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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氏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她打小就有主意,我看她悶著頭不說話,就怕她錯了心思,所以提前吩咐人把她房裡的剪刀絲帶什麼的都給收起來,又叫使女隔三差五的去看看。”
“使女看了幾次,都跟我說她一個人臉朝裡躺在塌上,我覺得不對勁兒,親自去看,這個孽障,自己把手腕咬破了,血把被褥都浸透了……她怎麼狠得下心來啊!”
別說楊氏親眼所見,姜麗娘此刻聽聞,也覺膽戰心驚!
她顫聲問:“那芳娘——”
“虧得我發現得早,才救過來了!”
楊氏眼下青黑,顯然也是很久不曾安寢,她握住姜麗孃的手,哽咽著叫了聲:“妹妹,我是勸不住她了,那個家,她也是死都不想呆了,倒是跟你要好,你說的話她肯聽,跑出來也記得來找你,嫂嫂求求你,且顧看她幾天……”
姜麗娘聽到此處,心頭竟然一鬆。
她馬上應下:“好,就叫她留在我這兒吧!”
……
芳娘就這樣成了姜麗孃的助手。
她年紀小,人又聰明,學東西也快,離了楊家,倒是在此處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
姜麗娘欣慰之餘,更覺蕭瑟。
她自己知道,伊甸園畢竟是少數,更多的芳娘,終究還是順從了命運的安排。
芳娘能夠感覺到,自己是在被悉心培養的,感激之餘,難免會覺得奇怪:“麗娘姐姐,你為什麼要這麼幫我?”
姜麗娘告訴她:“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我可能也會是被逼迫出嫁的女兒,但起碼現在,我不想去做逼迫別人的上位者。”
……
芳孃的事情,姜麗娘也好,姜寧夫妻倆也好,都不約而同的隱瞞了姜滿囤夫婦倆。
畢竟在當下而言,這並不是十分光彩的事情。
所以當費氏聽聞兒媳婦的孃家妹子在女兒那兒久住,樂不思蜀之後,私下裡跟女兒嘀咕:“可別把人家好好的女孩兒給帶壞了,要是都跟你似的,那還得了?!”
姜麗娘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當是沒聽見,照舊我行我素。
日子就這麼慢悠悠的過去了。
……
她其實也有過一段短暫的姻緣。
即便多年之後再去回想,姜行也覺得,那的確是個不錯的結婚物件。
那時候諸多經了姜行之手的發明創造已經流通天下,而姜行之名,更是響徹四方。
世人提起她的時候,終於不再是石筠的弟子、姜皇后的妹妹,而是會用她來介紹前兩人。
名士石筠?
他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姜行的老師啊!
姜皇后知道嗎?
那是姜行的姐姐!
聖賢之說離民間太遠了,而皇后又太過高高在上,更多的普通人,只會知道切切實實改變了他們生活和命運的人。
平整的道路,光潔的玻璃,開在大江南北的工廠,還有價格較之從前暴跌、平頭百姓也可以品嚐一二的糖果,從前聞之色變的天花,也在牛痘被推廣之後逐漸淡出世人的視線……
姜行在侍中之職外,終於還是加了封爵,起初是平原郡君,再後來又升為南陽翁主,甚至於她還為陪伴自己多年,兢兢業業的芳娘求了一個官職。
而她遇到博陽侯,則是在泗水邊。
彼時姜行剛剛在隨從們的陪伴下視察完新開設的工坊,又應本地書院所請就地講學,結束之後有人送了名帖給她,她以為是學生髮問,開啟去看,卻是一首短詩: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招餘情。
人亦有言,日月於徵。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姜行的目光在最後八個字上轉了幾轉,再三確定自己沒有會錯意。
再一抬頭,就見遠處江水邊站著一個青年,小麥色的面孔,身量高大,見她看過去,咧開嘴一笑,牙齒雪白。
那是姜行第一次見到博陽侯,卻不是博陽侯第一次見到她。
彼時姜行其實是有一點欣慰的——世間男子,也不只是看重美色嘛!
就這麼認識,繼而熟悉下去了。
那年姜行二十四歲,是費氏口中的“老女”,博陽侯二十一歲,是姜行眼裡的嫩草。
費氏聽聞此事,喜得見牙不見眼,幾乎是捏著女兒的耳朵叮囑:“我進宮去問了,皇后也說博陽侯府是忠厚人家,兒啊,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千萬千萬——”
姜行笑著答應了。
直到她往博陽侯府去拜會博陽侯的祖母劉老夫人。
劉老夫人誠然是主母風範,聲色和藹,使人如沐春風,看得出來,她很中意姜行。
直到快要散席的時候,才柔聲同姜行說:“在外邊拋頭露面,跟那些男子似的辛苦奔波,哪裡是女兒家能做的事情?從前也便罷了,以後成了婚,可就不能胡鬧了。”
又說:“他父親去得早,又是世代單傳,我挺著一口氣活在世上,只等著抱重孫了!”
