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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過來!”

“張龍、趙虎……不是我害死的你們,我也只是聽命行事啊!”

軍將打扮的男子胡亂揮舞著長槍,語氣中帶著哭腔,苦苦哀求。而在他周圍,幾名陰兵露出了恐怖的厲相,或七竅流血、或開膛破肚、或面門開裂……絲毫不為所動,圍逼過來。

男子一咬牙,挺槍刺去,卻絕望的發現,槍尖刺中了陰兵,卻只徒勞攪動起一團黑氣。

他踉蹌一步摔倒在牆角。

退無可退。

而群鬼已然一擁而上。

哭嚎、慘叫、咀嚼。

片刻之後。

牆角只剩一具白骨,還保持著驚懼的姿態。隨即,那骷髏的下顎開合了幾下,便“譁”的散了一地。

黑氣慢慢自骨堆中滲出,又散作鬼兵模樣,但他們卻沒急著就此離去,反倒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個角落。

那裡蜷縮著一個女娃子,看來十一二歲,荊釵裙布,應該是個燒水丫鬟。

照理說,這丫鬟不是李魁奇帶來的軍將,不當是鬼兵們的報復物件。但這些鬼兵本就是戰場上的厲鬼,新近從了燕行烈,擔職尚淺,兇性未消。一個個報仇正酣,眸中都亮起了血光,哪裡還會顧忌是否無辜?

這小姑娘也是嚇得慘了,明明看得鬼卒點點逼近,卻是渾身不聽使喚,別說逃跑,連呼救也辦不到,只是淚流不止。

——誰來救救我?

恰在此時,一柄劍鞘護在了她的身前。

“回去。”

短髮的道人走了近來。

“莫要傷及無辜。”

鬼卒見了李長安,逼近的步伐也為之一頓,眸中的紅光慢慢消退,對道士行了一禮,就如此退了下去。

“唉。”

道士嘆了一聲,轉頭瞧著小丫鬟,柔聲道:

“沒事麼?”

小丫頭淚眼汪汪,小小的搖了搖頭,顯然驚懼未消。

“跟我來。”

道士將她拉起來,一路輾轉,帶進了間廂房。

廂房裡塞滿了男女老少,全都是李長安從失控的陰兵手中救下的僕役丫鬟。

“還有遺漏麼?”

道士詢問管事。

“道長仁德,全都在此了。”

說著,那管事又要帶著眾人下跪感謝救命之恩。道士趕緊將其扶住,連連道了幾聲“受之有愧”。在李長安想來,這些人之所以受難,也因他一時疏忽、思慮不周所致。光想著讓大鬍子一幫鬼報仇雪恨,卻沒考慮到這宅邸中還有無關者。

而就在這個時候。

“道長。”

婁成穿牆而入。

這一現身,嚇得人群差點炸開,好一陣雞飛狗跳之後,道士才勉強安撫住,他把婁成拉出門外。

“事成了?”

按照計劃,燕行烈一干人自去復仇,待到手刃仇敵之後,就帶李長安又經陰間鬼道返回鵝城。

“恰恰相反。”

不料,婁成卻急忙捉住李長安就往外走。

“李魁奇身邊有高僧護衛,張開了法界,吾等奈何不得!”

……………………………………

“燕行烈,你活著殺不了我,死了更奈我不得!”

“老子活著能賄賂朝廷,招安反正,坐享榮華富貴;百年之後,也能賄賂閻羅,受人拜祭血食香火。”

“沒錯,你父母是我殺的,你兄弟是我殺的,你兒子也是我殺的,還有你的老婆……我是真的捨不得殺……畢竟你老婆的滋味兒實在是……哈哈哈哈……”

婁成帶著李長安趕往李魁奇藏身的房舍,還沒靠近,就聽見一個囂張的聲音聒噪不休,接著便聽見一聲不似人聲的嚎叫。

“咚。”

巨大的悶響中,整間屋舍為之顫動。

兩人都道了聲“不好”,急忙搶入門中。

但見房中黑煙滾滾,在煙氣當中,形如銅鐘的金色光幕倒扣著,護住了兩個人。其中一名,是個穿著質樸的僧人,他盤坐在地,雙手合什低頭誦詠不休,想必是婁成所言的高僧。而另一個,衣飾極盡富貴,但身軀好似縮了水一樣,怪異的佝僂著,但又偏生手腳頗長,看起來活像一隻“大蝦”,應該就是那李魁奇了。

而在金鐘之外,燕行烈手持重劍,奮力劈斬。

每一擊都仿若洪鐘大呂,震得屋宇搖動,但那金鐘卻只是浮出一道道梵文,便再無丁點兒動搖。反倒是燕行烈,每揮出一劍,身上都溢位黑煙,身上衣甲也隨之破敝了幾分,這可不是尋常衣物,乃是魂魄幻化啊。

“招討且慢動手,李道長來了。”

婁成見狀急忙喚道,燕行烈也終於停手,卻仍舊雙目噴火死死盯著這個近在咫尺,卻因這金鐘奈何不得的生死仇敵。

那“大蝦”聽了,是冷笑一聲。

“這就是你找來的幫手?一個牛鼻子?”

