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暗夜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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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醫生離開的背影很決絕。
那一刻,我突然感覺他有些陌生。
我好像從來就沒有了解過這個男人,與此同時內心卻又生出了一種詭異的[啊……終於也有一天,他這樣對我了]的想法。
那些所有虛假的親近、優雅禮貌的姿態、甚至是面對與謝野時候的討好的低姿態——當這一切虛假表面被剝離之後,最真實的他,不是也能往我腿上開了四槍嗎?冰冷而決絕,毫不手軟。
就像他即使再喜歡與謝野,也要逼她用異能力救人,說出[與謝野君,你沒有拒絕的資格]這種強硬的話。
他不允許醫護人員救治我,任憑我的大腿血流如注。不過也無所謂,這種程度的傷對比起[請君勿死]治療的後遺症來說,簡直輕太多了。如果說我要清醒著承受死亡的痛苦的話,那我寧可這樣將槍傷暴露在空氣中,等著[死亡賦格]將它慢慢治癒。
也許是上野的死亡。
我開始嘗試著思考了起來。
前線——沒有糧食、沒有軍備、甚至是沒有武器。僅剩的只是手無寸鐵計程車兵們。當每一次戰爭打響的時候,我們就要迎上去。手無寸鐵,就要用身體擋。受傷了,治療好再返回戰場。
我們甚至不能舉白旗投降,因為與謝野的異能力會將我們治好,而投降的條件是全軍有超過半數計程車兵受傷不能行動。
我們被與謝野的異能力留在了戰場上。
戰爭就像是高速運轉的絞肉機,每一次開啟都將無數生命無情的切割殆盡。可是這還不算完,還要將已經被切碎的肉再次碾碎,一遍又一遍。至此,生命再也不能稱之為生命,他們從身體到靈魂都已經全部被磨碎,變成絞肉機裡一灘再也辨認不出形狀的肉泥了。
而這,就是所謂的[不死軍團]。
可是,為什麼呢?森醫生為什麼要對待身處前線計程車兵呢?他為什麼要這麼無情呢?明明從戰況上看,日本再也沒有贏得戰爭勝利的可能性了不是嗎?為什麼還要讓士兵一次次毫無意義的赴死呢?
森醫生的理論……真的是對的嗎?
為什麼士兵們要為森醫生的一意孤行而買單呢?
上野的死亡就像是為士兵們開啟了一個新思路,開闢了一條新的道路。人大多數都是膽小鬼,他們寄希望於死在戰爭中,卻沒有主動走向死亡的勇氣。
其實根本沒有多少人在意森醫生的警告。他們都已經體驗過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還有什麼能是比死在戰場上更痛苦的懲罰呢?
抱著這個僥倖心理,繼上野之後軍隊裡很快就又出現了一例推遲報告受傷的情況。毫無意外,死者是被硬生生拖死的,他最後留給生者的是終於解脫的微笑。
他的死亡值得被羨慕。可是包庇他死亡計程車兵,也確確實實得到了森醫生的懲罰。那把曾經指向我大腿的槍指到了士兵的太陽穴上。
森醫生乾脆利落的開槍,眼睛都沒眨一下。伴隨著子彈射出的聲音,鮮紅的血和白色的腦漿就迸射了出來。但是下一秒,[請君勿死]就將他治療好了。
森醫生立刻又補了一槍。
“你在做什麼——”與謝野驚慌而尖利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說了,但凡有任何包庇死亡計程車兵,將會得到比死亡更加嚴厲的懲罰。”他看著地上狼狽喘息計程車兵,“死亡並不是終點。如果我要讓你不間斷的反覆體驗死亡的話,我想那你應該會更喜歡戰場。”
喜歡戰場。
多麼諷刺的一句話。
可是效果也確實出眾。沒有一個人想死了,或者說,他們不想為了同伴的死亡而買單。如果因為包庇別人的死亡就要承受短時間內成倍的死亡痛苦的話,那還不如宛如行屍走肉般在戰場上磋磨。
至少,那還有片刻的喘息時間。
