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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霧似乎慢下來了。

中間人們想了許多法子,用符籙,用法器,把火把遞進去,把刀子攪進去,甚至把人推進去,一樣的,沒半點兒變化,漣漪也掀不起一絲。

霧氣收攏一點兒,人就退後一點兒。

很快就把幾十號殘存的教徒擠到了木樓前巴掌大的地方。

“少主,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一人指著前頭破破爛爛的木樓,“方才就那樓在霧中沒有變化,不如進去避一避。”

“不可。”老者立刻出聲反對。“今夜分明是燕行烈故意引誘我等至此,樓中必定有詐!”

話音方落,濃霧合攏的速度突然加快。

邊沿的人措手不及便被吞了進去。

嚇慌了的人哪裡按耐得住,抬腳就竄進了樓中。有人帶頭,人群便立刻湧動起來,縱使還有人疑慮,也被人群裹挾進了樓裡。

成梁進了樓中,有一剎那,感覺好似把頭埋進了水裡。

然後,驟然的光亮讓他睜不開眼睛,只眯著眼窺見些斑斕的影象,耳邊就隱約響起了些彈唱聲、曲調聲、吆喝聲初時渺茫好似遠在天邊,轉眼就塞滿了耳朵,只覺身在其中了。

漸漸張得開眼,他便驚訝地發現,周遭哪裡是預料中陰森的殘樓舊宅,入眼所見是:明淨的大堂,排列整齊的桌椅長凳,櫃檯後笑得一團和氣的店家,座席間穿梭的跑堂,高談闊論計程車子,喝酒划拳的武夫,彈唱些下里巴人的優伶,乃至於桌下搖尾乞食的黃狗

這分明是鬧市中的客棧,還稱得上句生意興隆咧。

障眼法?

成梁摸了把身邊的一方八仙桌,感受著桌面粗糙的紋理,又深吸了一口氣,鼻腔裡就滿是飯菜與酒的氣味兒。

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鼻子聞到的,手上觸控到的,生活的質感幾乎撲面而來。這猜想就迅速被他自個兒推翻。

可這轉瞬間,從廢墟變作鬧市,從殘樓變作客棧,若不是障眼法,又會是什麼呢?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門外天光正好,街上行人如織。

成梁已經打心眼裡認同了老者的說法。

這是個陷阱。

但設下陷阱的燕行烈又在哪兒呢?

他抬頭張望,出乎意料,燕行烈一行並沒有躲藏起來,反倒明目張膽地坐在對面角落靠窗的位置上,聖女變作的白羊被粗暴地塞在桌下,桌面擺著好大桌子酒菜,三人正施施然飲著酒,瞧著這邊的熱鬧。

這越是有恃無恐,成梁就越不敢輕舉妄動。

“客人,打尖還是住店?”

忽的,一旁冷不丁旁邊就插進一個聲音,他默不作聲揣緊了懷裡符咒,這才虛眼看去,卻是那店家不曉得什麼時候出了櫃檯到了身邊,彎著腰桿兒,偏偏又極力把臉給揚起來,笑得像個白麵團團,看來諂媚而又滑稽。

成梁卻半點兒不敢大意,腦中飛轉正想著應對法子,就感到肩上一緊,身子一個趔趄,竟是被人蠻橫地擠開,身前就卡進一個胖大和尚和一個乾瘦道人。

賊禿奴!

他正要發怒,可神色一動,卻冷笑一聲退進了人堆裡。

這地兒可邪乎著很!

既有這倆莽撞漢,整好用來探個路。

他不動聲色打量起“自己人”的隊伍,幾百號白蓮教徒經那霧氣一番折騰,竟只餘下了二十幾人,除了他手下的幾個歪瓜裂棗見風使舵得快,餘下的大多數都是白蓮左使帶來的左道高手。眼下都盯著出頭的一僧一道,或冷笑,或默然,都是打著成梁一樣的算盤。

這一僧一道一胖一瘦,看來外貌差距極大,但卻實乃倆兄弟,都是出了家的修行人,卻是正兒八經“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的淫僧妖道。

兄弟兩人素來橫行於河北地界,是有名堂的強橫人物,這番被白蓮左使拉扯到了這江南梅雨地,被來來去去折騰了一整宿,眼下總算見著了正主,一腔的火氣終於是彈壓不住。

瘦道人性情陰沉些,只捏著鼠須冷笑不已。那胖大和尚脾氣暴烈,率先就發了難。

“髯賊!可讓佛爺吃了一宿冷雨!”

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就要上前廝殺。

恰在此時,那店家腳步一動,擋在了和尚面前。

“客人,打尖還是住店?”

成梁精神一振。

來了!

沒料想,看似莽撞的胖大和尚卻沒立即動手,反倒先蔑了身後的眾人一眼。原來這和尚並非不曉得同夥的鬼蜮心思,只是自覺法力高強,有恃無恐罷了。

他呲開嘴,上下打量了這店家許多遍,抖動著臉上橫肉,忽的暴起,一掌拍在店家的頭上。

“咔嚓!”

