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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會是長嫂前來,我以為大兄會親自來興師問罪的。”
嬴政親自為皇長子妃斟了茶。
皇長子妃聞言微覺愕然,然後很快便明白過來。
聰明人與聰明人之間的溝通,是不需要廢話的。
“六殿下。”
她沒有稱呼六弟,而是用了一個給出了足夠尊敬,又相對正式的稱呼,正襟危坐道:“請您來試著說服我吧。”
嬴政道:“坐在我面前需要我說服的,是大兄之妻,還是墨家的主事人呢?”
皇長子妃道:“墨家的主事人是我的父親,不過,如果您能夠說服我的話,想必我也可以說服他。”
嬴政遂道:“即便是賢明的君主,也不愛重沒有功勳的臣子,即便是慈愛的父親,也不愛不能給自己帶來益處的孩子。”
“凡是不能勝任這個位置卻處在其間的,就不應該在這裡,凡是不勝任其爵祿卻得到了的,更不應該是這份爵祿的主人——這難道不是墨家自己的主張嗎?”
皇長子妃道:“這是《墨子》親士篇的言論。”
“不錯。”
嬴政道:“墨家人既然知曉這樣的大義,又怎麼會在皇長子身上耗費氣力?才幹這種東西,如同尖銳的錐子放置在布袋裡,難道是能夠被隱藏起來的嗎?”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連自己的權力究竟是來自何處,在朝中究竟要團結哪些人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承擔起天下大任?”
皇長子妃神色微動:“還請您說的再詳細一些。”
嬴政飲一口茶,繼續道:“您知道首相江茂琰變法,斬殺大兄兩位老師立威的事情嗎?”
皇長子妃頷首道:“自然知曉。”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嬴政輕笑一聲,神色冷淡,隱含著幾分譏誚:“大兄他痴長了二十餘歲,卻連自己究竟要做什麼都不知道。”
“他要反對變法,那就旗幟鮮明的反對變法。”
“陛下下令處死違背新法的宗室的時候,他一言不發,江茂琰要殺他兩位老師的時候,他卻主動跳出來為其奔走,世間還有比這更愚蠢的事情嗎?!”
“反對變法,卻不救因違背新法而被殺的宗室,他反對的是哪門子的變法?”
“反對變法,四處奔走意圖救下老師,卻又將先前被殺的宗室置於何地?”
“尊奉的是儒家禮教,稱頌的是師生情誼,是禮教讓他枉顧宗親,還是老師教他視同族骨肉如草芥?”
“倘若他一心反對變法,尤且有能夠團結反對者的可能,但是他心裡只有一家之利,罔顧他人,又怎麼可能成事?”
“更不必說此舉深深見惡於陛下,大失君心,而諸國混戰,唯有變法才能圖強於世,其人鼠目寸光,更無遠見!做一守成之主也便罷了,稱霸域內,絕無可能!”
皇長子妃聽他將這一席話說完,已然怔住,回神之後,眸光光芒閃爍,稱讚道:“您雖然年輕,但看待事物的眼光,卻老辣如同富有智慧的長者啊。不知道諸國之中的皇子,有誰能夠跟您匹敵。”
“天下英雄誰敵手嗎?”
嬴政神色寡淡,眼瞼都沒有動一下,便給出了答案:“呵,沒有敵手。”
第194章
皇后短暫的責備過兒子之後,理智的頭腦終於戰勝了慈母之心,重新佔據高地。
她其實並不喜歡皇長子妃這個兒媳婦。
遵從皇后自己的意願,她更希望讓兒子娶一個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周國大族之女,亦或者是強國公主,而不是一個身材高大、手腳粗糙,相貌只能說是清秀的,從小就跟著她那個滿臉風霜的父親行走列國的女子。
可是皇帝的意志高於一切,她無從反駁。
且墨家之人雖然無有世襲爵祿,卻憑藉自己的本領很快在軍中站穩了腳跟,成為大周強軍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軍功爵位制度越是根深蒂固,他們所能夠對周國施加的影響也就愈發深重,而這種對于軍隊的強大影響,恰恰是出身世襲貴族家庭、且根本無法從中掙脫的皇后母子所欠缺的。
為了註定無法改變的事情與皇帝抗爭,不僅無法改變他的決定,還會失去幾十年的夫妻之情。
再則,皇帝如此重用墨家,又將墨家鉅子的女兒嫁給皇長子,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正向的傾向了。
皇后權衡利弊之後,很快就調整好心態,心平氣和的接受了這個現實,甚至於沒有在皇長子妃這個兒媳婦面前表露出一絲不悅。
何必呢。
仇視皇長子妃,只會讓皇帝不悅,間接的影響兒子,破壞掉兒子的夫妻關係。
如此一來,原本能夠透過皇長子妃得到的墨家的效忠,只怕也就灰飛煙滅了。
既然如此,一開始為什麼不拼死反對?
在足夠理智的時候,皇后誠然是個與皇帝一般的人物。
也是因為這份理智,當不滿與惱火消去之後,她很快調整了狀態,令近侍女官去請皇長子妃入內,打算拉著她的手說幾句貼己話,修復婆媳關係。
不曾想得到的回覆卻是,就在不久之前,皇長子妃帶著幾個親隨離開了。
夜色已深,樹影歪歪斜斜的倒著,黑色的枝條橫亙在窗欞上。
一種不祥之感陡然出現在皇后的心頭。
她聲音急促:“她去哪兒了?!”