道士懶得與他廢話,挺劍就刺。

然而。

“叮。”

劍尖停在金鐘上,不得寸進。

一直以來無往而不利的“斬妖”竟然沒有絲毫的作用!

果然呢。

道士收回劍,沒有再試,他衝著兩人搖了頭。

“斬妖”只對一切邪煞卓有成效,而這金鐘—他看了眼裡頭埋首誦經的和尚—確實屬於光明正大的佛門正宗。

“哈哈哈。”

李魁奇揮舞著“蝦鉗”,大笑起來。

“燕行烈啊燕行烈,你活著是個廢物,死了依舊是個廢物,找個幫手還他孃的是個廢物……”

“呔!”

婁成憤憤將頭上鐵盔一摔。而燕行烈則是一言不發,只管揮劍劈砍。

可惜依舊只是徒勞無功,反倒震得自己甲冑上都生了裂紋。

婁成趕忙勸道:

“招討不可蠻來啊!再這麼下去,非但打不破結界,你自己會先撐不住的。”

可燕行烈此時哪裡還聽得進話,婁成只得求助地看向道士,道士卻只能搖頭,他了解燕行烈,知道此時此刻,他寧可在這裡撞得魂飛魄散,也不會退開哪怕一步!

婁成急得直跳腳,繞著金鐘快步走了幾圈,忽的開口罵起了那和尚。

“你這和尚好不曉事!”

“我家招討前來誅殺李魁奇這賊子,即為私仇,也是公理,你卻來橫插一腳,保住這惡徒的性命。我看蛇鼠一窩,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金鐘裡頭,李魁奇挑釁不止,而旁邊的僧人卻是半點反應也無。

婁成繼續罵道:

“你是哪家的和尚?如此是非不分!五臺山?華嚴宗?百歲宮?報國寺……”

說到“報國寺”,那和尚身子微微一顫,卻被婁成瞧了個正著。

“好啊,原來是護國寺的禿驢。”

“當日判官抽走了他的背筋,想必也是你給他救活的,定是抽了別人的背筋於他換上。拿無辜者的性命換了他一命,虧你護國寺自詡‘仁心濟世’,我看全是假仁假義!”

這下和尚終於坐不住了。

“婁施主怎生憑空辱人清白。”

他急忙抬頭辯解,露出的面孔頗為滑稽,如同腦門一樣光溜溜的,眉毛鬍子統統沒有。

“小僧何曾害人性命?那條背筋,明明是從屠夫那兒買來的狗筋。”

喲呵。

怪不得這李魁奇佝僂成這般模樣,李長安還以為他是酒色過度,生了怪病。

而婁成卻是一愣,倒不是因為和尚的自辯,而是對方說出了他的姓氏。

“你認得我?”

那和尚自知失言,趕緊又把腦袋埋下去,可惜晚了,婁成已經一拍手。

“好哇!是你!”

“不是,不是。”

“你就是剃了眉毛,我也認得你,不戒和尚。”

“非也,非也。”

“出家人不打逛語。”

這下和尚終於曉得躲不過,面帶苦色,無奈點頭。

“是了,是了。”

故人當面,婁成卻愈加憤怒,他幾乎把臉貼在金鐘上,破口大罵:

“好你個不戒和尚,枉我家將軍當年還視你為友,不想一腔義氣都付給了狼心狗肺,如今你竟然幫李魁奇這賊子!”

和尚無奈,小聲道了句。

“皇命難違。”

婁成那裡肯依。

“我問你,當年你在塞外被喇叭追殺,誰救的你?”

和尚聲音更小了。

“師命難違。”

“你當年犯下大錯,你師父要逐你出門,誰給你求的請?”

他只得念起了“阿彌陀佛。”

“你昔日要重建歸寧寺,是誰賣了宅子給你籌錢?”

這下和尚連阿彌陀佛都不念了,面對婁成疾風驟雨般的怒罵,他只是垂目枯坐,不聲不語不動。

而另一邊,燕行烈渾身甲冑盡數崩散,他身子晃了晃,卻是一步也不曾挪動,只再次高舉起手中重劍。

但,這劍終於支撐不住,無聲無息化為煙氣四散。

燕行烈雙目赤紅,無有遲疑,竟是作勢要用身體撞上去。

“招討,不可啊!”

