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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怎可為帝!

湛長風忽然替皇姑不值,替自己不值,原就凋零的江山在她眼裡更加地扭曲了。

這樣的天下,要來有何用?

湛長風第一次產生了不符合她太子身份的想法。

“召了皇姑回來當如何?”她又問。

老皇帝精明而睿智,“她雙十未嫁已然於禮不合,孤會為她在世家弟子中挑個好的,這以後有夫管著她,孩子纏著她,自然沒有精力去行軍打仗了。”

說到這裡,老皇帝沉思了一下,“不過最近曲山一道匪患橫行,造反者眾多,或可先讓她去整頓。”

“孫兒受教了。”湛長風低頭作揖,掩去她的神色。

“你要學的還有很多啊,”老皇帝再次感概道,“以後易家的天下便是你的,易家的血脈也要靠你延續。”

湛長風沒有問易裳生的兒子能否繼承皇位,答案顯然易見,不能。

易家女兒的孩子,不是易家的,哪怕他/她流著一半易家的血。

正如,易家男兒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承明四十六年年初,老皇帝連下八道詔令讓帝姬兼徵南將軍易裳回都,可惜八位使者沒有人順利走到息烽城,詔令一直無法到達易裳手中。

直到大半年後,凌淮之成了第九位使者。

他抬眼望向遠處的城池,原是俊俏雅緻的人,此時已滿身風霜。

息烽城位於南方邊境,近夷狄部落。

南方三州內亂平息,外患卻剛起,幸好易裳有先見之明,早幾年前就在兩族交界建城,拉起了一條防禦線。

息烽城寓意止戈,事實上卻狼煙頻起,連那城牆都是暗沉的顏色,好像是用血一層層刷上去的。

城前有一排長杆,每杆上都垂著一溜或乾癟或新鮮的人頭,如同連串的黑燈籠,凌淮之不敢多看,只盯著那緊閉的城門。

女牆後士兵挺立,用凌厲的眼神俯視著他,卻無人發一言。

凌淮之是皇城裡的貴公子,素有才名,可他哪裡遇到過這種陣仗,憋著心氣,硬是給看不出膚色的臉上添了兩抹緋紅。

上面有一守將開口,洪亮煞氣的聲音逼迫而來,“兀那何人,鬼鬼祟祟,快報上名來,否則休怪我無情射殺!”

話落間數十隻箭頭已經對準了他。

他還能怎麼辦,只得丟了世家公子的矜持,扯著嗓子喊,“我乃皇帝使臣凌淮之!快將城門開啟,讓我去見將軍!”

可憐貴公子趟了三個月的窮山惡水,遭了搶,丟了馬,跑了僕人,死了侍衛,一頭黑髮打結,半張花臉嘴開裂,一口破鑼嗓子鬼知道他在喊什麼。

守將不耐煩地揮揮手,“快走開,難民營在三里外,自己去!”

凌淮之瞪大了眼,欲跟他辯論,結果腳剛踏出半步,一支箭就釘在了他的面前,殺氣四溢!

“滾!”

“你.你!”凌淮之惱怒地甩袖而去,沒走多遠就因飢餓栽到了地上。

...這叫什麼事!

貴公子已經被連月的苦難折磨地沒有脾氣了,算起來他能走到這裡,而不是像前任們身首異處,已然十分好運,思及此,他只能嘆口氣,勉強爬起來,去尋水源,然後給自己洗了個臉,梳了梳頭髮,再次來到城門前。

“我是皇帝使臣!”他揮著明黃的聖旨,一遍一遍地喊著。

守將和旁邊人說了什麼,半響後,城門開了條縫,有一士兵出來,“將聖旨交予我,供將軍辨認真假。”

