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否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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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原體。”賽維塔的聲音再次迴響在艦橋中,“我無意對此過多置喙,但我依然堅持我原來的觀點。”
“世上有太多原本被以為是不可能的事了,我做成的‘不可能的事’又不止這一件。”藤丸立香早已針對此種質疑設下伏線,“思維別被常理困住,你在諾斯特拉莫上的時候不是還覺得自己不可能成為今天這樣的人嗎?”
賽維塔就這樣被自己之前的宣告卡住了話頭,但阿斯塔特快速運轉的思維又令他在轉瞬間找到了一個新的進攻方向:“諾斯特拉莫已經帶來太多問題了,對軍團來說,她幾乎可以說只是一項負向資產,為遠征效率考慮,儘早‘處理’才是明智之選。”
藤丸立香在這時顯露出一種奇異的哀傷:“那樣……就太可憐了。”
她沒有說是什麼可憐,也沒有給其他人追問的機會,只稍微一頓,她便帶著一種堅定的決心重新起了話頭:“但你說得沒錯,賽維塔里昂。諾斯特拉莫是軍團資產,當她出了問題時,就該用軍團的方式來解決——我早該這麼做的。”
她在場地中心那一丁點的方寸間焦躁地踱起步來,以又輕又快的諾斯特拉莫方言低聲絮語:“我離開得太久,又像你們常常抱怨的那樣,太仁慈,恐怕地上的那些蠢貨早已忘記了我不是靠安撫、遊說或者寬鬆的法令被選舉上臺的了。純粹的高壓統治會造成反彈,可現在看來在其他世界顯得合理的政策只會讓短視的貴族忘乎所以。必須得讓他們想起我也是諾斯特拉莫人……不,又或者乾脆把整個階層……”
一種焦躁的氣氛開始隨著諾斯特拉莫語特有的輕柔嘶聲飄散,彷彿只是一個呼吸之間,藤丸立香便陡然顯出些不正常的神經質:一些肌肉在不正常的痙攣,撕扯著她的面容與理智,她緊顰著的眉頭同時顯出焦慮,煩躁與來源不明的憤怒。她再次轉身背向人群中的大多數,儘可能不讓午夜的子嗣看見她被突發的症狀折磨的慘狀,繃直了身體,抓緊了手邊的一條欄杆。
這看起來或許有些莫名其妙,但康拉德·科茲打從第一個瞬間裡就清楚這是怎麼回事,畢竟他的幾乎整個人生都在被這種無法控制的詛咒折磨與玩弄:
一個預兆。沒有理由,沒有提示,就只是一個光禿禿的、幾乎能壓垮原體的,過於真實的預兆。
這讓康拉德·科茲很感興趣。事實上,目前為止他在這艘船上所見的一切都讓他很感興趣,哪怕他明確地厭惡他所見的一部分,又對剩下的另一部分嗤之以鼻,他依然得承認自己對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很感興趣。他還記得自己最初的來意:他要知道自己到底輸在了哪。
他從來到這艘夜幕號上的那個瞬間開始,他就開始觀察蒐集起各種各樣的情報。康拉德·科茲一直都非常敏銳,這樣的事情對他來講並不困難。他與藤丸立香並不能算熟識,他們只在這場試煉的最開始相互交談過幾句,但現在,他已經從夜幕號本身和剛才發生的一切中大致拼湊出了一個藤丸立香的形象——目前為止,他還並不認為對方有什麼決定性的特殊之處。
那麼只可能是這個了。康拉德·科茲仔細地盯著預言發作中的藤丸立香,仔細分析著她軀殼的每一次痙攣,以及她在譫妄中所吐露的每一句低語。
她會怎麼對待這種惑人的詛咒呢?
康拉德·科茲對此實在是很好奇,但這種發生在他人意識領域的鬥爭並不能從表象上看出端倪。即便他是一個原體,在目前的情景下,他也只能看見午夜的子嗣們當中瀰漫起一陣司空見慣的沉默,聞出這種沉默裡緩緩飄散而出的擔憂與不安,發覺西吉斯蒙德安靜地把自己移動到了他的“原體”和其他軍團戰士之間,注視拽著欄杆的藤丸立香在預言的折磨之下緩緩跪坐在高臺之上。
——是的,她打從一開始就站在一個小小的,能夠移動的高臺上,所以她的手邊才會有護欄。不然以她只有五尺二寸的可悲身高,她在一群阿斯塔特中間只有被埋起來,誰也看不見的份。實際上,當她在預言的折磨中緩緩跪坐下去之後,這景象就已經成真了。
但這個可笑的情景倒也沒維持多久。藤丸立香的一聲顫抖的嘆息在一分二十四秒之後打破了艦橋中令人不安的沉默。
“這次有多久?”她鬆開那根可憐的,已經被不屬於她但是屬於原體的力量捏得變形的欄杆,虛弱地向空氣發問。隨後立刻,西吉斯蒙德便在她身後報告了準確的時間。
“但我感覺至少過了三個小時。”藤丸立香苦笑著說。
原本遊蕩在外圍的一些凡人僕役聚攏過來,端著毛巾和溫水前來為冷汗涔涔的第八軍團長整理儀容。與此同時,一點微妙的疑惑在康拉德·科茲腦海裡閃過:這症狀與他自己發作時相比太輕微了些。
他當年在那些預示了未來的糟糕幻象中掙扎時總是需要清空房間內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然後花上幾個小時在那些令人癲狂的景象裡浮浮沉沉,最後清醒過來時,總會發現四周被他在無意識間弄得像是颱風過境般一團糟——這就是為什麼他必須得在發作時獨處。不僅是原體的自尊要求他這麼做,還因為如若不然,他就會在不自知的情況下變成一個殺人犯。
