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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裡播音員正在播報:“今日上午,縣人民醫院組織精幹人手,在副院長,外科主任路新華同志的帶領下,前往歧鳴區龍觀鄉,進行醫療下鄉送溫暖活動……”
老媽則轉而和周至聊起去蠻州的事兒,聽說小六姐給餘老爺子帶了東西,便要周至送下去。
“可別了吧。”周至說道:“我怕老爺子熬不住癮把黑膠唱片放起來,那一棟樓就別看電視了。”
外婆說道:“那就明天去,順便問問餘太爺,要過年了,掛的繡樣該換了。”
聽老爸說過,老餘家解放前是夾川的民族資本家的少爺。
餘大娘卻是苦出身,小時候六歲就被家裡送到繡房當繡娘,後來成了老餘家的針黹丫鬟。
後來國家還是將餘大爺安排到了菸草公司,不過身份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聽說還是餘老爺子的資本家老爹做的主,最終和餘大娘成了夫妻,也恩愛了幾十年。
前世周至聽這些就是聽個熱鬧,當時只知道老爺子喜歡聽戲曲,交響樂,喝咖啡抽水煙,懶模懶樣。
反正身上很多糟粕,都是給餘大娘慣出來的毛病。
現在再想,卻也是一個有故事的家庭。
不過餘大爺也不是沒優點,態度和藹,或者說啥事兒都不上心,而且把兒女都送到蠻州去工作。
要說起來,餘三哥和小六姐,還真是周至家這棟大樓裡,頭兩個走出夾川的兒女輩。
第二天早上,爸媽去上班了,周至將黑膠唱片帶上,來到了樓下。
“老爺子?”周至輕輕敲門:“餘老爺子?”
因為高牆的存在,宿舍底樓比二樓更陰暗,反倒是裡間靠稅務局宿舍那邊,稍微亮堂一些。
餘大爺家因此也比別家多出來一個小天井。
餘老爺子穿著一身黑色的綢襖,這衣服在夾川也少見,白襪子黑布鞋,正在小天井裡澆花。
都是蘭花,還長得非常好,蘭花就適應這樣的環境。
“剛剛做了個對子。”餘老爺子一邊澆花,一邊慢悠悠地吟誦:“屋晦——能知——蘭醒——早,樓低——好見——燕來——頻。小周至,斷斷,好不好?”
周至模仿餘老爺子的口氣:“粗茶——淡飯——存——真味,不苦——糟醪不苦——貧。”
“嘿,還續上了!”餘老爺子臉上光潔白淨,皺紋都沒有什麼,看上去比好多同齡人都要年輕一二十歲,想來當年也是那種帥氣的公子哥,餘三哥和小六姐都是得了他的遺傳。
“老爺子你小心點,天井裡邊青苔厚。”天井裡都是蘭花,只有小小的通道,周至想進去攙扶老爺子出來都困難,只能站在天井邊上伸手。
“還沒老到那份上。”老爺子放下水壺,從天井裡邊出來:“還是你小子機靈,讓我給天井鋪上青磚,這就不怕滑了。”
“就是光線差了點,花得不時調換。”老爺子用天井邊洗臉架上的帕子擦了手:“才能雨露均霑。”
“嗯,就是花香都給我家聞了。”
現在正是蘭花盛開的時候,樓上週至都跟著沾光。
“哈哈。”老爺子笑道:“還是我這裡香些吧?”
“暗香幽遠,就沒有杵跟前聞的,何況我家還有一樁比老爺子這裡強。”
“哪裡?”
“我家人多啊,您家就一個人聞,我家合著五個人聞。現在三姐回老家了,那也還有四個。”
“這是雅事兒,你跟我數人頭?”
“竹林七賢,飲中八仙,簪花四相,可不也是數人頭。”
“你多久沒來過了?後生崽兒辭風見利啊。”
“才從蠻州回來,小六姐給您淘了幾張好東西。”
“你剛剛那話,是想給她做說客?趁早打住。”
“啥啊!是我淘的,不過……讓小六姐給的錢。”
“放來聽聽。”
周至來到客廳裡的唱機旁邊,放上唱片搭上唱針,開啟開關,唱片悠悠地轉了起來。
三大樣四大板一響起來,老爺子眼神就一亮:“《智取威虎山》?”
“樣板戲,五張!你說給您老淘點這東西容易嗎?”
童祥苓的鋼音在客廳中響起,老爺子緩緩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當真是好東西啊……”
這是一套現代京劇樣板戲的黑膠唱片,曾經舉國傳唱,周至老爸他們那代人,好多都能能從頭唱到尾。
但是在這年月,卻又消失很久了。
直到幾年後,《智取威虎山》選段,才會重新登上春晚。
拋開政治因素不說,這幾部樣板戲,的確堪稱現代京劇的巔峰之作。
“要不再給您老來罐水煙?”