勢比人強,凌淮之不得不低頭,交出了聖旨,他剛想隨士兵進城,卻被攔了下來。

“你還不能進,且在這裡等著!”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凌淮之終於怒道。

士兵彷彿在看一個傻瓜,也不同他爭辯,直接將城門關了。奸細那麼多,誰知道你是不是個好的,還真當息烽城是菜場了。

凌淮之頭暈眼花,靠著城牆養神,但抵不住鑽進鼻子的都是腐爛怪異的味道,他摸了把牆,潮溼陰冷,攤開手掌一看,還有淡淡的血水。

他一個激靈,離城牆遠了點,又昏昏沉沉站了三四個時辰,啪一下,倒在了地上。

等他再次醒來,他看見了床幔,忽有感動漫上心頭。

十分恰好地,房門被敲響了,“凌使者,將軍要見你。”

他發現自己已經被收拾乾淨了,只需穿上衣服,整理形容,但是剛踏出門檻,便止不住躑躅,說到底還是有點怕。

他不會天真地認為帝姬能安分和他回都。

“凌淮之,參見殿下。”他拱手作揖,眼睛看著自己的腳。

“這裡沒有殿下,只有將軍。”

雙十女子,紅袍黑甲,拔身挺立,一眼望來,孤勇淡漠。凌淮之幾乎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將軍。”他定了定心神,雖然聖旨已經到易裳的手上了,但他也得履行他的使命,“小臣奉命而來,請將軍交接好息烽事務,隨小臣回皇城覆命。”

“行啊。”易裳好似在答應一個無關緊要的請求。

“陛下十分想念您,再者曲山需要您...”凌淮之驀然頓住,有點不可置信,她答應了,她居然就那麼輕易答應了?!

凌淮之恍恍惚惚告退,事情順利地讓他不自在。

易裳輕笑一聲,拿起布塊擦拭著長槍,鋥亮的槍頭是用千人性命澆築的,冬日孤冷的光落在上面,比冰寒。

這是深潭,載著世俗的愛恨情仇,這是寂淵,一切重要或微小的事物都將在它面前變得無足輕重。

這是終結。

一朵白梅花飄下枝頭,清風微蕩,君子清高。

梅一池見她嘴角的笑意,便是輕輕蹙了下眉,再次提出自己的邀請,“隨我歸山,道途坦蕩。”

她的笑,是歷經世事.看透紅塵後的渾不在意和蒼涼,叫後輩無端絕望,同輩嘆息釋然,那是正在經歷這個生靈塗炭的時代的人才懂的感受。

但是梅一池不懂,他生於陽春白雪,長於弧昊山,浸在道音戒律裡,世間一切於他仿若隔山看水,他難以理解世人糾結的情愛,不明白他們對柴米油鹽或權利財帛的追逐。

當然,他也無意去理解,只是他碰到了易裳,一個道種植心卻依舊在這人間沉浮的女子。

那顆困居在世俗的道心,讓他彷彿看見了被丟進破爛堆裡的明珠.閒置落灰的美玉,惋惜難受,忍不住“撥亂反正”,放她去合適的地方。

然她,只承認自己是一名將軍。

“你會死。”梅一池看到了她的未來。

“我當然會死。”

“隨我走。”

易裳抿直了唇線,“我不知道你口口聲聲的道是什麼,也不知道我有什麼理由會跟你離開,我只知道我之所以是現在的我,是因為我的選擇和堅守。”

“凡世有那麼值得留戀麼?”梅一池很疑惑。

“留戀?”易裳覺得好笑,“相反,我憎惡著它。”

“我憎惡戰爭,厭棄愚蠢懦弱的百姓,討厭朝堂上的算計,甚至想摒棄這沒有盡頭的生活,但是,我從沒退縮。”

易裳又道,“戰爭是為了家國,愚蠢懦弱的百姓也會極力生存,朝堂上還有忠義之士,這樣的生活未必沒有結束的一天,他們沒讓我絕望,我怎敢讓他們失望。”

梅一池默然無語,他想說一句執迷不悟,卻又如何都說不出口。

人間的事,比經書道義複雜多了。

凌淮之就知道沒那麼簡單,他每日去詢問何時出發,得到的回覆總是事情繁多,還沒交接。

除了第一次,他根本沒見過易裳的人影。

他又回憶起中元節的宮廷宴會,那時殷朝仍算安和,她是高臺上雍容華貴的帝姬,儀態端方,惹人傾慕。

難道待在宮中做個有人伺候的帝姬,比這般生死無常還壞麼?