婁成見了,亡魂大冒,顧不得再罵不戒和尚,趕忙撲將過去。而此時,鬼兵們也殺盡了李魁奇的部下,陸續歸來守在門外,見狀也一同湧上,將燕行烈死死拽住。

“招討,留得青山在……”

“閃開。”

燕行烈奮力一掙,只見滿地黑煙亂滾,一眾鬼兵鬼將都被他盡數掃開。

他搶過一柄八角銅錘,雙手高舉,拼盡這副殘魂。

“折衝。”

婁成悲切的喚了一聲。

李長安手握長劍,卻不曉得該刺向何方。

李魁奇卻縱聲狂笑。

十年了!

“燕行烈”這三個字彷如魔咒,活著讓他提心吊膽,死了也讓他不得安寧!而現在,終於有了一勞永逸的機會。

只隔著一層薄薄的金光,他把自個兒的腦袋幾乎塞進了燕行烈懷裡。

“來來來!我的頭顱就在這兒,往這兒砸!”

於是乎,銅錘呼嘯而下。

“唉。”

不曉得哪裡傳來聲微不可查的嘆息。

那金鐘忽如夢幻泡影,一戳即滅。

“砰。”

好似翻了豆腐腦,紅的白的一併潑灑出去。

無頭屍踉蹌倒地,手腳抽搐著在地上胡亂扒拉。

半顆牙齒飛射出去,擦著光頭,嵌入牆中,留下一個口子,冒著鮮血。

和尚沒有管它,只將口中經文一變。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

卻是往生咒。

而此時的屋外。

喔!喔!喔!

雄雞唱曉。

……………………………………

天光大亮。

城門處人頭攢動。

新添的黃榜上,告知了民眾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新晉的平盧節度使並懷遠候李魁奇李大人,在這莒州城裡,被人給刺殺了!

行兇的主犯是個道士,模樣就在榜上畫著,生得髡首、長耳、三角眼、雷公嘴、一字眉,擅使邪術,能驅鬼害人,若能提供訊息,一律賞銀百兩。

底下有人咒罵,有人茫然,有人眼饞,有人事不關己,更有人拍手稱快。

“這道人醜是醜了些,倒也不失為一義士。”

“是極,是極。”

披著一件僧袍的李長安隨聲附和,順便道了聲“阿彌陀佛”。

昨日誅殺了李魁奇,但卻也耽擱了時間。白日裡,鬼兵們不能現身,鬼門關也無從開啟,只得囑咐李長安好生藏起來,等到夜裡,再帶他回鵝城。

可道士膽大包天,順手牽羊取了件僧袍與一些散碎銀兩,就大剌剌出了門。

前頭,一隊差役拿著畫像沿街盤問。

黃榜下的看客們立時一鬨而散,李長安卻坦坦蕩蕩目不斜視。

怕個甚?

你們抓捕李道士,跟我李和尚有什麼關係?

正巧,辛勞了一夜,肚子也餓了。

前邊的巷子裡好像賣得羊肉饃饃。

他才轉進巷子。

忽然,身後一聲斷喝。

“玄霄道人!”

李長安神色一凜,已是捉住了劍柄。

…………………………

鬱州。

千佛寺。

了悟老和尚百思不得其解。

自他被帶回千佛寺後,他幾番請辭,可寺中只是不許,說是眼下鬱州形勢兇惡、人員雜亂,為他身家性命計,還是等一切平息後才下山為宜。

可山下再如何人員紛雜,雜得過這寮房?

兩師徒房間對面,住著的是朝廷派來的軍將,其人手下三千精銳就在山下駐紮;房間左邊,是鎮撫司的差爺們,其中一個還是龍虎山的入室弟子;至於房間的右邊……呵,白蓮教右使!

老和尚很難理解,到底是什麼原因,才能把三方捏合到一處。

現在他終於知道了。

那就是白蓮教的聖女,鎮撫司的燙手山芋以及“立皇帝”新晉紅人的女兒。

他站在爺山,眺望著對面的化魔窟。

在那裡,白蓮聖女身著盛裝,有侍女攙扶,有武士開道,有大和尚們躬身作陪……哪裡是押入囚犯,分明是在迎接貴人。

這樣一個人物進入化魔窟,真的好麼?

老和尚皺起眉頭,但隨即又舒展開來。

寺裡和尚就算再如何不肖,想來也不敢在化魔窟多做手腳。既然如此,只要“三身佛”尚在,區區白蓮聖女,也興不了什麼風浪。

只是,祖師啊。

你所言的劫難到底應在何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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