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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丟掉了,像是一件再也沒有利用價值的垃圾,和一群破碎的屍體丟到了一起。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大倉順利的撤退到了相對安全的區域,被隊友接應了過去。

這就是戰場上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戰爭還沒有結束。

槍炮聲和廝殺聲還響在我的耳邊。

真的是好漫長的一戰。

現在已經沒有人在意我了。我狼狽的躺在常暗島焦黑的廢土之上。有人從我的身上跑過去,踢到了我的胳膊,踏上了我的胸膛,肋骨好像也被踩斷了。我好像已經化為了一抔焦土,和常暗島的荒原融為一體了。我被所有人踩踏,卻不會被注意。

我還沒有死掉。

我在等待著我漫長的死亡過程。

其實大概也沒有多漫長,但是瀕臨死亡的感覺總歸是不好受的。我像一條被海浪衝到岸上的魚,一條渴死的魚,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肺部上湧的血液就堆積到了我的喉嚨裡,讓我感到了一股難以忍受的窒息感。喉嚨處的積血隨著我的呼吸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在我艱難做出吞嚥動作的時候又趁機侵入到我的鼻腔裡。

真的很難受啊。

為什麼我沒能直接死掉呢?

這個時候,我的內心反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我已經不用打仗了,我和身旁已經變得冰冷僵硬的屍體才是同類。沒有人會在意我,也沒有人會讓我端著槍衝上戰場。我再也不用思考那些我永遠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了。

我開始無比想念森醫生。自從我被他投放到前線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但是現在的我重傷,在不用思考很複雜的事情之後,在我的大腦空閒下來之後,想念森醫生就成了我能思考的全部。

又有人踩到了我的胳膊。

我不知道那是誰,但是我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拽住了他的靴子。

那是一個明顯的歐洲面孔,渾濁而滄桑的眼睛中帶著對戰爭的恐懼和疲憊。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我所熟悉的制服——那是一個敵軍士兵。他在被我抓到腳踝之後明顯的驚嚇到了,下意識的將槍口對準了我。在看清楚我的長相和制服之後,就更加警惕了起來。

“殺、殺了……我吧。”我喃喃道,“……拜託。”

在無盡廝殺的戰場之上,我為什麼會去拜託一個敵軍士兵呢?拜託他殺掉我。我的大腦轉得很慢,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說了什麼。

可是那個士兵,他聽懂了我的話,他的眼神變得複雜。隨後,他將手指放在額頭上,又從左肩移到右肩,最後停到胸口上,於虛空中畫了一個十字。

他將槍口從我的額頭移到了心臟處,扣下了扳機。

感謝他。

我終於失去了意識。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靈魂好像就飄在了常暗島的上空,靜靜的看著這場宛若煉獄般的廝殺。每個人——不論是敵軍還是我軍的每個人,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無比相似的絕望和恐懼。

而我所熟悉的那些臉龐,一個個前仆後繼都倒了下去。孤僻到幾乎沒有朋友的山本、想要重新回到學校上學的柳生、對異能力有著無限興趣和好奇心的佐藤,都死掉了。

我不知道這場戰爭持續了多久。我只是像一個孤獨的遊魂,看到了無數人死亡之後,又看到了活著的人麻木清掃戰場,進行著戰後工作。尚在苟延殘喘的被帶回去,死掉的就扔在戰場上。

我的身體是死的,可是我的靈魂是活的。

就像是神蹟般的,森醫生再次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他將我身上的屍體挪開,一個骯髒狼狽的我、宛如破舊玩偶的身體就全部呈現在了他的面前。

在他的指尖觸碰到我的臉龐的那一刻,我漂浮不定的靈魂好像終於找到了歸宿,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體中。

意識回籠,我睜開了眼睛。

他沒有在意我身上的髒汙,俯身將我從地上抱起。那一刻,不知道怎麼的,我鼻頭一酸。

突然就很想哭。

“森醫生。“我聲音沙啞的小聲叫他,“你來找我了。”

“嗯。”他就淺淺的應一聲。

隨後他將我背到身上,朝著不遠處一個很明顯軍醫打扮的人喊道:“來人記錄一下,這裡還有個活著計程車兵。”

我再一次被他揹著行走。我很想貼近他,很想環住他的脖頸。可是我不能,我想起了上一次弄髒的他的制服,我想起了我的袖子上滿是血跡髒汙。我只能無力的將雙臂垂在身體兩側。

為什麼每一次遇到他的時候,我總是很狼狽呢?

