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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是該瘋了,天子親口說他失心瘋了,他怎麼能不瘋?
眾人眼見著陳王忽然間從地上爬起來,手舞足蹈,又哭又笑,狀若瘋癲,一時默然。
陳王妃伏在地上,幾乎剋制不住哽咽聲,諸王物傷其類,也不由得落下淚來,只是顧慮到天子駕前,便趕忙小心遮掩了。
天子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冷笑,胸膛緩慢的起伏著,神色嘲弄的看著這一圈人。
劉徹在側冷眼旁觀,不由得在心底暗歎口氣。
他跟空間裡邊的老夥計們道:“這就是所謂的父親不懂得兒子,兒子也不懂得父親啊。”
諸王只見到了他這個皇孫吃肉,卻沒見到他這個皇孫捱打。
他假死遠遁是真,但遭遇過一次幾乎足以致命的襲擊,這也是真的。
天子為他收拾攤子,親手將他扶上帝位是真,但前提難道不是他穩定社稷,展現出了一個儲君該有的才幹與韜略?
但是在諸王眼裡,這一切都與大位無關,他們只能看到最表層的緣由所導致的結果——天子寵愛東宮,愛屋及烏,也寵愛東宮皇孫,所以即便皇孫犯下了這樣大的過錯,也能不動聲色的替他抹掉,與他天下!
所以說,兒子們其實並不懂得父親。
而天子長久以來用懷疑與冷漠來對待諸王,首先以君主的威儀來震懾他們,其次以家主的嚴厲來斥責他們,幾時又曾經顯露過慈父之愛呢?
所以說,做父親的,其實也不懂兒子。
兩方相互不解,彼此猜疑,怎麼可能不以悲劇收場呢!
如當下這般,陳王破防,諸王物傷其類,對天子心生怨囿,而天子也不痛快——老子我把鎮國公主實為皇孫的事情捅出去,難道不是為了保全你們這些崽種?
劉徹暗暗搖頭,見天子並不做聲,遂親自上前去將陳王妃攙扶起來:“王府裡堂弟堂妹們年紀尚小,若是叔母也一併去了宗人府,他們又該交給誰來約束教養呢?”
陳王妃聽他話中之意,彷彿並無追究子嗣之心,不由得暗鬆口氣,感激之情大生,緊接著卻又聽他繼續道:“而再反過來講,若是讓陳王叔孤身一人往宗人府去養病,長久的不見妻兒,只怕也於身體不益吧。”
陳王妃心臟一起一落,不知何處,唯恐他突然說要把自己全家都送進宗人府。
正惴惴不安之際,卻見劉徹一掀衣襬,跪在天子面前,替陳王求情道:“宗人府森冷肅寂,哪裡是能讓病人久住的地方?倒是宜春宮地處於春暉湖東側,景緻極佳,氣候宜人,不妨讓叔母和堂弟堂妹們陪同叔父前去養病。”
“左右那從前也是莊宗皇帝為親王時修建的別院,索性將其賜予陳王叔吧,祖父以為如何?”
天子轉目去看他,神色有些複雜:“如此忤逆不敬,沒有罪責也便罷了,如何還有了功勳,竟要朕賜下府邸?”
頓了頓,又拂袖道:“罷了,既如此,便將宜春宮改為陳王府,令他舉家遷去居住吧。此事既是由你所倡,便交給你來辦!”
陳王妃聽到此處,眼淚便不由得奪眶而出,心知自家這場劫難,至此便算是渡過去了一半。
要真是被關進宗正寺,丈夫這輩子只怕就出不來了,夫妻情分暫且不論,孩子們有這樣一個被皇祖父下令幽禁至死的父親,難道會有什麼好前程嗎?
但如今叫皇孫居中轉圜,改住到宜春宮去,雖然仍舊是養病,但情面上終究比先前要好得多,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被放出去,但總比在宗人府被關到死強多了!
陳王妃有心要謝,卻也知道現下不是時候,故而便只向皇孫投去了感激的一瞥,繼而又鄭重的向天子謝恩。
劉徹則吩咐人去將瘋瘋癲癲跑出門去的陳王找回來,見他髮髻凌亂,衣衫不整,臉上涕淚交橫,又讓人來替陳王梳洗,整理儀容。
陳王錯開眼去,並不看他。
劉徹彷彿沒有見到他眼底的冷淡,神色真摯,目光懇切道:“這些年侄兒在北關,很是領受過叔父的人情,本就是至親骨肉,何必如此生疏?”
“還有濟王叔,翼王叔,程王叔……”
他目光依次落在諸王臉上,神情溫和又不乏敬慕:“王叔們的情誼,侄兒說的少,卻都記在心裡。”
說完,斂衣鄭重一拜。
諸王原本還對於天子選定的這個後繼之君有些不滿——同樣是奪嫡之戰,我們是生死交鋒,你是直接保送,這憑什麼啊?
