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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京中高門官宦暗地裡諸多猜測的時候,一行輕騎自北而來,裹挾著燕雲的塵土與硝煙,勒馬停蹄在長安城外。
年輕的左驍衛將軍蘇湛穩穩的勒住韁繩,仰頭注視著闊別已久的長安,一時間心內五味俱全,而他身後的扈從們在風塵僕僕之外,神色中則更有三分憂慮、七分憤慨。
離他最近的扈從低聲道:“將軍若無意進京,咱們便回豐州去吧,彼處天高皇帝遠,離了長安是非,豈不大善?近年來邊防衰敗,文官於武將又多攻訐,可是他們難道不知道,錯非將軍接連數次打退突厥來攻,長安豈有今日太平?”
他這話說的還算委婉,另一名扈從言辭卻要犀利多了:“將軍總記得邢國公府蘇氏一族世受國恩,可是太公爺戎馬一生,老公爺戰死沙場,邢國公府滿門忠烈,早還了賜爵之恩,先帝在時,朝堂上便對邢國公府諸多鉗制,今上……”
“呸!”他恨恨往地上啐了一口:“說起他我都嫌棄晦氣!”
月前先帝駕崩,訊息傳到北境豐州,已經是數日之後的事情了,刺史緊急將訃告通傳全州,令禁百日嫁娶,為大行皇帝守孝,軍隊自然也不例外。
先帝繼位之後,邊防日漸鬆弛,朝中重文輕武之風大起,武將遭逢彈劾更是家常便飯。
好在先帝雖仁懦些,大事上倒還分明,每每遇上此類奏疏,便都糊弄著過去了,如是戍邊將領們的日子雖有些難,但到底還過得去。
蘇湛身負邢國公之爵,又領左驍衛將軍銜,年幼之時也曾雖從父母入宮,甚至還被先帝抱在膝上,聽聞先帝駕崩的訊息,難免甚為感傷,再聽聞先帝無子,繼位新君乃是宗室過繼,也並不曾多想。
哪知道如此幾日之後,便有宮中內侍奉天子令前來,傳召左驍衛將軍蘇湛入宮覲見,若是正經公務、軍政大事也便罷了,來者說的卻是新帝聽聞邢國公好姿容,時人以當世芝蘭稱之,帝甚奇之,因此傳召入宮。
緊接著就有副將氣沖沖帶了長安來此的商隊們講的內幕說與軍中一干同僚,新帝出身周王府,秉性紈絝,很是荒唐不堪。
最要緊的是——他好南風!
這訊息一傳出去,軍內譁然,若非蘇湛並幾位老將鎮壓,幾乎立時便要譁變。
甚至有下屬主動進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將軍屢定北疆,功何其大?豈容昏君如此懈怠輕侮!”
他這番話還未說完,蘇湛便已經意會到其未盡之意,當即將人斥退,繼而嚴令左右噤聲,不得再言此事。
只是待到眾人退去之後,卻難免黯然傷神,令人請了自己信得過的軍中參謀房先生過來,嘆息著說:“我家邢國公的爵位,是高祖父傳下來的。天聖七年,攻打南越的時候,高祖父身中毒箭,因為醫治不及時,後背生瘡,日夜痛苦不已,明宗皇帝聞訊過府探望,親自為高祖父吮吸毒瘡中的膿血,聽聞高祖父命不久矣,又做主將祖父收為義子,接到宮中教養,此後兩代天子,視邢國公府甚厚……”
房先生默默的聽著,也不禁嘆道:“也難怪將軍即便受此奇恥大辱,卻仍舊決定回京了。”
蘇湛先為之一驚:“我還未曾對人提起打算回京,先生何以……”
房先生道:“將軍乃是情義中人,若非事不得已,如何會做令先祖蒙羞之事?”
蘇湛搖頭失笑,只是笑容中難掩摻雜幾分苦澀:“我年幼時,也曾有幸隨父親出入宮禁,先帝視我如子侄,此後我坐鎮豐州,幾度未得調令便率軍北進,朝廷屢有彈劾,都是先帝將這些奏疏一一按下,又悄悄寫信與我,勉勵諸多。”
說到此處,他英眉微皺,頓了頓,方才繼續道:“當今畢竟是先帝選中的嗣子,我又身肩北境防務,若當真鬧將起來,一旦突厥來犯,首當其衝的難道不是邊境百姓嗎?這樣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我不願為之。”
房先生遂正色道:“既如此,將軍有何事託付於我?”