“蘭花開的時候我都不抽菸。”老爺子閉著眼睛擺了擺手。
聽了一段,老爺子終於睜開眼睛:“小周至,謝謝了。”
“我可當不起,小六姐也當不起。”周子嬉皮笑臉:“老爺子你開心就行。”
“你今天下來就這事兒?那我就要逐客了,別耽誤我聽戲。”
“還有一件事兒,這見說就要過年了,外婆講您家的繡樣該換了。”
“每年都要麻煩你外婆這一回……”餘老爺子嘆了口氣:“算了,還是罷了這念想吧,今年以後,我也不準備掛了。”
“老爺子啊,”周至想了下:“聽說餘大娘以前是府上丫鬟?”
“什麼丫鬟!”老爺子有些惱怒,接著有意味索然:“不提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了,終是我拖累了她……”
“老爺子你別生氣啊。”周至趕緊解釋:“我可沒有丁點看不起餘大娘的意思。”
“也別提什麼拖累不拖累,餘大娘心裡,可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吧?”
“我的意思是,要是人真有在天之靈,她應該更願意讓老爺子您,留著這份念想吧?”
老爺子看著天井中的幽蘭,眼光裡有東西在閃動。
“所以我覺得,這繡樣還是得掛,不為自己,也為了開解餘大娘。”
周至想了想,又認真補上了一句:“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餘老爺子再次閉上了眼睛,沉默良久:“是我想差了,小周至你去吧,繡樣,都在臥室床下那口老樟木箱子裡。”
“那不打擾老爺子您聽戲了,剩下的都交給我。”
輕手輕腳走進老爺子臥室,開啟了那口箱子。
箱子裡邊都是各色絲綢,上面繡著一幅幅精美的圖案。
外婆是鄉下把式,對這種城裡頭正宗傳承的精美手藝,一直豔羨非常。
所以每年都會主動承擔這份工作,將餘大娘留下的繡樣縫製到布殼上,然後繃到底板上邊,裝幀進相框裡,讓餘大爺掛起來。
不過這次周至另有任務。
榆木箱子裡有很多老物件,估計都是當年餘大爺家裡留下的。
當年家裡進過賊,留下的東西不多了,後來餘大爺直接將之放到自己床下。
不過這大爺對周至倒是不擔心,家底兒都漏給他了。
周至小心翼翼,裡面有好幾樣瓷器,底款是雍乾一類,品相完好。
還有幾件分明是和田玉,以及幾顆滇南紅的朝珠,翡翠鼻菸壺之類。
這東西現在不貴,可要是再過三十年……
還有一些檔案,也上了年頭了,什麼當年公私合營的證照一類,都在裡頭。
終於,周至找到了那本要的東西,一個棕黃色硬紙殼的戶口本。
開啟來一看,裡邊是工作人員用仿宋體手寫的家庭人口,小六姐的名字就在上頭。
將戶口本用一幅仙鶴靈芝繡樣包起來,將箱子重新關好,推入床下,周至輕手輕腳來到客廳,從牆上取下之前裝裱好的繡樣,走到躺椅旁邊輕聲說道:“老爺子,我選了一副靈芝仙禽圖,那我回去了。”
餘老爺子依舊閉著眼睛,只揮了揮手錶示知道了。
周至出了門,拐上樓梯,這才加快了腳步。
特麼兩輩子除了大年十五去菜壩偷青,這還是頭回做賊,他心裡頭其實早就慌得一批。
來到家裡,先朝小六姐家撥電話,沒人,然後就想打到小六姐鋪子,撥了幾個號才想到不行,終於想起朱大璋的呼機號,這才撥了過去。
很快電話想了,周至拿起話筒:“喂?”
“我朱大璋,誰找?”
“我周至。”
“哎呀肘子!”那邊朱大璋的聲音一下子就大了:“你特麼可害死我了!”
話筒裡聲音賊大,周至趕緊將話筒移開耳朵一點:“我咋了?”
“那天你跟蹤的原來不是你爸?!你小六姐給我那頓抓撓……”
“我什麼時候說過那是我爸?”周至莫名其妙。
“不是你爸你抓什麼奸!”周至已經能夠想到朱大璋在那頭口水狂噴的樣子。
“關你屁事兒!”這時候必須把菸草大亨的氣勢打壓下去,但是又不敢大聲,不免失了點優勢:“再鬧,本兒沒了!”
“本兒?什麼本兒?”那頭朱大璋接著突然想到啥,一下子熄火了,聲音變得小心翼翼支支吾吾憂心忡忡忐忑不安患得患失:“肘子……咕嘟……那……本兒……戶口本兒?”
樓下傳來樣板戲的唱腔,周至家的宿舍樓是U字型,餘老爺子那天井就是一廣播,不然也不至於一放音響一棟樓都聽得清清楚楚,隔音賊差。
於是也只好鬼鬼祟祟竊竊私語:“對,戶口本,拿到了。”
“哎喲我親兄弟!等著,我立馬出發!”
說完電話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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