我現在已經不想再想起森醫生了。我不想把在常暗島上承受的一切痛苦的源頭都歸結到森醫生頭上,即使他就是[不死軍團]計劃的提出者,即使軍隊裡所有計程車兵都對他恨到眼睛發紅,即使我們被他剝奪了投降的權利。
可是我又想起了上野。那是我的朋友,他也確實是真真正正的死了。他的死亡,也確實和森醫生脫離不了關係,他是因為[不死軍團]而死的啊。
在我的朋友和我一直以來追隨的信仰與光之間,我不知道該如何抉擇。我應該恨森醫生嗎?也許吧。可是我恨不動。
我的心彷彿被兩根繩子分別往兩邊拉扯著,煎熬著。這種精神上的煎熬和折磨甚至於超越了死亡本身帶給身體的痛苦。
直到,一側的繩子突然崩斷了。
立原死掉了。
是上吊自殺的。
沒有轟轟烈烈,十分安靜。為了能徹底的解脫不被人發現,他甚至選擇了母艦底艙一間最不起眼的小雜物間。
我沒有親眼看到他死亡的場景。我只是看到了小小的與謝野拖著他的身體,把他從母艦一路拖到了集屍處,又在他的身上蓋了一張白布。
她看起來很疲憊,也很恍惚。像是歇斯底里的發洩完畢的那種虛脫。金屬蝴蝶依舊別在她的髮間,但是卻黯淡了許多。
“晶子……”我開口叫她,不敢看那具已經了無生機的屍體。
她看向我,赤紅的雙眼佈滿血絲:“阿狩,立原說給你留了東西,就在營地的床板下面。他說他是個膽小鬼,讓你見笑了。”
我一愣。
明明能將自己坦然交付給死亡,已經很勇敢了。
我的心裡空落落的。從我有記憶起到現在,所認識的人,所經歷的事,好像一個個都離我遠去了。大倉、上野,再到立原,我所曾短暫或者長久交往過的,全都逝去了。
我應該很傷心才對。
可是為什麼,我只感覺到了壓抑的窒息。
彷彿肺部被一隻大手捏緊了,無法呼吸。
我回到了營地裡,根據與謝野轉達的話,我從立原的床板下找到了一本書。是那本我最熟悉的、也曾撫摸過無數次的、聽立原為我讀了很久很久的詩集。
我翻開了封面,在詩集的扉頁上,端端正正的寫著立原的名字。
[立原正秋]
而在他的名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小的字。那行字看起來有些潦草,甚至筆畫都有些顫抖。我能想象出立原是怎麼用顫抖的手握住了筆,又寫下這行字的。
[抱歉啊狩君,我食言了,不能帶你去看森林了。]
在這行字的後面,是一個小小的、調皮的吐舌頭的鬼臉表情。
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留下這行字的呢?還有那個[看森林]的約定,分明只是一個小小的約定,一句連我都沒有當真過的口頭承諾。
當時的我在想什麼呢?我在想原來森醫生的[森]姓是這個意思。可是現在,這個字和森醫生的聯絡終於斷了,它變成了一段完整的、我和立原的回憶,變成了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完成的約定。
立原死了。
原來……立原死了啊。
一滴水落到了扉頁上,又被書頁吸收氤了開來。我遲鈍的摸到臉上,只摸到了一手溼潤。原來我,早已淚流滿面。
悲傷的情緒突然入洩洪一般,一發不可收拾。我抱著那本書趴到了床上,嚎啕大哭起來。為了已經死掉的立原,還有上野,也為了我自己。
*
我主動找到了森醫生。
和其他士兵不同,我本就是森醫生投放到戰場上的。就憑著這層淺淡的關係,我自然有找他的資格。
我要去指責他,指責他我的朋友的死亡、戰場上千千萬萬士兵的死亡都是因為他;我要去質疑他,質疑他為什麼不把人的生命當成生命,為什麼要讓所有人為他的計劃買單。
我要把我的憤怒、我的迷茫、我的委屈,全都發洩給他。我不能代表全體士兵,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我想找他要一個答案。
我第一次這麼魯莽的衝進他的辦公室。因為憤怒的加持,我已經忘記了在他面前保持一個體面的形象,甚至忘記了進他的辦公室之前要敲門。我就那麼莽莽撞撞的闖了進去。
“為什麼?”我厲聲詰問他,“[不死軍團]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就是為了毫無意義的送死嗎?”