然而卻也知道,有天子的支援和東宮皇孫的出身,再加上這些年他所建下的赫赫功績,已經沒有人能夠動搖他的位置了。
此刻再見這個侄兒如此溫良和善,迥異於天子的凶神惡煞,又對他們這些叔父如此尊敬,心裡邊那點不快,便也漸漸為熨帖所取代。
紛紛拱手還禮,連帶著原先因為陳王的遭遇而倍顯凝滯的氣氛也隨之鬆動起來。
天子宛若局外之人一般冷眼旁觀,看他們笑,想的是他們以後只怕要哭。
光可鑑人的地磚將他這些兒子們臉上清澈的愚蠢倒映的清清楚楚,可笑的是,他們還覺得自己很聰明。
“再嚴厲的父親,也要比……”
天子說到此處,不知想到什麼,忽的嗤笑了一聲,臉上顯露出幾分疲色:“罷了,你們都退下吧。以後……好自為之。”
又說:“春郎,你過來。”
劉徹領命,順從的到了近前。
天子靜靜的注視了他很久,終於伸出手來,半空中遲疑了幾瞬,最後還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你比我年輕,站在我的肩膀上,應該幹得更遠,做得更好。去吧。”
劉徹向他叩首,畢恭畢敬的起身離開。
天子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便又將目光轉到了早已靜待多時的重臣們身上:“朕還有幾句話,要交待爾等……”
……
早在太子妃帶著劉徹入宮之後,天子便下令封鎖長安,而諸皇子公主居住的坊區,把控的格外嚴密。
諸王騎馬與劉徹一起出了宮,王妃們乘坐馬車在後,雖然因為天子病重,不可高聲歡笑,但看著這個溫和又體貼的侄子坐在馬背上,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專心致志的聽他們言語,心情總歸是好的。
天子的時代就要過去了,好日子在後邊呢!
美滋滋~
如此一路到了家門口,卻見陳王府外禁軍林立,身披甲冑、手持兵刃的精悍士兵將周遭道路圍得水洩不通,那兵戈鐵馬的殺伐之氣遙遙傳出很遠。
諸王臉上的笑意逐漸淡去,神色隨之變得凝滯起來,下意識的勒住韁繩,停了腳步。
一片寂靜之中,只有劉徹臉上帶笑,面色從容,仍舊保持著先前的速度,不緊不慢的到了隊伍的最前方。
他溫和問戍守此處的禁軍統領:“可曾有人離開?”
禁軍統領畢恭畢敬的回答:“不曾!”
“很好,”劉徹穩穩的握住韁繩,笑著道:“先去請我的幾位堂弟、堂妹出來,動作一定要輕,若是驚嚇了他們,我饒你不得!”
禁軍統領抱拳應聲:“是!”
再一揮手,便有甲士開陳王府正門,長驅直入,不多時,就帶了陳王府的幾個孩子出來。
個個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劉徹笑眯眯的詢問他們:“沒被嚇著吧?”
幾人哪裡敢說二話?
紛紛搖頭。
劉徹心滿意足的點點頭,給他們指了方向:“去後邊找你們母妃吧。”
諸王看到此處,心中已經生出來幾分不祥之感,濟王甚至忍不住扭頭去看旁邊的程王,嘴唇顫抖著想要出聲,卻被程王一個驚恐的眼神生生給止住了。
而那邊劉徹還在繼續他的問話:“陳王叔府上彷彿還有兩個側妃、幾個妾侍?也去一併請出來吧。”
甲士們遂又入內將諸美人請了出來。
後宅都清空了,劉徹終於問起前堂之事來:“陳王府長史何在?”
甲士迅速去提了人來。
劉徹不假思索道:“身為長史,竟然連王叔臥病都渾然不知,該死,殺!”
雪亮的刀光閃過,一顆人頭咕嚕嚕掉在了地上,血液噴濺出很遠。
“撲通”一聲,那無頭的屍身倒在了地上。
遠處的車駕之中彷彿傳來了一聲尖叫,然而很快便消弭在半空中。
劉徹面不改色的繼續道:“府裡的僕從們侍奉不周,統統都打發到西山去服役吧,至於侍奉王叔的其餘屬官們,和這府裡邊多出來的尸位素餐之徒……”
他微微一笑:“不中用的侍從,何必留著?全都殺了。”
甲士領命而去,遵從戶部文書記檔,一一提了人過來。
侍從陳王的屬官們,說他必成大事的道人,陰藏在府裡的兵士,還有他私下裡豢養的忠奴……
成排的人如同牲畜一樣被押解到街道上,屠刀高高舉起,猛然落下,血光四濺。
這場景讓濟王想到了割麥子。
血色很快濡溼了街道,來不及清理的人頭和屍體如小山一般堆在一邊,諸王身體裡的血液彷彿也流盡了一般,手腳不由自主的開始顫抖,臉上半分血色也無。
這場屠殺持續了半個時辰,到最後,程王忍不住乾嘔起來,其餘皇子們更是駭的魂飛天外,淚溼眼睫。
劉徹好像剛剛發現他們似的,猛然回過神來,錯愕道:“怎麼王叔們還在這裡?”
再環顧一週,明白過來之後,又板起臉來責罵禁軍統領:“簡直愚不可及,怎麼不知道早些給王叔們讓路?!”
“還不趕緊退開——”
諸王親眼見證過他的手段,一個個面無人色,哪裡還敢以王叔自居,慌忙道“公事要緊、公事要緊”,又戰戰兢兢道:“我們……能走了嗎?”
“怎麼會不能走呢?”
劉徹面露疑惑,臉上仍舊是恰到好處的和善:“王叔請。”
諸王騎在馬上,只覺得看了太多的死人,連帶著自己脖子以下都沒了知覺。
沒走出去多遠,就聽劉徹問左右:“陳王叔臥病,叔母須得看顧,只怕無力操持搬家諸事,王府裡的細軟,你們可都清點明白了?”
有人答道:“向來親王開府,天子必然賜下銀十萬兩,分毫不差。”
“不錯,”劉徹淡淡的應了一身:“送去宜春宮吧。”
程王只覺得肚腹之內的五臟六腑都在打顫,身下的馬匹彷彿也受到了驚嚇,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嘶叫,程王險些沒忍住彎下腰來捂住這匹馬的嘴。
在他身旁,濟王也是冷汗涔涔,滿面驚慌。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鬼使神差的想起了離宮前天子說的那句話來。
再嚴厲的父親,也要比……
天子沒能說出口的那半句話是什麼?
還有末了的那句好自為之……
程王苦笑一聲。
這好日子還沒開始,就直接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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