蘇湛端坐,肅然道:“我這一去,卻不知何日得返,我知先生有經世之才,便將此地諸事交付於先生之手。家父數年心血皆在此地,豐州軍屯也剛有眉目,若來日朝廷再派遣將領前來此地,若有亂命,還請先生計之!”
說罷,鄭重一拜。
房先生還禮,又嘆道:“將軍這是做了最壞的準備啊,難道您真的打算雌伏天子嗎?”
蘇湛道:“我家世代忠烈,豈敢有辱家聲?若當真如此,當以死諫之!”
將豐州諸事安置妥當,蘇湛只帶了數十扈從啟程,一路上聽到的都是壞訊息。
天子以日代月為先帝守孝,毫無誠孝之心,孝期又迫不及待的選了新妃入宮,簡直是色中餓鬼……
然而臨近長安之後,風聲又調轉了方向。
以日代月守孝乃是佞臣提議,天子隱忍不發,以此辨別忠奸,至於所謂的宮妃,則是因為先帝無有子女,太后深宮寂寂,故而揀選名門之女入宮替天子盡孝,先帝孝期絕無逾禮之事。
及至聽聞天子改三省半天工作制為全天制之後,饒是蘇湛心緒沉重,也不禁輕輕笑了一下。
在他看來,這規矩早就該改了。
放眼天下,各地州郡縣衙,各方戍邊軍營,哪個不是從早到晚忙碌不休?
也只有中樞官員們格外清貴,每天操勞半日,便早早還家歇息。
諸多見聞使然,蘇湛忽然覺得,當今天子或許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麼糟糕。
他也這樣寬慰人心憤憤的扈從們。
因為此時並非軍情緊急,又無十萬火急之事,所以一路上眾人並非快馬加鞭,扈從們被他的說辭打動,便有兩人改換裝扮,快馬入京,打探最新的訊息。
幾日之後那兩人折返回來,面如陰雲,滿臉晦氣:“呸,白高興一場!”
蘇湛也好,其餘扈從們也好,都覺近來剛有些放下的心,又一次沉重了起來。
前去打探風聲的扈從道:“當今這位出身周王府,還沒被先帝選為嗣子之前,便豢養了好幾個小倌兒,說他好南風,半點沒冤枉他!”
另一人道:“還曾經跟宰相家侄子爭男人大打出手,驚動了巡夜人!”
蘇湛默然片刻,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輕輕道:“彷彿都是當今入宮之前的事情?”
那二人見將軍如此,一時之間,反倒不忍再說什麼,打破他的希冀了。
蘇湛不語,其餘人卻按捺不住,紛紛道:“現在呢?近來聽聞風聲,他彷彿都改了?”
那二人蚊子似的哼哼了幾聲。
有人急了:“這說什麼呢?你沒吃飯啊!”
那二人也急了,大聲道:“我說他狗改不了吃屎!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個好顏色的娘娘腔,塞進黑衣衛尸位素餐去了!”
剩下的人立即急了,叫罵的,說要回豐州的,甚至說乾脆反了拉倒的,說什麼的都有,嘈雜異常。
直到發覺蘇湛神色黯黯,始終緘默不語,方才漸漸的息了聲音。
“將軍……”
蘇湛只說:“出發吧。”之後便再沒有說什麼了。
待到返回長安,已經是六月中旬。
烈日灼熱的炙烤著大地,一絲風也無,來自天南海北的旅人和商販或者騎馬,或者乘車,列成常常的一隊,依次進入長安城,懸掛在駱駝脖頸上的鈴鐺伴隨著前進的動作,發出一連串清鳴脆響。
蘇湛勒馬停駐,默不作聲的注視著高不可攀的長安城牆,神情之中隱約顯露出幾分蕭瑟的悲憫。
左右見狀,有些擔憂的交換一下神色,又催馬近前,低聲問:“將軍,您還好嗎?”
蘇湛說:“我還好。”
他催馬轉向入城的隊伍,頓了頓,又說:“我想起當年離開長安時的場景了。”
彼時他真正年少,只有十六歲而已,一心只想建功立業,北定河西。
少年身著甲冑,騎著那匹自己親手養大的駿馬蒼遼,腰佩長劍,意氣風發,飛馳過長安城門之後回首而望,在自己心裡許下了豪情壯志。
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咸陽。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
時移世易,他重歸故里,當年伴他北上的駿馬蒼遼早已經戰死,而他,也並非大捷而返……
蘇湛想起若干年之前,年幼的他身著孝衣,同父親一道,在長安城門外迎接祖父的棺槨。
他嗚咽著哭得傷心,父親卻始終沉默,直到回到家中,才半蹲下身,雙手扶在他肩頭說:“戰死沙場,是將軍最好的歸宿。”
只是那時候他還不明白。
如今再度來到長安城外,故地重遊,蘇湛陡然理解了父親當時所說的那句話。
戰死沙場,的確是將軍最好的歸宿。
而他,大抵是得不到這樣的殊榮了。
常言講既來之,則安之。
已經到了長安,再多思多想,又有何益?
