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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敬心下著實惋惜,到底不曾違逆,起身鄭重拜道:“先生,還望珍重自身。”就此辭別。
他轉身之後,公冶循睜開眼睛,如當年二人初見時竇敬目送他離開時一般,目送對方離開。
“痴人!”他一聲長嘆。
老僕在一旁,也嘆息著道:“您只是告訴他,莊悼太子之子有著天子的命格,卻沒有告訴他,將其迎立入宮,是不是正確的做法。”
公冶循道:“你從前只稱呼他為竇郎,又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稱呼他大將軍呢?”
老僕想了想,說:“大概是從梁夫人閉門不出,幽居佛堂開始的吧。
……
竇敬聽從公冶循囑咐,一路只管小心揣著那張紙,卻不敢開,直到歸家之後,方才將其開啟。
上邊只寫了一首簡潔明瞭的七言詩。
更休落魄貪酒杯,亦莫猖狂亂詠詩。
今日捉將宮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竇敬看得心生不安。
捉將宮裡去——難道日後他會在宮中出事,亦或者被押送宮中嗎?
斷送老頭皮——言外之意,便是他會死於非命嗎?
竇敬心下惶恐,又覺得公冶先生交給自己的判詞,料想不該如此淺顯,在書房獨坐思忖良久,又吩咐傳了幾個幕僚過來,叫他們輪流傳閱這首古怪的詩。
很快,便有人瞭然道:“大將軍,此詩乃是前宋時候名為楊樸的隱士之妻所作。”
他向竇敬細細解釋:“前朝的真宗皇帝徵召楊樸,楊樸不願為官,便用妻子所作的詩來回應,真宗聽後失笑,仍舊叫楊樸去做他的閒雲野鶴了。”
辭官之作啊……
難道公冶先生是在勸他辭官嗎?
竇敬皺起眉來:“沒有什麼暗喻嗎?同朝政息息相關的那種?”
幕僚被他問的猶疑起來,冥思苦想許久,終於躬身道:“大將軍且叫我等再行參謀幾日……”
“去吧,”竇敬勉強應了一聲:“要將此事當成正經事來做才好!”
第43章
未央宮。
天子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
此前之所以能堅持住,也不過是因為喝了口參湯吊氣,知道已經有人前去迎接新君,故而懷抱著一絲希望強撐罷了。
現在見到了人,希望破滅,那口氣也就散了。
他眸光迅速的暗淡了下去。
那邊竇敬的女婿廷尉張珣便出拜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而儲君更乃國之基石,今廣陵郡王,莊悼太子之子,大義名分無過於其者,臣斗膽,請陛下立其為皇太弟!”
附庸竇氏一族的朝臣紛紛跪下身去,名義上是為奏請,實際上脅迫之意溢於言表。
天子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身在大殿之上的三位反正功臣,竇敬神色肅穆,一言不發。
尚書令潘晦、光祿勳耿戎似有不忍。
在其之後,半數朝臣面露慍色,敢怒而不敢言。
朱元璋此時身份尷尬,更不好貿然開口,恰在此時,卻聽“砰”的一聲脆響,卻是有人將手中笏板擲於地上。
眾人紛紛變色,循著聲音看過去,卻見其人年過六旬,體量魁梧,鬚髮皆白,神色憤懣,溢於言表。
赫然是司徒石筠。
石筠先將笏板擲於地上,繼而便徑直走到大將軍竇敬面前,摘下頭頂官帽,塞到他手上去。
竇敬猝不及防,微微變色:“石公何以至此?”
繼而竟然主動放軟了聲色:“您前日才調居司徒,如何今日便要棄朝廷而去呢?”
尚書令潘晦彎腰撿起司徒石筠丟下的笏板,雙手送到他面前去,石筠側面看他一眼,狠狠一口啐了過去。
潘晦眼皮猛地一跳。
“殺雞焉用牛刀?當今朝廷,只需要用爾等這類三流貨色理事即可,哪裡用得了我!”
竇敬不接那頂官帽,石筠卻不自持,隨手丟到地上,咕嚕嚕滾出老遠。
他拂袖而去:“我自知狂妄,拂了大將軍情面,暫且將項上人頭寄存府上,大將軍儘可自行取用!”
待到出門之後,眾人便聽石筠哭聲隱隱傳來:“我家世代食國祿,受穆氏恩,今日見權佞逼迫天子至此,竟無力與之爭,愧甚,羞甚!”