一聲脆響。

店家的脖頸頓時折斷,一顆頭顱晃盪蕩吊在了肩後。

他的身子踉蹌著退了兩步,竟然沒伏屍倒下,反倒站穩了腳步,又抬起手扶住頭顱。

“咔咔咔咔咔”

骨頭與骨頭的摩擦聲裡。

店家一點一點將頭顱慢慢扶正,末了,還同擰螺絲似的緊了緊,又擺出那滑稽而又諂媚的姿態和笑容。

“客人,打尖還是住店?”

果然不是人!

理所應當,無人驚訝。

“孽障,敢在佛爺當前放恣!”

胖大和尚早有心理準備,只是冷笑著取下掛在脖子上的一串佛珠,掄圓了劈頭就打過去。

顆顆森白的珠子,都有小娃子拳頭大小,輪轉間夾雜著厲風。若是細聽,便能從破空聲中聽得尖細的哭嚎。

這可不是普通的木頭珠子,而是秘法煉製的白骨舍利,打人血消骨爛,打鬼則魂飛魄散,是這惡僧手頭血債累累的兇器。

“啪。”

一聲悶響。佛珠結結實實砸在了店家的腦門上。

然而。

“唉。”

店家輕飄飄叫了聲,模樣好似被蚊子叮了一口。

佛珠卻高高彈起,而後“嘩啦啦”散了一地。

和尚瞪圓了眼睛,瘦道人扯斷了鬍鬚,白蓮教眾更是一片噤聲,唯有周遭喧鬧依舊。

“唉,客人莫要亂扔東西麼。”

那店家抱怨了一句,勾下腰拾起散落的佛珠。

“還請顧念小人灑掃不已。”

說完,撿完了佛珠,便要遞還給和尚。

和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把一張胖臉漲得通紅。

“噗。”

一聲嗤笑,分外刺耳。

和尚怒目看去,發笑的書生卻衝他搖了搖酒杯,轉頭去和李長安搭話,只是開口便放開了嗓門,顯然是說與旁人聽的。

“道長,你可知此地是何地?”

“卻是不知。”

“此地似真似幻,半在幽冥半在人間。所以尋常凡間法術,到了此地,都是無根之萍沒了半點效用說來奇妙詭秘,實則世上常有。”

李長安搖頭笑道:“莫打機鋒。”

“鬼市。”

這答案顯然不能讓白蓮教眾人信服,大和尚更是叫罵開來。

“放屁。”

也莫怪他們嗤之以鼻。所為“鬼市”,便是群鬼依著生前習慣,在某地留戀不去,形成的一片鬼蜮。在這亂世實在常見得很,場中的各位也都是老江湖,妖魔鬼怪是時常打交道,區區鬼市哪有這般兇險?!

大和尚只當書生是胡說八道,譏笑於他。

方才失利壓下的那點兒怒火,轉眼又被點燃。

他猛然向一踏,身形驟然暴漲,身上衣衫片片開裂,露出青銅色澤的面板,已是動用了金剛法相。

法術不頂用,那就用蠻力!

他目眥盡裂。

“佛爺先拆了你這老鬼!”

說罷,他屈指作爪,眨眼已扣在了店家的腦門上,手上青筋暴起,仿若鋼筋鐵鑄,只待輕輕一捏,保管像個爛西瓜,汁水橫飛。

然而。

“原來和尚不是客人。”

那店家幽幽一嘆,便見得他只隨手一撥,“胖金剛”就同陀螺打起了轉,而後伸手一抓,就拽住了和尚的後頸,最後輕輕一拋便扔出了門外。

轉變發生得太快,瘦道士來不及救下和尚,只匆忙間打出一道“符咒”,便聽得耳邊又一聲輕嘆。

“原是道士也不是客人。”

便是一陣天旋地轉,再回過神,人已在樓外的長街上,渾身上下無一不疼。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發現手腳動彈不得,慌張看去,原是街上行人圍攏了上來,死死摁住了他的手腳。

“啪嘰。”

幾滴腥臭的液體落在了他的鼻頭上。

他抬眼看去。

一個枯瘦而慘白的老人抓著他的髮髻,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嘴角間流出絲絲涎水。

他腦中一片空白,茫然而無助的扭過臉,只在人縫裡,窺得店家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

頓時。

行人不!群鬼仿若搶食的野狗,你要一支手臂,我要一份心肝,轉眼就將兩人分食一空,而後一鬨而散,躲進了陰暗角落,傳來些嘻嘻梭梭的啃食聲。

而大門外的長街上,很快又被新的行人填滿。

天光正好,行人如織,一切依舊。

只有門前一大攤子血,慢慢往石板縫裡滲。

店家又復轉過頭來,露出滑稽而諂媚的笑。

“客人,打尖還是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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