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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傳御醫來——太后娘娘暈過去了!”

滿朝文武陡然聽見這接連兩聲驚呼,面色不一,或者低著頭置若罔聞,或者悄悄同親近之人交換眼色,居於百官前列的要臣們則是小心翼翼的調整著姿勢,在不被察覺的前提下,用餘光觀察著高坐上首的天子。

原因無他,新帝在第一次朝會上搞出這麼大的動靜,表面上針對的是禮部和提議新帝以日代月為先帝守孝的朝臣,實際上劍鋒卻直指皇太后。

官位低些的朝臣或許不甚明瞭,但先帝臨終前召見過的宰輔和勳貴們卻清楚的知道,提出以日代月為先帝守孝的人是皇太后,那幾個倒大黴被下令杖殺的,都是皇太后和馮家的應聲蟲。

當時幾位宰輔不無想要反對的意思——本朝承襲前代律法以孝治天下,父母辭世須得守孝三年的規矩更以律令的形式得以確定,即便繼位之君身為親子都不好疏忽,更何況當今乃是宗室子過繼?

只是新帝壓根沒想過這些事兒,只知道一旦守孝便得禁慾戒色,皇太后將將說完,幾個應聲蟲再附和一番,假模假樣的找了前代以日代月守孝的例子出來,便忙不迭確定了此事。

皇太后樂意,新帝樂意,又有人找了前代的例子來裝點門面,他們又早早差人打探過新帝以往的性情,更不願因此事與他鬧出齟齬,便也都預設了,哪成想今日朝議之上,新帝卻陡然發難?

今日在這朝堂之上,新帝打的可不僅僅是禮部官員,殺的更不僅僅是幾個應聲蟲,而是一舉打破了皇太后手中持有的先帝正妻金身,更是在百官面前殺死了皇太后新帝之母的身份正統。

你是先帝的皇后,萬般榮耀皆由先帝而來,何以頭一個站出來踐踏先帝哀榮,推動後繼之君如此輕慢先帝?

作為新帝的母親,沒有第一時間規勸他的言行,責備他改正錯誤,反而主動使其為惡,行不孝不悌之舉,推波助瀾,這樣的母親,焉能代替丈夫執掌權柄,在朝堂之上監察未成年的兒子?!

新帝字字句句都在責罵禮部,申斥那幾個應聲蟲,全然不曾提過首倡的皇太后半句,這是新帝仁孝,卻不代表皇太后問心無愧,還能厚顏無恥的盤踞朝堂之上,打著先帝遺孀、新帝之母的旗號臨朝!

吃著先帝的飯,砸著先帝的鍋,多不要臉吶你!

皇太后聽懂了他沒說出口的粗鄙之語,所以當場就撅過去了。

那兩聲驚呼剛傳到耳朵裡,嬴政便忙不迭起身往簾幕後去,滿面毫不作偽的關切,聲音焦急的開始無恥醫鬧:“快去傳御醫來!母后若有差池,朕要太醫院償命!!!”

略停頓幾瞬,又吩咐人道:“傳馮僕射過來,自家親戚,無需避諱。”

殿上宮人內侍忙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殿中朝臣跪在地上,一動都不敢動。

馮明達自打新帝公然發難開始,心中便暗道不好,再見姐姐在簾幕後邊撅過去了,更是心急如焚。

只是這會兒新帝主動傳召,他反倒遲疑了……

宴無好宴。

到底強撐著跟隨那內侍往偏殿去了。

董昌時目送這位同省同僚離去,又微微側過臉,目光與李淳相交,都在對方眼底看出了同樣的意味。

新帝今天這一手,多狠多毒啊!

真真是把所有人都騙過去了。

當日皇太后提議以日代月守孝的時候,他自己樂顛顛的答應了,一連二十七日神色如常,麻痺了皇太后,也麻痺了所有朝臣,直到今日朝議,百官俱在,方才猝然發難。

他就只出了一刀,但是架不住這一刀又準又狠。

皇太后的監國權柄也好,對於新帝的天然壓制也好,都是來源於先帝的。

她是先帝的皇后,是新帝的母親——現在皇太后自己帶頭辱蔑先帝,自掘根基,她還有什麼資格、什麼臉面來代先帝行權?

撤簾還政吧你。

尚書左僕射董昌時與侍中李淳心生驚顫,中書令王越也是兩股戰戰。

陛下你演我啊!

過去那十八年,入宮後那二十七天,你演傻子演的跟真的一樣啊!

皇太后翻車一點都不冤枉,你把所有人都騙了,滿朝文武都把你當狗,哪成想給你個月亮你就開始仰頭長嘯了啊!

那之前我打的小報告,還有懷裡這封奏疏……

不會也是坑吧?

媽耶,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殿中眾臣心思各異,嬴政卻無心理會,吩咐人攙扶著皇太后往偏殿就近歇息,又一氣兒連催御醫過來。

少監泰平親自去請的御醫,一邊催促著腳步快些,一邊提了句陛下杖殺了幾個不敬先帝的朝臣,連禮部尚書都給革了職,太后娘娘心腸慈悲,大抵是受驚不住,這才暈過去了。

御醫老宮廷觀眾了,一聽就知道這裡邊兒有事,瞭解原委之後,便曉得屆時該如何回話了。

到偏殿去隔著簾子診了脈,告罪之後,再瞧了眼皇太后臉色,就知是急怒攻心所致,給開了藥,對外卻說是時氣所致,忽發熱疾……

嬴政跪在皇太后床邊,憂愁不已:“這可如何是好?”

又依依的拉著皇太后的衣袖,哭泣道:“母后,孩兒年幼,您不在身邊陪伴,孩兒實在心有不安啊!”