姜行如同捱了一記重錘似的,幾乎愕然當場。
幾瞬之後,才低聲道:“怎麼能撒的開手呢?還有好多事情等著我去做呢。”
劉老夫人語重心長道:“那些事情,只管交給下人去做,便也是了。從前經營那些,是為求一個美名,現在你既有聲望,又有封爵,還去操持那些卑賤之人做的事情,豈不是失了身份?”
姜行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為了求一個美名……
卑賤之人才會做的事情……
原來是這麼看她的啊。
可她真的不是。
她是真的,真的想為這個時代做一點事情。
這個時代施加在她身上的命運是什麼呢?
帶著皇后之妹、南陽翁主的光環,風風光光的嫁入侯府,做當家主母。
再生幾個兒子,好好經營庶務,叫兒子跟太子打好關系,將來出將入相,搏個滿門榮耀。
“我不是為了過上這種生活,才做這些事的。”
她在心裡這麼說。
“如果我心安理得的去做侯府主母,呼奴使婢,風光無限,那我上一世所接受的教育,我所認定的普世價值觀又算什麼?”
“姜行,又是誰呢?”
她向博陽侯致歉,退了婚。
博陽侯很難過,也很黯然:“為什麼呢?”
姜行說:“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沒有辦法放下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對不起。”
博陽侯定定的看了她很久,最後強笑著說了句:“沒關系。”
他主動承擔了退親的責任,對外說是自己的過錯。
費氏聞訊之後,實在氣不過,想要上門去問,姜行嘆一口氣,將實情告知。
費氏的怒火可想而知:“姜麗娘,你是不是瘋了啊?!”
她揪住女兒的衣領,痛哭著質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在害你啊?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會害你嗎?這麼好的人家,你以後再也遇不到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想一把年紀去給人當填房嗎?還是自己一個人老死?!”
姜行閉著眼,一句話也不說。
姜寧夫妻在旁邊打圓場:“娘,您別擔心,即便妹妹真的不出嫁,我們也養得起……”
“你們閉嘴!”
費氏厲聲道:“這是一回事嗎?!你們有孩子,孩子還會有孩子,現在你們善待她,以後侄子能善待姑母嗎?侄孫能善待姑祖母嗎?!血緣越來越遠,早晚都會淡掉的,她沒有親生骨肉,以後該怎麼辦?!”
她跌坐在地,嚎啕痛哭:“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怪胎啊——兒啊,你在想什麼啊!”
姜行默不作聲的出了門,回到了城外那座熟悉的莊園之後,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最開始的時候,她戲稱這裡是一對一精細化製造的牢籠,在這裡生活,是坐牢式上班。
但此時回頭再看,其實這裡才是她隨時都能休憩的精神家園。
還是上班吧,上班好啊。
等到了下一次回家的日子,下著毛毛細雨,她還沒進門,就被楊氏派去的使女截住了,說是家裡有客,她不便回去,叫她且往別處逛逛,明日再回也可。
姜行心想,得是什麼樣的客人,才能叫嫂嫂提前派人來攔自己?
難道是博陽侯府的人?
不,他們做不出這種事情。
再則,如果真是博陽侯府的人,娘她只怕早就打發人去叫自己了。
既然如此,那是為了什麼?
姜行覷著前來的使女,卻不發話,眼見著對方的神色愈發惶恐,而她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到底還是回去了。
剛一進門,姜行就嗅到府裡邊傳來異樣的氣味,不知是燒了什麼香料,其中又摻雜了什麼東西,辛辣又刺鼻。
她進了前院,終於知道府裡邊是在擺什麼架勢了。
姜寧一個勁兒的給她使眼色,她全當沒看見,冷冷的看著那個跳大神的巫婆到了自己跟前,喝了一口什麼東西,往外吐出一股白霧,然後神神叨叨的開始繞著自己跳舞。
噢,是驅鬼的神婆啊。
姜行平靜的對上了母親費氏的眼眸,那雙蒼老的眼睛裡裹挾著擔憂、憤懣,還有一個母親對於女兒未來的不安與彷徨。
姜行能說什麼呢。
她站在原地,等神婆跳完了那支驅鬼舞,才轉身離開。
長安的街巷那麼多,路那麼長,好像怎麼都走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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