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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不語,想是被他言辭驚訝到,這句突兀的邀約也委實顯得曖昧。鍾逾白又解釋說:“恰巧有東西要轉交,今天天氣不錯,適合邀請你一道出來夜遊。”

紀珍棠:“啊?我們兩個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平靜地告訴她:“我在青大。”

紀珍棠聞言從床上坐起,匆匆下床,往簾外眺一眼,望著鬱鬱蔥蔥的青靈山,看到夾在山脈裡爛橘色的夕陽。人在黃昏時最容易感受到孤獨。而通訊訊號的另一端,低弱的呼吸聲,平緩地落在她這一端的空間裡,正在做出陪伴的邀請。

“你要給我什麼?”她問。

鍾逾白沉默一會兒,思考她這反問的意思,隨後說:“不想見我的話,我讓迦陵——”

“沒,”她緊急地截住他的話,“沒有不想見你,你真的在學校嗎?”

他說:“我在。”

紀珍棠拖延了一下時間,急匆匆洗了個頭,漫長的過程讓她恢復理性,又覺得這男人很狡猾,問他給什麼,他反問是不想見?她就這樣無緣無故跌進一個圈套。

臨走時,見她匆忙,周梔問這要跟誰約會去,紀珍棠急忙撇清:“不是約會。”

“能讓你洗頭出門的男人,得多絕世無雙啊。你對鍾珩都沒見這麼上心。”

她百口莫辯。

“不是男人啦!”

紀珍棠帶上他送的手鐲,將其裝回精美的櫝中,再用緞帶綁好。周梔又過來打探:“帥不帥?跟鍾珩比呢。”

紀珍棠脫口就說:“比他帥一萬倍。”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

周梔抓住她的破綻:“哈哈!太牛了,改天讓他請吃飯啊。”

紀珍棠的思緒為她這句話微微愕住。

鍾逾白?請她的室友吃飯?好不可思議的一件事,但周梔的玩笑又很尋常,因此透露著一種荒唐的合理性。

“咋了?見不得人?”

“真的不是,是一個……老師。”她很能編。

紀珍棠沒讓他來雪園宿舍,鍾逾白在電話裡思考了會兒,也沒有強求,最後說:那你來逸夫樓吧。

去的路上,看見剛從某個方向過來趕去上晚修的學生,她逆著人流走,耳邊是討論的聲音。

“今天是有什麼活動嗎,好隆重,還掛橫幅了。”

“你不知道麼?海科院跟泊洋簽了個大專案,大學城旁邊的產業園就是泊洋投資的。校長今天看著就心情很好,樂顛顛的,還跟我們打招呼,嚇死我。”

“泊洋是什麼?”

“你沒聽過啊?那你一定知道他們的boss,帥得我神魂顛倒!我還在想怎麼會有人敢在學校里正大光明開勞斯萊斯啊,還以為哪個總裁來接小情人了。”

“結果霸總沒帶小情人,只帶了五個億的新投資。”

鍾逾白停車的位置較為偏僻,他很遵守承諾。

車窗落下了一點,他坐在夕陽餘暉與夜幕交替的光影裡,稍往後仰,陷進駕駛座。姿態並不那麼端正,領口還有幾分任意的松斜。鏡子將他上半張臉遮住,紀珍棠迎著擋風玻璃走來,只看到他的下頜線與微抿的唇角。

直到快到面前,她才見到男人的眼睛,是閉著的,他像是在休息。

紀珍棠沒上車,也沒敲窗,她微微傾身,湊近車窗往裡面觀察。

他出了聲,問她:“臉怎麼這麼紅?”

話音落下,才徐徐睜開眼。

鍾逾白這麼一說,她的面色浮出更為鮮明的赧意:“跟你沒關係啦,室友調侃我。”

說完才覺得這句“跟你沒關係”是不是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

鍾逾白卻沒往深了問,只是說:“沒有不舒服就好。”

車窗降下來,紀珍棠沒開門入座,笑眯眯抱拳說:“恭喜你呀大老闆,生意興隆。”

他彎了彎嘴角:“訊息很靈通。”

她左右瞧瞧:“咦,你的迦陵呢。”

“他和女孩子交往,也需要私人時間約會。”

紀珍棠延遲地應了一聲,品了品他這個雲淡風輕的“也”字。

“你要給我什麼呀。”

鍾逾白說:“一副藥,在車後座。”

她眨眨眼,像在等著他去取,下一步動作應該是鍾逾白做出,然而他出乎意料沒動,紀珍棠便也不知道怎麼動。

又眨眨眼。

鍾逾白卻說:“今天城隍廟會,外面很熱鬧,不想出去轉轉?”