這和我“想要給他留下一個乾淨整潔的印象”的想法簡直大相徑庭。於是不可避免的產生了類似於挫敗、沮喪、頹廢……等一系列負面情緒。

我並不知道怎麼排解這種糟糕的情緒,於是我只能在他的背上絮絮叨叨的說一些無聊且沒有意義的話,試圖以此來填補我空蕩蕩的大腦。

“柳生說退役之後要重新回學校上學,但是他死了。”

“山本說我年齡小,不應該死在這裡,後來他就死了。”

“……最後我也死了,我死不掉。”

這個時候,森醫生就會一句話一句話的應著,雖然他大多數只是輕哼一聲。他好像有很多耐心接納我的分享欲,又好像只是不走心不過腦的敷衍。

不過說著說著,我就沉默了。

其實我很想和森醫生分享一些事情,分享一些沒有森醫生參與過的我的生活。可是等我絞盡腦汁的蒐羅事件組織話語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翻來覆去只說了一些關於“死亡”的車軲轆話。

我短暫的人生經歷真的很匱乏。除了這個黯淡的話題,我完全不知道該說點什麼。聊天並沒有讓我感覺到心情有一絲的輕鬆。當話題說盡了之後,我又不自覺的回想起了最初的問題。

我在森醫生的眼裡,到底是個什麼形象呢?

骯髒?狼狽?亦或者只是一個擁有特殊能力的怪物?

“……森醫生。”問題從我的內心一直滾落到舌尖,被我含含糊糊的吐露出來,“我很狼狽吧?”

是啊,怎麼不算狼狽呢?我每一次遇見森醫生,都是在被他拯救。他總是以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著我,俯視著狼狽且卑微的我。然後又將我撿回去,重新給予我一個體面的形象。

我已經做好了森醫生說出肯定答案的心理準備。可是他只是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

他是什麼意思呢?我完全不知道。

可是我實在是太累了。趴在森醫生的背上,隨著他走路的顛簸,一股清淡的酒精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就強勢衝入了我的鼻腔。我彷彿又回到了和他初次相遇的那個夜晚。

漫天極光的穹頂之下,彷彿只剩了我和森醫生兩個人。而我被他背在背上,被他賦予了新生。

我再次昏迷了過去。

*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間漆黑且封閉的屋子裡了。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是森醫生的宿舍內室,那間手術室。

他將我帶了回來。

“風間君,你醒了。”

那是一道很熟悉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來他的情緒是什麼樣。我有一瞬間的停止呼吸,但緊接著便是從內心深處散漫開的愉悅。

森醫生並沒有離開。

當我醒過來之後,他在我身邊。

“森醫生。”我叫他,“……你沒有離開啊。”

“身為國防軍師團的隨隊一等軍醫,”理所當然的語氣,“我有權利將你帶回來。”

“將你從戰場上撿回來。”這時候他的語氣就變為了幾分無奈和苦惱,“甚至不得已動用了軍醫的特權,才給了你一個士兵的正式身份,說起來還真是有點麻煩呢。”

語調偏輕,尾音就淡了下去,符合他一貫的說話風格。只是這句話在他說來並沒有很正式的感覺,只像是一句隨口的玩笑抱怨。

“麻煩你了。”我這樣對他說。

森醫生卻不在意的輕笑了一聲,就像是從鼻腔發出的無意義的輕哼:“還是這麼認真啊……看來風間君和軍隊計程車兵大概相處的很一般。”

他的那裡很快傳來了一陣水聲。再然後,森醫生就拿著一條溼毛巾走了過來,一直走到了我的面前。他還是那個樣子,在俯視我的時候總是用一種探究的眼神。

他將溼毛巾覆到了我的臉上,在擦拭了一下之後就又移了開來。我的視線就轉移到毛巾上。原本乾淨的毛巾在從我的臉上移開之後就變髒了,紅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土在白毛巾上構成了斑駁的色塊。

像是我這個人一樣狼狽。

和乾淨優雅的森醫生一點都不一樣。

我閉上了眼睛。

我不想再接受這樣的我了。

那個在森醫生眼中的狼狽的我。

森醫生卻並不在意,他擦拭著我的臉頰和脖頸,隨口說道:“風間君,你這次受傷真的很嚴重啊。背部80%面積的灼傷,除此之外還有超過三十處槍傷。全身上下骨折多達十五處。”

“炸傷、槍傷、踩踏傷。並且多集中在後背。”他最後總結道,“你是在所有人都衝向敵軍的時候往反方向跑了嗎?”