蘇湛搖頭失笑,吩咐一聲,正待入城,忽然見一個管事裝扮的中年男子帶著兩個小廝迎上前來,拱手道:“可是邢國公當面?”
“正是,”蘇湛道:“你是何人?”
那中年管事道:“小人乃是紀王府的管事。”
見蘇湛皺眉,急忙解釋道:“我家世子乃是俞大儒的弟子兼女婿,俞大儒聽聞天子傳召國公入京,心有擔憂,世子奉師命,請國公前去一敘。”
蘇湛卻搖頭道:“戍邊將領進京不去面見天子,卻先入王府,這是大忌,只因俞大儒曾教過我兩年課業,我才聽你說這麼多。世子既帶了師命,我便在城外長亭等候,若他不願前來,也便罷了。”
管事聽他語氣堅決,不敢違逆,只得道:“國公恕罪,且容小人回去通稟。”
……
蘇湛在長安城外停歇了兩刻鐘,便有人騎馬出城,直奔長亭而來。
他聞聲回首,便見來者是個丰神俊朗的年輕男子,身著本朝世子冠服,腰繫玉帶,料想是紀王世子當面,遂近前行禮道:“世子。”
紀王世子還禮,端詳他幾眼,又讚道:“珠玉在側、覺我形穢,今日得見邢國公,方知古人誠不我欺!”
蘇湛此時哪有心思聽人稱讚自己儀表——錯非這副皮相,他豈會淪落到這等地步?
只是因紀王世子是奉俞大儒命前來帶話,此時自己又不明前路,難免客氣一些:“世子過譽了,我豈擔得起這般誇讚?”
又開門見山道:“敢問俞先生有何指教?”
紀王世子見他無意過多寒暄,神色便也端肅起來,觀察左右無人,只蘇湛扈從們在側,方才嘆息出聲:“邢國公不該回京的。”
蘇湛雖早有預料,但聞訊仍舊難免心頭微沉,黯然之餘,同樣嘆道:“我家世受國恩,今天子傳召,我豈有抗命之理?再則,我雖身在豐州,但我母親與一雙弟妹卻都在京,我若奉旨回京,其事或有轉圜,若抗旨,他們只怕立時便要被我牽連……”
紀王世子便將聲音放得更低:“當今繼位之前,便好南風,繼位之後行事愈發肆無忌憚了。”
蘇湛眉頭微皺:“我聽聞天子雖然選秀,但孝期並無越矩之事,只令后妃代為侍奉太后娘娘,‘肆無忌憚’何從說起?”
紀王世子臉上鬱色更甚:“邢國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今本就好南風,不喜女色,選後妃入宮,不過是用來掩人耳目做幌子罷了。中書令王越最是體察上意,日前送了幾個美男子到御前去,天子不加遮掩也便罷了,竟還公然傳召兩位尚書僕射同去品鑑,美其名曰瞭解民生之事,真虧他說得出口!”
蘇湛難以置通道:“竟有此事?!”
身邊扈從也驚駭道:“我倒也聽聞前朝帝王豢養男寵,只是卻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居然叫宰相在旁參謀,簡直聞所未聞!”
紀王世子苦笑道:“這等大事,我豈敢撒謊?邢國公只消往故舊之家探聽一二,便可分辯真假。”
蘇湛心頭那座大山愈發沉重起來:“天子行事如此荒唐,宮中太后娘娘竟不曾加以勸諫嗎?”
紀王世子臉上苦澀更深:“如何不曾勸過?只是當今哪裡肯聽!”
又道:“邢國公或許還不知道吧,如今太后娘娘已經落髮出家,馮家也上表請辭承恩公爵位了。”
蘇湛驚詫不已:“怎麼會?”
紀王世子便將原委徐徐講與他聽:“邢國公昔年也曾出入宮闈,必然知曉太后娘娘秉性如何?”
蘇湛道:“娘娘很是和藹,六宮有口皆碑,先帝雖另有內寵,但卻分外敬重妻室。”
紀王世子又道:“既如此,邢國公相信太后娘娘會做出勸當今以日代月,如此為先帝守孝的事情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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