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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會之際,人書俱老,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學堂之上,身著青布直綴的先生目光灼灼地盯著散散落落地坐在對面的四十幾個孩童,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先生姓章,名寬仁,乃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私塾先生,專以教授蒙童為業,不太計較束脩之多寡,是以不但家境富裕的大戶人家將子弟送來讀書,便是家境不那麼殷實的人家,只要巴望著自家孩兒有出息的,也咬著牙將孩子送來。
章先生授課的獨特之處,便是經常在課堂上跟學生們相互問難,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這是教學相長的好辦法。
每當這個時候,課堂上便會出現兩極分化,那些平日比較活躍的孩子積極表現自己、回答問題,並且不時問先生一些刁鑽的問題,而那些平日寡言少語的學生則繼續保持沉默。
這一回,許是先生掉書袋掉得太過,學生們完全不懂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於是一概保持沉默。
反覆掃視那四十多張沉默的面孔之後,章先生不得不看著花名冊點名了。
“小尛子,你說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章先生眼睛離開花名冊,衝著西北角上一個十四五歲的孩童說道。
小尛子或許回答不上來問題,卻懂得課堂規矩,聽到先生叫他,當即站起身來,眨巴著眼睛說道:“先生,我胡亂猜個意思行不行?”
“你只管大膽地猜!”章先生用鼓勵的口吻說道,“猜對猜不對都不要緊,就怕你不敢猜。”
“好,這可是你說的,有什麼麻煩你可替我擋著!”小尛子一邊說,一邊衝著旁邊一個學生瞥了一眼,“我的理解是,小嘎子他娘跟一個外鄉的男人通姦約會,他爹知道以後把他娘狠狠地打了一頓,自己也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旁邊那個學生,就是小嘎子,聽了這話,恨恨地剜了小尛子一眼,接著起身朝他撞去。
轉瞬之間,兩個人便廝打在一起。
其他學生見狀,不由紛紛起鬨。
小嘎子因為小尛子當眾侮辱了他的娘,下手十分兇狠,拳拳到肉,並且由於比小尛子胖壯一些,每一拳都讓小尛子難以抵擋。小尛子雖則奮力反擊,卻終因力氣不濟,不一會兒便被小嘎子打得鼻青臉腫。
章寬仁是個斯文人,自矜身份,兼且怕自己被打傷,所以不敢上前拉架,只好站在講臺上嘶聲吆喝。
後來,還是幾個懂事些的學生出手,奮力將小嘎子和小尛子撕扯開。
小嘎子猶不捨氣,攥著拳頭,氣哼哼地看著小尛子。
小尛子儘管被打得頭破血流,卻不肯服輸,也不錯眼珠地盯著小嘎子,說道:“你甭這麼看著我,我說的是事實,你娘就是跟外鄉人偷情了,誰不知道!”
小嘎子聽了這話,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又要衝上去廝打。
章寬仁拿起戒尺,啪地一聲摔在案頭上,厲聲喝道:“夠了,成什麼體統!”
學生們聽到戒尺發出的動靜,都不由打個哆嗦,知道先生要動用懲罰了。一般的懲罰他們倒也不懼,問題是,當先生實施最嚴厲的懲罰的時候,先生那幾個虎狼般的侄子便會進入學堂對他們下狠手,那是他們都不太願意承受的。
就連相互怒目相向的小嘎子和小尛子,也都消停了下來。
其他人則眼望著先生,急於看看先生這回要如何懲罰兩個打架的同窗。
出乎意料的是,先生卻沒有出去喊他那幾個凶神惡煞般的侄子,而是老神在在地喝了幾口茶水,繼而說道:“小尛子,君子不揭人之短、暴人之私,這個道理你知不知道?”
小尛子嘟著嘴回應道:“先生,這件事情又不是什麼秘密,許多人都知道,為什麼不能說?難道你就沒聽人家嚼老婆舌的說過?”
“唗!”章寬仁又拍一下戒尺,怒道,“凡君子者,視不當見而不見,聽不當聞而不聞,斯乃正人。你跟我學了這幾年,甭說什麼耳濡目染了,連我口傳心授的東西都沒記住,還在這裡跟我頂嘴,委實頑劣得很!從今天起,你去西嶺挖土三日,以為頑劣不羈之懲戒!”
小尛子指著小嘎子說道:“那他呢?”
“他也要遭受懲戒,面壁思過三日!”
章寬仁白他一眼,氣哼哼地說道。
說罷,又不由搖頭嘆氣起來。
這個小尛子,大名叫做章軒,乃是章寬仁的族侄,自幼失怙,家中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老孃和一個長他一歲的姐姐,日子過得比較艱難,靠著老孃給人家補綴度日。章軒這個名字,也是章寬仁取的,意在讓他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的老孃雖則是個靠著自己的辛勞苦巴巴度日的女人,卻有些見識,指望章軒識幾個字,能夠寫寫算算,好去大戶人家當個店鋪的夥計什麼的,不再像他死去的爹那樣過那土裡刨食的艱辛日子。
章寬仁經受不住她的再三央及,只好將章軒收進學堂,不僅免了他的學費,而且特意對他多費了不少心。
章軒所說的小嘎子他娘蓮心跟人偷情之事,章寬仁是知道的。那個婆娘,自從嫁到村裡來,身上就帶著一股騷氣、眉目之中另有一種騷態,就像一隻花蝴蝶,引得村裡的不少男人圍著她轉。章寬仁也遭受過她那看上去半真半假的調誘,只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從來不理她那個茬,久而久之,她也就不來招惹了。
她的男人姓孫,乃是村裡的小姓人家,幸虧她跟男人們混得熟,那個孫姓男人倒也沒怎麼受大姓人家欺負。
鄉下人憨實,從來都是被窩裡的事情被窩裡了,一般不會四處宣揚,唯有蓮心的事有些例外,人們閒聊的時候往往將它作為笑談,笑過之後也就罷了。
小尛子在課堂上公然提及這件事,引得蓮心的兒子小嘎子不滿,其實也很正常。這麼大的孩子,都知道要臉面了,哪會容忍別人侮辱自己的親孃呢?
章寬仁如此處罰兩個打架的學生,意在將他們暫時分開,讓他們將這件事情漸漸淡忘。小孩子之間不太記仇,當時打得頭破血流,過後仍然可能是好朋友。
不過,一堂好好的問難課,卻被這一場架攪鬧了。
章寬仁於是改變了授課方式,不再繼續問難,而是給學生們講解那句話的意思。
“孩子們,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並不是小嘎子的娘跟人通——,啊!”
說到這裡,章寬仁意識到自己不經意間說走了嘴,於是急忙剎住,咳嗽兩聲之後繼續說道:“它的意思是,只要把書本上的意思學通了,那就可以做到融會貫通、返璞歸真,為人處世就會周到、圓融起來,寫出來的文字也就樸素自然,不會硬拽那些華而不實的辭藻。”
他在臺上苦口婆心地講,臺下的學生們卻仍然將心思放在小嘎子他孃的事情上,對他的講述並未聽進去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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