紀珍棠搖頭:“我最不喜歡湊熱鬧。”

他有點稀奇。

她站在晚風裡,陷入一種等他發話又進退兩難的境地。

鍾逾白想起一句歌詞:外向的孤獨患者有何不可。

“我很想,可惜缺個導遊。”

他說著,將她這頭的門推開,邀請她上車的意圖太明顯。紀珍棠無奈笑了下:“好吧,那我給你當人工GPS。”

鍾逾白莞爾:“有勞。”

城隍廟在青大附近,紀珍棠來玩的次數也不多。

去的時候她絞盡腦汁地在想,要怎麼帶鍾逾白去逛那些七零八落的小商鋪才顯得合理,到場地才發現自己想多了,人家說缺導遊是藉口,當真的人多傻氣。

跟著鍾逾白到一個茶樓。

隨他往階梯上走。

鍾逾白黑襯黑褲,雙手都抄在兜裡。她在身後,充分地欣賞著男人寬闊的肩與修長的腿。

在茶餐廳最寬敞的包間落座。

她將窗簾掀開些,看外面熙攘的集市。

茶樓佔地很高,她站在一個獨特的視角,在中軸線上,俯瞰整個廟會盛景。

底下的人都小小的,花市如晝,花紅柳綠,整個街面擁擠不堪。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臉,但好像又覺得,每個人都和她如此相似。

“我也不喜歡熱鬧,所以習慣這個位置。”鍾逾白疊腿靜坐,開口和她解釋,“沒有打擾,也能賞一賞風景。”

他一句話,看似把她拉進了同盟軍。

可他們天壤之別。

她不喜歡熱鬧,是內心討厭交際,他喜歡這個位置,是為登高望遠,顧得到全域性。

背道而馳的思維方式,孤僻的靈魂卻在這一片清淨的地方小小地嵌合。

鍾逾白坐了會兒,閒適風雅,腳下吵吵嚷嚷快擠翻天,而他的面前,杯中的水波卻紋絲不動。

“哇,你這樣特別像古時候,坐擁三千繁華的皇上。”紀珍棠在窗前眺望了一會兒,忽的回過頭跟他說了這麼一句。

鍾逾白平平一笑,接了讓她摸不著頭腦的兩個字:“你呢。”

紀珍棠想了想,站到他一側,有模有樣地說:“我是給你扇扇子的小丫頭,或者總管大太監,也可以是拿一個紅纓槍的大將軍,或者是——”

還有其他的可能性,被她突如其來的邊界感打斷在口中,紀珍棠沒有說下去。

鍾逾白卻替她開了口:“我的貴妃。”

她一驚,面紅耳赤地嘟噥:“這,不太好吧。我我……我還是當太監吧。”

他淡淡笑著,斂目呷茶,沒有說什麼。

紀珍棠坐窗前,托腮看底下風景,看著她骨骼優越的側臉,被風捲起到鼻樑的碎髮,泛著一點發色裡自然的金光。

鍾逾白眯眼看她,微微沉醉,又想起一句詞:顛倒眾生,吹灰不費。

“有什麼煩惱?”鍾逾白問她。

她告訴他:“我創了一個賬號,可是沒有粉絲,費心盡力做的創意一天只有幾個點贊。”

他問:“有多少粉絲?”

“300。”

“可以填滿五個教室,這麼多人喜愛你,還不快樂?”

“可是我的班長有3000,他的粉絲可以填滿50個教室。”她悶悶不樂。

鍾逾白認真地想了一想對策,提議道:“我給你買到三萬,是他十倍。”

紀珍棠哈哈一笑,但笑過,又憂愁地託著下巴,搖頭:“那都是假的,不是真的喜歡。”

她呆呆看著底下被家長領著買團扇的小朋友。

鍾逾白也隨她看了一眼,告訴她:“往好處想,流水不爭先。”

她知道,爭的是滔滔不絕。

他說著,拿手機處理訊息,半分鐘後又擱置下。

紀珍棠偷偷看他表情:“我是不是有好多的負能量,你會不會嫌我煩?”