森醫生很明顯沒有想到我會直接闖進來,但是他並沒有驚慌。在看到來人是我之後,他甚至慢條斯理的。將鋼筆的筆帽蓋上,又將正在寫作的本子合了起來。
“風間君,你在生氣嗎?”他很平靜的直視著我,“因為你的朋友的死亡嗎?”
我愣住了。
我想過森醫生可能會很乾脆的給我一槍讓我自愈;也想過他會極言厲色讓我滾出他的辦公室。可是我唯一沒有想到的是,他反而會表現的如此溫和平靜。
他說:“恭喜你,你已經變得更像一個人類了。”
不!這才不是我要的回應!
他不可能用這句話就讓我忘記此行來的目的。
“為什麼不能放過他們?”我不顧一切的朝他吼道,“明明這件事情非常簡單。只需要不再使用晶子的異能力,就可以達成過半人數的傷亡,就可以順理成章的舉白旗投降了。”
“這不可能。”他冷聲答道,“風間君,你不懂戰爭。”
直到這時我才正眼看森醫生。他看上去有些疲累,原本就有些凹的眼眶現在更是陷了下去。他大概已經很久沒有休息了,下巴處也冒出了些青澀的胡茬。只是即使這樣,他依舊挺直著脊背。
難得的不修邊幅。
他開始變得像一個普通人了。
我似乎窺到了他的另一面。
是打破了我對他所有認知的另一面。
我稍微冷靜了下來。
“值得嗎?”不知道是什麼突然促使著我開口向他問道。
就這麼一場戰爭,葬送了無數人的生命。上野和立原的死亡還在我的眼前反覆演著。我以為他會像之前一樣給我說一些模稜兩可的大道理。
可是這一次,他很堅定的告訴我:“值得。”
“為什麼?”我追問道,“有未婚妻的大倉死了,有弟弟的立原也死了。在此之前,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那些死在戰爭中計程車兵們,我和他們無仇無怨。”
“風間君,你要知道。”他看我,“這是戰爭。戰爭就是這樣,從來就不會憐憫某些小人物。它不會因為人和人之間沒有仇沒有怨而就此停止。”
“我們不能投降。如果我們就此投降,敵軍將會徹底佔領了常暗島。等他們將常暗島作為囤積物資和修整軍隊的中轉站的時候,那他們會肆無忌憚的攻入日本境內。炮火會擴散到每一處我所為之熱愛的土地,無數人將會流離失所。”
“這根本不是簡單的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事情,這是一個甚至幾個國家的事情。”
我被森醫生難得激烈的言語嚇得後退了幾步。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聽過森醫生為我剖析這方面的事情。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很堅定的走到我的面前。他稍微彎下腰,視線和我平齊。我看到了他那雙漂亮眼睛中深深的疲憊,還有決絕。
“如果[不死軍團]可以拖住敵軍的話,就算現在已經沒有武器和軍備了,就算只是上戰場去當肉盾讓對面打——只要能拖住,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在[不死軍團]的身後,是整個國家。”
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肩頭:“風間君,我知道這種做法很殘酷,也很不人道。但我不後悔,我也不能後悔,我沒有後悔的餘地。
“我……”
我很想說點什麼,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我現在已經沒有了質疑森醫生的勇氣。他很疲憊,也很孤獨。他說為了國家他只能這樣做。他就像是一個赤腳行走在荊棘之上的旅人,揹負著血淋淋的罪孽,承受著萬人指責,但是依舊腳步堅定。
“我知道我未來將要面對的是什麼。”他看著我,一字一頓的說道,“加諸我身上的罪孽,自有審判。”
然後,他輕笑了一聲。
聳了聳肩,整個人顯得無比輕鬆。
“不過即使這樣,也快拖不住了。常暗島大戰,就快要結束了啊。”他的語氣滿是感慨和遺憾。
“風間君,等下一次你再見到我,說不定就是在報紙或電視上了。而那時候的我——將端坐于軍事法庭的被告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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