她又不是男子。

凌淮之在戒備森嚴的將軍府蹉跎了一月餘,終於蹲在大門口將易裳逮著了。

當是時,易裳的甲冑染了血,鬢角旁的一縷髮絲拂過她冷峻的臉頰,帶起血腥味。

凌淮之忍不住上前一步,“殿下,我心悅你!”

所以...他的喉結滾了滾,剩下的話被她清亮漠然的眼神吞沒。

所以能不能跟我回都,我給你一個安穩的家。

易裳撇了他一眼,大步走向書房,身後將領跟隨。

將領們莫名地看了看這“小白臉”,搖搖頭,不再理會。

易裳和將領們圍著地形圖,重新排兵佈陣,就在一個時辰前,他們的糧草部隊被夷狄部落劫了,後來又在東南小道上打了場遭遇戰。

最近夷狄部落的小動作太多了,恐怕要有戰事發生。

討論畢,一名將領調侃道,“皇城那位為了讓您回去,都使出美人計了,真是有意思啊哈哈哈。”

“嘿,就那樣的小白臉哪配得上咱們將軍。”

有人摸了把鬍子,“舉案齊眉.兒孫滿堂,老夫倒是羨慕至極。”

氣氛為之一靜。

易裳不動如山,“國難當頭,其他不足一提。”

“將軍說得是。”

將領們安心了,紛紛告退。

“我就說嘛,將軍怎會棄我們而去。”

“也不怪我擔心,女子總是耽於穩定,安於一日三餐,若將軍一時倦了忽然要回去嫁人,這邊疆該如何?”

眾人對於徘徊在月牙門口的凌淮之愈加沒有好顏色,一個男的,就知道兒女情長.詩詞歌賦,跟兔爺似的,一點也拎不清。

梅一池一直隱身跟在易裳身邊,這會兒若有似無地感嘆,“他對你倒是真心的,捨不得你受苦。”

易裳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等反應過來了,更沒什麼感覺,“早聞右丞之子是個有才德的,事實證明世人之言總有偏差。”

若說之前她對凌淮之的印象停留在右丞之子身上,現在卻不由多了幾分輕看。

凌淮之一路從皇城到息烽,狼狽滿身,他經歷了這個時代的殘忍,但是一月餘,他不問百姓的流離,不問夷狄的爭端,一心要將她帶回都,甚至跑去廚房做菜調羹討好她,真不知該說他心大,還是漠視時事。

“難道你不該感動麼?”梅一池覺得人類真複雜。

“我感動什麼?”莫名其妙。

梅一池鄭重地從懷裡掏出一話本,“我觀之中故事,每當出現‘許你一生安穩’.‘避免你顛沛流離’等字眼時,女主人公便會怦然心動,找到終身歸宿,我以為這是男女情事的關鍵。”

易裳抽了下嘴角,看他理所當然的模樣,不免有幾分嘆息,好好一朵花,怎的這麼快就跑偏了呢。

她將話本丟了,語重心長道,“小說故事都是騙人的,不要輕信。”

“你想體味下世俗?”

梅一池點點頭。

他沒能將易裳帶回弧昊山,很是挫敗,對世俗多了幾分好奇,便想多瞭解點。

易裳若有所思,“看再多還不如自己親身體會一遍。”

她道,“我借你一身份如何?”

“嗯?”

“你不是說凌淮之對我是真心的麼,不如你扮成我和他一道回去,體會下他的真心,反正我不認識他,你也不認識他。”

這主意很荒誕,但梅一池不是世俗人,想法自然不同,竟認真地考慮了起來。

“可行,不過...”梅一池心思通透,“如此你便是欠了我一人情。”

“欠罷欠罷,你什麼時候想要了就來拿回去。”易裳大笑。

梅一池感到了一絲惆悵,“你還有什麼願望麼,既然要欠,就多欠幾個罷。”

易裳想了想,“我所願,自己能實現,我不能實現的,你也於事無補。”

她按了下眉心,語氣忽有些沉重,斟酌道,“若有一日殷朝國破,而你恰好在,就帶走我那侄兒罷,給易家留一絲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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