竇敬聽得臉色鐵青。
潘晦與耿戎眉頭皺起,神色莫測,卻也無言。
竇敬的女婿張珣及一干黨羽仍舊跪在一側,小心翼翼的覷著竇敬神色,隨時聽候吩咐。
前殿之內,氣氛凝滯的近乎可怕。
到最後,還是天子打破了寂靜。
“廣陵郡王……”
朱元璋神色微凜:“臣弟在。”
病榻之上的天子已經近乎無力言語,只動作緩慢的向他動了動手。
竇皇后道:“天子傳召你近前來。”
朱元璋從令近前。
天子艱難的向前伸了伸手。
朱元璋怔了一下,遲疑的握住了。
天子又轉目去看殿中眾人,聲音遲緩而無力:“今日……立廣陵郡王……為皇太弟……”
話音落地,群臣的心也落地,只是落地之後究竟心生釋然,亦或者憤懣不平,便不得而知了。
立時便有內侍大聲復讀天子詔令:“戊申年四月癸未日,上有詔,立廣陵郡王義康為皇太弟!”
外間的內侍聞聲,遂快步急趨到前殿外,公告群臣:“戊申年四月癸未日,上有詔,立廣陵郡王義康為皇太弟!”
繼而這訊息便經由中官傳至北闕,擂鼓四十九聲之後,北闕吏向長安百姓傳達天子詔令,立廣陵郡王為皇太弟。
同時,將這詔令抄錄數份,急發天下各州郡。
而彼時的宮中,作為最先感受到帝國頂層權力交鋒衝擊的地方,竟也還算是風平浪靜。
朱元璋並非幼兒,無需託孤之臣,再則,以當下局勢,即便天子當真選了輔政之臣出來,又能如何呢?
徒生無奈罷了。
天子勉強將選廣陵郡王為皇太弟的決議說出,臉色已經很難看了,躺在塌上喘息了良久,又無力的朝滿殿朝臣擺了擺手,只是仍舊拉著朱元璋不放。
竇皇后見狀,便會意道:“諸位且退下吧,陛下想同廣陵郡王說說話。”
竇敬自覺已經功成,當然不願在最後關頭再落得個逼死天子的惡名,畢恭畢敬的向天子行了一禮,舉步退下。
其餘朝臣亦如是。
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偌大的前殿之中,便只剩下了朱元璋與帝后這對至尊夫婦。
天子顯然已經到了彌留之際,然而看著面前人,卻還是極力露出了一個憔悴的笑容,嘴唇動了動,聲音已經低不可聞。
朱元璋不知為何,竟看得有些難過,遂低下頭去,附耳到他嘴邊。
就聽天子道:“康弟,我能為你,做的,都已,已經做了,後邊的,路,就要你自,自己走了……”
朱元璋如遭雷擊。
直到此時,他才察覺到一點不對。
入殿之後,天子對於他的出現似乎極為吃驚,好像是被打了個猝不及防,竇皇后也憤怒的出聲呵斥父親——
可是,往彭家去迎接他入宮的,便是皇后宮裡的大長秋啊!
彼時他以為吉春是竇敬安排在皇后身邊的人,而竇家父女一心,故而不曾多想,現下再看,卻發覺其中只怕另有內情。
天子其實知道,竇敬選定了自己這個遊離在皇室之外的宗室子為後繼之君!
甚至於他與原主之間,或許本來就有著不為外人所知的聯絡!
竇敬自以為反將天子一軍,可實際上呢?
或許將自己,也就是原主廣陵郡王推上皇位,就是天子本來的打算!
朱元璋忽然意識到,或許這位被他在心裡輕看的天子,並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
屬於原主的情緒好像在這一刻復甦,看著面前奄奄一息的天子,他不由自主的流下眼淚來。
天子喘息的愈發緩慢,雙目逐漸失去神採,卻仍舊拉著朱元璋的手,不曾鬆開。
他聲音虛浮無力:“我是,是穆氏的罪人啊,致使社稷傾覆至此,死後見了歷代先祖,我該何以應對?”
朱元璋沒有言語。
天子似乎也沒打算從他這裡得到答案。
他只是看著面前人,最後的生命力彷彿化作火光,在眼底燃燒起來:“康弟,我之後,你能,匡扶社稷嗎?”
朱元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鏗鏘有力道:“我能!”
天子笑了一下,彷彿有無限希冀,與此同時,兩行眼淚滾滾落下。
他眼底的光亮徹底熄滅了。
……
竇皇后默不作聲的將頭上一整套的五兵佩取下,恍若失神般來到天子床前,跪下身去,無聲飲泣。
朱元璋道:“皇嫂還請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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