是忘掉心事,真正放鬆的時候。

也是這個女孩最美的時候。

輕輕嘆了口氣,周至給她蓋上薄被子。

“周至,走吧。”葉欣說道,這一刻的她,似乎也比平時成熟很多。

周至點點頭,又看了看對面同樣熟睡的張辛夷,和葉欣一起從房間裡退了出來,走到樓下。

“周至酒量可以啊。”穆父見到二人就笑道。

“要不是阿姨幫忙,我絕對是第一個倒下的。”周至笑道:“叔叔早就看到了,只是沒有揭穿而已。”

“大蠻他媽像今天這樣笑,我都不記得是哪年的事情了。”

穆父看向周至的眼光裡,有些東西在閃動:“你們這次來,我們全家真的都很高興。”

“該我們謝謝叔叔阿姨盛情,不嫌我們愛鬧。阿姨還給我們做了這麼豐盛一桌,那個小煎雞,現在城裡頭都不大吃得到。”

“那是你阿姨要顯擺她的拿手!”穆父也好像有了些酒意,笑道:“你阿姨以前可喜歡笑了。肘子你不曉得,當年我去李家寨相親的時候,剛開始都沒見著你阿姨人,就聽見那屋子裡的笑聲,一下就把心都勾著了。”

“等到一看到人,肘子我跟你講,老子立馬就曉得,這輩子跑求不脫了!”

“你要臉不!跟小輩兒面前說這些!”穆媽拿著抹布過來,正好聽到穆父的話,多年老夫老妻也不覺臉紅。

“後頭林場有個言子,說大蠻他媽‘不開腔大家閨秀,一開腔大家夠受’,連帶大蠻小時候都遭同學取笑。”

穆父笑道:“沒想到那口土話,今天你卻還說是個寶。”

“阿姨的方言真是個寶。”周至取出本子來:“只不過知曉其價值的,夾川人不多。”

“叔叔,阿姨說的這個叫西南官話,從宋朝前開始就傳到我們這一帶,我們的老祖先人就在說了。”

“叔叔你想,這是一千多年前的東西,能夠留到現在,好不容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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