鍾逾白不以為然:“只要還願意訴說,就不算太糟糕。”

她乾脆繼續傾訴:“你知道嗎?我還有淚失禁體質,一受刺激就會忍不住落淚,太可怕啦。有的時候也不是真的想哭,但是控制不了我的淚腺,很糟糕的。”

他稍作理解,莫名想起那雙哭紅的兔子眼,微笑說:“也是個特點。”

她不明白:“又不是好的特點。”

“有誰說,流淚是壞事。”鍾逾白不疾不徐地說,“特點加特點,才構成獨一無二的你。”

不知道是他的思維一向特別,還是在有意開導她,紀珍棠的心情稍稍豁然。她看著他幽深的雙目,不由欽佩。

沒一會兒,有人敲門走進。

很快,一把金魚團扇被送到她的手中。扇面是一幅留白很多的畫,只在正中央有一條橘黃色的錦鯉。

紀珍棠驚喜地看看扇子,比了比外面街上小朋友手裡拿的,又看看鐘逾白。

他笑著說:“盯著它看了這麼久,我要是再不會意,是有多不解風情。”

她登時被擊中內心的柔軟處。

“謝謝你呀,”紀珍棠指著畫說,“我好喜歡這個小魚。”

說著,她給自己扇一扇風,衣襟翩躚地飛起,又緩緩落下,掃掉一點初夏的悶。

鍾逾白看著她:“喜歡就好。”

紀珍棠晃扇子的手微微停頓,看對面的男人,他好整以暇,不露波瀾,沒有風波的交談之中,她一個眼神就被他看穿慾望。

人一深邃縝密,就顯得神秘而有吸引力。

而這樣的縝密也隱隱讓她恐懼,她想到許多傳聞,說鍾先生樣樣都好,就是不懂得慈悲。讓人恐懼也算是一種能力,趨近於迫人臣服,放到百年前,這樣的人或許真是坐擁江山的君王。

有著運籌帷幄的本領與面不改色的鎮定。

紀珍棠看著他一絲不苟的襯衣袖釦,男人修長的指骨執盞,輕揉摩挲。她見過鍾珩坐在風月裡的樣子,可是卻無法想象和鍾逾白有關的迷醉與放蕩。

她突然產生一個想法:一隻很適合行不軌的手,那……他有女人嗎?

臉頰微微臊熱,抬眸又恰好對上他的注視。轉著扇柄,她稍稍遮了一下眼睛,紀珍棠問:“你是不是在哄我開心?”

他眉壓眼的骨相讓人顯得很深邃,表情仍然讓人看不穿:“你覺得呢?”

她鼓了鼓嘴巴:“不要這樣問我,我不想猜。”

鍾逾白看著她,說:“我希望你開心。”

紀珍棠咕噥著,“可是越長大越覺得開心好難……”

忽而想起什麼,她從包裡取出木匣,“哦對了,這個。”

推還給他。

鍾逾白瞧了一眼,沒有立即接走,問:“不喜歡?”

她嚴謹地說:“是不需要。”

想了一想,他將鐲子收回。

接著,緩聲說:“沉章園有幾寸珍藏的布匹,鍾家沒有裁縫,派不上用場。可以給你姑姑的店裡做些添置。需要的話,我讓迦陵捎你過去。”

這一段話,她沒明白幾分,什麼沉章園?沒聽過,於是懵懵地問:“要我過去拿嗎?”

其實少一個字,他若說,讓迦陵捎過去,似乎更為合理。

鍾逾白一笑:“親自去挑,不是更好?”

對上男人一雙冷靜的眼,紀珍棠似懂非懂地點頭。

她知道,他這話暗藏玄機。

這天返校時,鍾逾白將她送到雪園四舍旁邊教職工宿舍的停車場。她下了車,他喚了一聲“阿珍”,隨後遞來他備好的中藥。

鍾逾白請了認識的中醫,幫忙調理她的情緒疾病。

“這叫什麼?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她為他的體貼找臺階。

鍾逾白笑了下,似是無奈,語氣甚至添了幾分寵溺:“你認為是就是吧。”

“……”這貌似不是她應該聽到的答案。

紀珍棠怔然接過,看了看手中藥材,又抬頭看看靜立在車門前的男人。她抿了抿唇,斗膽開口問:“從小到大,只有我媽媽會這樣叫我,鍾先生不會覺得,這樣是一種僭越嗎?”