皇長子比她還急,因為有些懼怕父親的緣故,甚至還有些結巴:“母后,她,她不會是去找父皇告狀了吧?!”
近侍女官神色有些不解,然而被皇后那雙過於冷厲的眸子注視著,還是小聲又迅速的說了出來:“看方向,是往全淑儀宮裡去了……”
皇長子顯而易見的鬆了口氣,皇后卻是如遭雷擊。
直到此時此刻,她終於意識到,自己也好,兒子也好,到底是做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
一張零分的答卷!
皇后近乎悲哀的看著一旁神色釋然的兒子,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皇長子原本還覺得慶幸,甚至於對妻子生出了幾分感激——雖然夫妻倆吵了架,還不歡而散,但她還是站在我這邊的嘛。
你看,她這不是主動往六弟那兒去了解情況了嗎?
又想,即便她去父皇那兒告狀,我也沒必要怕啊!
是她打我,又不是我打她!
轉念一想,這事兒真要是被父皇知道,肯定又要用那種看蠢貨的失望眼神看著我了吧,每次都喊我滾出去,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啊……
皇后看著那雙清澈又愚蠢的眼睛,只覺得心臟都抽痛成一團了。
偏生還沒辦法跟他過多的解釋,耗時又費力,何必為之!
“還沒有到最後關頭。”
她對自己說。
只是暫時輸了一局而已,不要緊。
如今諸皇子之中,也唯有一個六皇子露頭,至於其餘人,根本不敢與她和皇長子相爭。
而六皇子此時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在外朝幾乎毫無羽翼,誰知道他到弘文館去,到底是韜光養晦,蒐羅人才,還是心血來潮去看個熱鬧?
就算他真的是隻雄鷹,她也有法子把他按下去!
皇后很快重整旗鼓,喚了心腹前來:“去查一查六皇子出宮之後的見聞,他見了什麼人,跟誰交了朋友,除了弘文館之外還去了哪裡,以及他在弘文館都看了些什麼書,你親自去,一絲一毫的線索也不要疏忽!”
……
“天下英雄誰敵手……沒有敵手。”
皇帝神色淡漠,笑著從口中吐出兩個字的點評來:“狂妄!”
那小子以為自己是誰,竟然敢如此小覷天下英傑?
不過先前同皇長子妃說的那一席話,倒是將皇長子糊里糊塗的行徑剖析的分外清楚。
皇帝沉吟幾瞬,終於招招手,傳了近侍過來:“去叫他過來吧。”
總要掂一掂他的成色,才能決定之後如何。
……
皇長子妃離開了。
嬴政起身送她,繼而又重新回到原處,跪坐在席間,收拾方才因為待客而稍顯凌亂的茶具。
就在這時候,他敏銳的察覺到兩道自外投來的視線。
嬴政遂站起身來:“您怎麼過來了?”
全淑儀神色微有遲疑,有些擔憂的看著他:“明兒,你是否有意爭奪周國大位?”
嬴政坦率的告訴她:“是。”
全淑儀的神色變得有些複雜,眸光似喜似悲,最後又轉為黯然與歉疚:“可惜我沒本事,幫不了你,既沒有強勢的母家,又聲名狼藉,讓你先天就……”
嬴政聽得微怔,繼而失笑道:“怎麼會?有您做我的母親,讓我投生成周國的皇子,超越萬萬人,已經是無上幸事了,孩兒怎麼會不知足?再則,男兒想要成就一番事業,本就是要倚仗自己去打拼的,將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又算是什麼道理!”
全淑儀聽罷,不禁泣下:“好孩子,託生到我肚子裡,委屈你了!”
朱元璋抄著手,在空間裡做出總結:“娘倆都覺得對方做到了能做到的頂級上限。”
劉徹“嘿”了一聲,斜眼道:“你是在陰陽怪氣誰呢?”
要論人品,朱元璋比他地道的多:“算了,始皇原本那一世被坑的夠慘了,就不往他傷口上撒鹽了。”
來的不僅僅只是全氏,還有雙紅,先前不敢貿然驚擾,在門外聽見室內氣氛尚好,這才放輕腳步進來。
“殿下胸懷大志,固然是好事,只是今日之事,陛下那裡只怕有的說道,好好歹歹,您總要想個應對的法子。說不得用不了多久,陛下就會使人來召見您了。”
嬴政“噢”了一聲,扭頭看眼窗外冷清的月色,輕笑道:“不用多久,今晚就會使人來召我的。”
全淑儀與雙紅齊齊驚呼一聲:“啊?!”
嬴政好笑的看著她們:“皇長子妃出身墨家,身邊既沒有奴婢,又無有媵妾,今日跟隨在她身邊的幾個親隨,會是從哪裡來的呢?”
二人恍然驚悟。
全淑儀一把抓住兒子的手臂,神色迫切,壓低了聲音道:“明兒,不要把陛下當成你的父親,要把他當成一位天子來對待。”
這是她用後半生的無窮血淚換來的教訓:“他的心比寒冰還要冷,比金石還要硬,你只可以用你的言辭和才幹來打動他,卻不要妄想用父子之情來讓他融化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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