而類似的事情確實發生過,那或許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康拉德·科茲強行把自己逸散的思維拽回到眼前的事情上來。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構建這個幻境的帝皇給那個凡人女孩吹了黑哨,還是她自己確實有什麼別樣的應對預言幻象的技巧。在他就這個線索明顯不夠用的問題思考出個所以然之前,僕役們已經散去,藤丸立香重新站起了身,差不多從那些殘酷的預言中恢復了過來。
“這一次您看見什麼?”西吉斯蒙德輕聲發問。
這不奇怪。康拉德·科茲冷酷地想。看不見未來的人大多對未來抱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過去他每次從那些絕望可怖的幻象裡掙脫出來時,他的賽維塔也喜歡問他類似的問題。
“老樣子。”藤丸立香看起來也很習慣在每次發作後被詢問類似的事情了,甚至於她可能回答過許多次同樣的問題,“諾斯特拉莫的毀滅,戰火焚天的銀河,還有……一些僅是說出口就稱得上是褻瀆的事情。沒什麼特別新鮮的。”
或許放在其他時間裡,午夜的子嗣會從藤丸立香模糊不清的概括中抓到一些別的關鍵詞,但在此時此刻,賽維塔只是輕聲重複了其中最不重要的那個短句:“您看到諾斯特拉莫的毀滅。”
“不是第一次。”藤丸立香坦然地承認,“但那是‘將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現在,諾斯特拉莫還好好的呢。”
“但您的預言總是準確的,不管它們到底有多糟糕。”賽維塔在這場對話中全程戴著頭盔,但康拉德·科茲依然能從他的身上聞到一些被盡力掩蓋的決絕的絕望,“如果諾斯特拉莫註定將會毀滅,那麼不如就讓我們這些罪人來審判這顆不斷孕育罪惡的星球吧。”
“哎……這就是為什麼沈是我的典儀官,西吉斯蒙德是我的典刑官,而你就只能是我的一連長,賽維塔里昂。”藤丸立香輕嘆一口氣,“你有的時候有點太……結果導向了。”
那個瞬間裡,康拉德·科茲確定賽維塔炫耀的意圖快過了他的大腦先一步掌控了他的嘴巴:“但您六個泰拉標準日前還說喜歡我這一點呢。”
“這是個委婉的措辭方式!而且你不要脫離情景本身對我說的話斷章取義!”第八軍團長威嚇性地把手邊的欄杆拍得砰砰響,但她語氣中不自覺帶上的那點抓狂似的嗔怪讓整個氣氛不怎麼能嚴肅得起來,“伱是那種‘看見了一個結果就會毫不猶豫地朝它努力’的人,在平時這當然很好,你能頭腦清晰地對現狀做出判斷然後尋找合適的處理方法——但你平時靠自己所能預見到的結果都是在你觸手可及的範圍內的,預言可不是這麼一回事!預言中的‘結果’可能發生在明天,也可能發生在一千年後,又或者根本不發生,這誰都說不準!”
……也不一定。
有那麼一個瞬間,康拉德·科茲想要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對此進行反駁,但在緊接著的下一個瞬間裡,他又覺得藤丸立香這麼說似乎也不能算錯。那些不顧他自身意願倒灌進他腦海中的幻象確實不怎麼講道理,有些時候他可以看到許多種各不相同的可能性——雖然他總是偏執地選擇相信最壞的那個,並且即便是在帝皇指出了這一點之後,也拒不承認這是一種錯誤。
“可是,原體,如果能夠預先知道那樣的結果——”
“就算我能知道將來未來的結果又不會怎麼樣!我不還是和你們一樣都活在現在!”藤丸立香總算是開始有點不耐煩了,“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日子也要一天一天過,不是說我現在預見到諾斯特拉莫的毀滅我們就可以直接把時間跳到她毀滅的當時當刻的——還有不準在這個話題裡說戰時食用補給或者運兵車的爛笑話!”
康拉德·科茲花了一點時間腹誹藤丸立香最後補充的那句話讓本應該嚴肅的氣氛整段垮掉,直到他發現賽維塔真的表現出了一副本來有想說的話但被堵回去了的樣子。
“在古泰拉的一些語言裡,‘未來’可以被直接寫作‘還沒來’,而‘還沒來’的事情顯然在絕大部分時間裡都不應該擠開‘現在’亟待解決的事情,成為目前優先順序最高的事項,因為正是有‘現在’的一點一滴匯聚起來,人類才能抵達‘未來’。”藤丸立香的話語中帶著強烈的信念,“說通俗點,我的信條是:比起操心還沒影的事情,腳踏實地過好每一天才更重要。而這放在諾斯特拉莫的處置問題上,就請理解成‘哪怕明天這顆星球就因為某種不可抗力被炸成碎片了,今天我也要試著讓她變好哪怕一丁點’吧。我成功表明我的態度了嗎?”
她的語氣並不很強烈,甚至可以稱得上彬彬有禮,但賽維塔確實在這宣告前退縮了。午夜領主的一連長以肢體語言清楚無誤地表示了順服,與此同時,西吉斯蒙德走上前來,他向前踏出的一步就那樣凝滯在半空——
——幻境中的時間在此凝固,萬籟俱寂,一切“資料”都為它們真正的所有者讓開了道路。
領域的主人康拉德·科茲在此開口:
“凡人的想法。”
他對藤丸立香嚴肅宣告的信條如此評價,而後者對他還以微笑。
“我就是凡人。”
她以平和、冷靜,卻又帶著些微不明顯的自豪感的語氣,輕柔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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