鍾逾白麵目溫文從容,平靜地反問:“為什麼不猜測,僭越是我的目的?”

他將這意味深長的話說得水波不驚,反像是一種點撥。

她的心門彷彿被扣了一下,悶悶重重的,將她扣得頭昏眼花,反應遲緩,對手裡的藥連句謝謝都忘了說。

鍾逾白又問:“這個位置好不好?”

她不懂:“好?是指?”

“等你。”他說。

停車場沒有燈,附近是家屬樓。出沒的也都是教授們的車,儘管他的車標還是高調,但在這裡也並非突兀的存在。她點頭:“確實很隱蔽。”

鍾逾白略一頷首,說:“那以後就在這裡。”

十分難以承受的一句“以後”,比“下次”還要更曖昧一點的用詞。讓紀珍棠感覺自己的心跳又快脫韁。

她甚至不知道做什麼表情好,於是低垂著腦袋,視線裡是男人襯衣衣襟沉冷的陰影。

夜晚容易讓一切變得晦昧。

胡亂地“嗯”了一聲。

沒有問他這是什麼意思,她匆匆說句“晚安”然後告辭,紀珍棠一邊握著團扇,一邊拎著藥,想回頭和他說不要再目送,又腳步慌張而缺乏勇氣。

……

她回到宿舍樓,走進敞亮的燈光,看見熟悉的宿管阿姨,才慢慢地冷靜下來。

瞥一眼大堂的鏡子,發現自己面色漲紅。

“誒。”

紀珍棠被突然竄出來的人嚇一跳,定睛一看,是趙斯齊。她問:“什麼事?”

趙斯齊個子很高,走過來時壓迫感太強,逼得她往後退。他冷冷問:“林瑰雪在宿舍嗎?”

紀珍棠說:“不知道,應該吧。”

“騙她下來,別說我在。”

“……”好一個不加修飾的騙字,她差點翻白眼:“愛莫能助。”

“喂!”等他要再抓人,她已經快馬加鞭逃之夭夭。

林瑰雪在宿舍,紀珍棠坐下歇息,問她:“你跟趙斯齊怎麼回事?”

林瑰雪說:“我就是覺得他們男人啊,老是高高在上,讓我很不爽。”

周梔耳朵靈,過來聽八卦:“展開說說。”

林瑰雪:“沒什麼好說的,本來也不喜歡他,只是想仰仗他帶我見識見識好風光。”

“那你這不是也沒仰仗上?”

“是他不中用,拉倒。”林瑰雪說:“男人嘛,能做姐的墊腳石,算你有點本事。派不上用場就拜拜。”

周梔:“至理名言!”

林瑰雪說:“反正時尚圈就這麼大,每走一步都是在賭嘛,這個不行換一個,賭贏了應有盡有。”

“賭輸了呢?”

“又不虧,起碼也能長點見識,開開眼界。”

周梔問:“你要真碰見個厲害的,把自己玩進去怎麼辦?”

“那得多厲害啊,隻手遮天?”林瑰雪不以為意,“我要是真能攀龍附鳳,貪圖個一時的榮華富貴也不錯,只可惜我沒有這個機會。”

聽著她們的交談,她一直沒有出聲。

紀珍棠想起鍾逾白和她交代的“沉章園”。她對這個地方沒印象,想問問她們有沒有人聽說過。但出於種種顧慮,沒有開這個口。

也是這時慢慢發現,提起來跟他有關的一些事,大多的字首,變成了“不敢”。

人有慾望,就會忌憚。

於是她去問了姑姑。

問完了紀珍棠才知道,為什麼要叫迦陵捎她,因為在地圖上根本搜不到這個地方。紀心荷有些見識,告訴她這是鍾家的一座療養院,佔地不小,山清水秀好風光。

紀珍棠卻總覺得,她好像走進了一團薄霧。

她抽出便籤,是準備寫一週計劃,但落筆,緩緩地寫下一串單詞:Begonia(法語:海棠)

預想過無數遍的,她的品牌名。

拿出手機,給鍾逾白髮了條訊息:【我下週五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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