他的語氣好像冷了下來。

“我……”我頓了頓解釋道,“當時掩體被炸彈炸燬了,我和大倉被迫往後撤。再然後……我的身體成為了大倉的掩體。”

我感覺到森醫生擦拭我臉頰的動作停了下來。我睜開了眼睛,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沒什麼變化。

“他們已經知道你的能力了嗎?”

“嗯,在前線的第三天我就死過一次了。”

“所以他們從那個時候就知道了。”

“嗯,他們都知道了。”

“那你是怎麼想的呢?對於大倉君,這件事情。”他放下了手中的毛巾,透紫色的眼睛直直的盯著我,帶著探究的意味。他想要從我的表情中獲得答案。

“……我不知道。”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件事情。

森醫生卻並不滿意我的敷衍回答。他一動不動的盯著我看,讓我只能尋找新的答案。

“當他們知道我可以復活的時候,他們的眼睛裡都是羨慕和渴望。”我想到了短暫和士兵們相處的幾天,“他們說我很厲害,就對我很好。”

我閉上眼睛,那些滿含著羨慕和絕望以及麻木的眼神就又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中:“我感覺,有點難受。就好像……擁有這種能力是我的錯,可是我又是因為這個能力才得到了他們對我的友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說起這些事,彷彿和森醫生的提問完全無關。但是森醫生並沒有打斷我,他就靜靜地聽著,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大倉他,他說他家裡有父母,有未婚妻。他說他想回家。”我終於在漫無目的的談話中好像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我看著森醫生,很認真的告訴他,“所以我想……”

“既然我能無限制的復活,那我站在他們的面前,承受著他們所不能承受的傷害。他們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可是我有。死亡對他們來說可能是最不想要面對的,可是卻不會對我造成任何損失。”

森醫生轉開了眼線,主動斷開了和我的對視。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啊……”

“大倉給過我糖。”我說,“我留了下來。”

他也曾對我好過。大倉給了我兩顆糖,我吃掉了一顆,剩下的一顆一直放在了貼身的衣兜裡。我原本就想要留給森醫生的。

我艱難的從貼身衣兜裡掏出了那顆糖。也許是糖的硬度夠高,也許是它的體積足夠小,即使跟隨著我上過戰場,它也依舊保持了有稜有角的長方體樣子。只是包裹在糖塊外面的油紙,沾染些許從我身上流出的鮮血,看起來有些髒。

我像是獻寶一般把那塊糖放到掌心裡,遞到森醫生的面前。可是就在森醫生即將接過去的時候,他的纖長手指都已經碰到我的掌心了,我又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縮回了那隻手。

他的手指纖長白皙有力,又因為之前碰觸過水所以帶著微微溼潤和涼意。在觸到我掌心的一瞬間,不僅是我的髒手,甚至是那塊糖,都自慚形穢了。

“嗯?”森醫生不解,他指著我已經握起來的拳頭,“這塊糖,不是風間君想要送給我的嗎?”

說完他又好笑的搖搖頭:“看來是我會錯了意。”

他明明沒有會錯意。

我又閉上了眼睛,只要我看不見——我再次將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的指腹只是蜻蜓點水般的碰了一下我的掌心,緊接著那塊糖就被他拿走了。隨著糖紙被撕開的聲音,我的手裡又被他放了什麼東西。

我好奇的睜開眼睛,就發現半顆糖已經靜靜地躺在我手心裡了,而森醫生嘴巴微動。那另外半顆糖,被他含在了嘴裡。

他將糖塊一分為二,分給了我一半。

我把剩下的半顆糖放進了嘴裡,還沒等糖在我口腔裡爆炸出甜味,就聽見森醫生不經意般的說了一句話:“大倉君其實已經宣佈死亡了,他的屍體就被扔到了戰場上。”

我一愣。

連糖的甜味都沒有品出來。

“風間君,就算有你為他抵擋了一次。可是在常暗島這個戰場上,他依舊沒有那個運氣活下來。”森醫生嘆了口氣,“真是有幾分遺憾吶。”

我感受著糖塊融化成了粘稠的糖液,流進了我的喉嚨裡,又黏到了喉管壁上,讓我本就乾澀的嗓子更加不舒服了。

“這糖……”我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怎麼了呢?”森醫生也好脾氣的接下了我的話題。

我張了張嘴,大腦一片空白。半晌,才勉強找到了一句可以用作回答的話:“啊……吃起來好像有些苦味。”

“也許是放過期了吧。”森醫生不以為意,“畢竟糖在戰爭中也是不可多得的重要物資呢。所以糖放到過期才捨得吃,也挺正常的。”

“也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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