淚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流,他又轉過臉去看馮明達,頗有些濡慕的叫了聲:“舅舅。”

然後問:“您說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自打進入偏殿之後,馮明達腦子就轉到了一百八十邁,可即便如此,聽到新帝詢問自己該怎麼辦之後,他也不禁原地宕機了好一會兒。

然後猛地醒悟過來,冷汗涔涔的俯下身去:“臣萬萬擔不起陛下這一聲舅舅,且臣出身外戚之家,豈敢妄言天子之事!”

嗯?

沒掉進坑裡啊。

嬴政也不在意,馬上重開了個坑:“您是母后的弟弟,那便是朕的舅舅,如此稱呼,何錯之有?”

又神態黯然的說:“母后中途暈厥,朕為人子,自該在母后左右侍奉湯藥,只是今日畢竟是朕御極之後的第一場朝議,於國朝意義非凡,宗室、勳貴,百官俱在,若虎頭蛇尾,只恐見笑於天下。若全孝道,則有負於國家,若顧全家國,則有負於母后,朕實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完,他斂衣向馮明達行後輩禮:“還請舅舅教我!”

馮明達毛骨悚然,立即拜倒,邦邦邦連磕了三個頭:“臣萬死,臣惶恐!!!”

然後他猛地意識到——

艹,掉坑裡去了!!!

讓新帝別舉行朝議,就這麼散了……

你身為外戚,居然膽敢左右天子朝議,是否有不臣之心?

滿殿那麼多宗室、勳貴,新帝親爹周王也在,人家關係不比你硬?

人家都不吭聲,怎麼就顯出你來了?

尤其皇太后有失德之行在先,馮家竟然還敢如此跋扈!

讓新帝別管皇太后,繼續開會……

第一次朝議皇太后沒能坐到底,中途撅過去黯然離場,以後還能再厚著臉皮過來嗎?

那這監國之權,不就算是廢了嗎?!

要是什麼都不說,當個鋸了嘴的葫蘆……

你是尚書右僕射、當朝宰相啊!

先帝臨終之前將天下和新君殷殷託付於你,現在大事當頭,你跟個啞巴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你還有什麼顏面繼續站在朝堂之上,輔佐天子?!

三個選擇排在一起,權衡利弊之後,馮明達只能選擇第二個。

也是這時候,他才明白新帝為什麼單單把他叫到偏殿來。

因為皇太后忽發時疾,不能繼續出席朝議,但朝議需要繼續進行的決定,不能從新帝口裡說出來!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皇太后再拉胯,名義上也是新帝的母親,子不言母過!

但是馮明達是皇太后的胞弟,他可以代替皇太后發聲,如此一來,既洗清了新帝可能有的不順罪名,日後皇太后甦醒過來,也不能找皇帝麻煩——不服氣找你弟弟去啊,那是他提議的,朕是不得已而為之!

馮明達:“……”

馮明達:“…………”

緩緩地流下了兩行淚。

朝堂的套路……

真他媽深!

難受的同時,馮明達還要忍受著心腸骯髒的新帝發出假惺惺的、鱷魚的問候:“舅舅,您怎麼哭了啊?吉人自有天相,母后會沒事的,您別太擔心了!”

第7章

馮明達沒有回答。

他知道,新帝也並不是真的需要他回答這個問題。

馮明達只是將頭低得更低,抵在地磚上,一字字從沁著血的喉嚨裡擠出來:“太后娘娘突發時疾,固非陛下所願,若陛下因盡孝而延誤國事,這才是最大的不孝,即便太后娘娘醒來,也會責備臣不能規勸阻止的!”

嬴政搖頭道:“國朝向來以孝治天下,朕身為人子,豈能不為天下臣民以身作則?!”

馮明達恨得心頭滴血,猛地抬頭,又一次重重磕下:“陛下,還請以國事為重!這必然也是太后娘娘希望您做的!”

嬴政勃然變色:“舅舅是想陷朕於不孝之地嗎?勿要再勸了!”

馮明達三害相權取其輕,只能再三規勸,額頭一次次撞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直至破裂出血,嬴政卻始終不肯鬆口。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氣,馮明達自詡已經足夠退讓,不想新帝卻如此惺惺作態,幾乎忍無可忍之際,卻忽的意識到從方才開始,新帝便一直注視著太極宮正殿朝臣們所在的方向。

他這才明白新帝究竟想要自己做什麼。

單單自己的幾句勸進是沒用的,此時偏殿之中只有皇帝和國舅,沒人知道國舅的勸進是出於本心,還是由於皇帝的威脅。

皇帝需要讓朝臣知道,是國舅自己主動站出來提議皇帝繼續進行朝議的,所以,此時國舅單獨一人的奏請毫無用處,腦袋磕破了也是白磕。

皇帝要在國舅和百官再三相請之下,被迫繼續朝議。

皇帝是一心記掛母親身體,卻又被國家大義裹挾,不得已而為之的君子。

皇帝是一朵出水白蓮,不沾任何塵埃,一邊痛苦於不能向母親盡孝,一邊在朝堂上擔負起人君的職權。

皇帝光輝燦爛,毫無瑕疵。

馮明達會意到這一點,驚詫之餘,更覺毛骨悚然。

皇太后在朝堂上的昏厥,是新帝做的局嗎?

馮明達絕不相信!

即便新帝是天縱英明,是太祖皇帝臨世,也絕對不可能在短短二十七日間便在宮中發展起足以對抗皇太后的勢力,更遑論操控人手,在最巧妙的時機使皇太后暈厥。

所以,這場意外只能是一場偶然,新帝與他和滿殿朝臣一樣猝不及防。

可就是在那短暫的片刻時間之內,他就想好了如何設局將自己套進去,一舉奪去皇太后的聽政之權,又如何步步為營,殺人不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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