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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褚瑤被一陣輕微且持續的叩門聲吵醒。

昨夜她睡得晚,以至於頭腦混混沌沌的,趿著鞋子走到房門,方一開門便被人塞了一沓銀票:“這是世子殿下給您的。”褚瑤還未看清那人面容,對方便閃身不見了蹤影。

她懵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昨晚裴湛說的要用一千兩把那些古玩字畫買回去的話,沒想到一大早就把銀票送來了。

莫不是這會兒,家裡的東西也都被搬走了?

罷了,搬走便搬走了,左右她也不喜歡那些東西。

她關上門,倚在門板數銀票,邊數邊樂呵。一百兩一張的銀票一共有十張,她盤算著放八成在錢莊裡生利息,餘下的兩成留在身邊應急,不妨身後的門被推開,朝裡開的門板撞得她一個沒拿穩把銀票灑地上。

“大早上的笑什麼呢?”周氏走了進來,”隔著門板都能聽見你的傻笑……”

褚瑤看著散落一地的銀票,想藏也來不及了:“娘,你怎的這麼早就過來了?”

“年紀大了,睡得淺,早上也不知道是哪個討人厭的敲門敲個沒完……”周氏往地上一瞧,眼睛登時瞪得老大,“哎喲!這地上……是銀票麼?”

“嗯……”褚瑤無奈地應了聲。原還想瞞著她的,如今倒被她瞧了個乾淨。以母親的性子,怕是早晚會張羅給孃家,如此只能花了了事。

周氏少不得問她這錢是哪裡來的,褚瑤總不能說是天上掉的,又不好說是裴湛給的,只能撒謊是自己存的體己,先前拿出去放印子錢,如今連本帶利才收回來的。

周氏顫抖地將銀票數了一遍,從未見過這麼多錢的她拍著胸口又驚又喜:“乖乖,這麼多,不過放印子錢不好,以後咱不放了,就守著這些過就夠了……”

“好。”

褚瑤深諳母親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脾性,時間久了怕是又要偷偷給孃親戚塞錢,褚瑤隔日便瞞著她帶著銀票去了城中,打算在瓦肆附近買一座小宅院,日後若鋪面開起來了,她就近住著,也好打理鋪子的生意。

到底是城中繁華之地,就算生意凋零,但佔著好位置,宅子的價格也是不菲。

褚瑤與牙保連著看了三日,很是心儀一座兩進的宅院,宅子不大但精緻紮實,雖然舊了些但並不破落,後院長著一雄一雌兩棵銀杏樹,雄樹開花,雌樹結果,夏日鬱鬱蔥蔥,秋日落金滿地,兩樹之間還架著一座鞦韆,爬滿了稠密的花藤,讓褚瑤很是傾心。

只不過單這座宅院便要至少一千兩,額外還需向衙門繳納不少的契稅,再加上買定貼定契的錢以及牙保的佣金,少不得要一千二百兩!

這幾乎是褚瑤所有的積蓄了。

自然也有比這座宅院便宜的,可要麼太小,要麼太破落,重新修繕也要費不少銀錢,褚瑤算來算去,總是下不了決心,牙保急得兩邊遊說,終於說動了宅院的主人,說是若她能痛快給錢,便願意降半成的價格。

褚瑤還是猶豫,就算價格降了半成,於她來說也依舊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牙保很想促成這樁買賣,畢竟自己能從中拿到不少的佣金。他索性將宅院主人約了出來,讓褚瑤與對方當面談,若能談攏,也省卻自己來來回回地跑了。

上午巳時,褚瑤準時來到那座宅院前,牙保已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說是宅院的主人還沒到,讓褚瑤先進去涼快一會兒。

褚瑤讓知葉去買一壺紫蘇熟水,這般熱的天兒,喝這個最是解暑。

拾階而上入了大門,入眼便是琉璃砌成的影壁,穿過垂花門進了後院,規整的條石鋪成的院落整潔而大氣,東邊兩棵銀杏樹為半邊院子投下一片清涼,花架下的鞦韆被提前擦過,旁邊的石桌亦是乾淨如斯,擺放著一盤色澤鮮亮的瓜果,想必都是牙保提前準備的。

褚瑤在鞦韆上坐下來,雙腿一蹬,鞦韆便蕩了起來。

鞦韆因為久未打理而發出刺耳的吱呀聲,褚瑤蕩了一會兒便停下了,想著若這宅子能買下來,第一件事就是給這鞦韆潤潤油。

即便是已經嫁過人的她,也還是喜歡這種滿是少女心的東西。

她靠在鞦韆上,仰面欣賞上面如瀑般的紫藤花穗,不知過了多久,牙保引著一人走了進來:“褚娘子,東家來了。”

褚瑤轉眸看去,月洞門外並肩走進來兩人,一人是她熟識的牙保,另一人著燕羽灰色暗雲紋緙絲直裰,腰間綴著一枚玉扣,身量修長,風度翩翩,若非他眉宇間透著暖陽的溫潤,不似那人冰封的眸子,褚瑤還以為,是裴湛來了。

雖然前不久才見過一面,但今日再見仍會讓她感嘆:他們二人果然是極為相像的。

她緩緩站起身來,神情幾分意外和複雜:“原來是陸二公子啊。”

陸少淮也堪堪從怔忪中才回過神來。

密葉繁花的間隙中灑落的光隨風浮動,花下美人嬌柔又冷傲地站在那裡,不施粉黛,清麗婉約,秋水為目,恬靜而穩重。

“是你啊。”他開口,神情有些恍惚。

他離家三年,歸來那日與父親母親並兄弟姊妹在廳中敘舊,她在廳堂外的海棠樹下猝然昏倒,人群慌亂中他只看到了她緊閉雙眸的側顏。

隨後她被人揹去了花廳,母親說她是世子殿下娶的夫人,叫他不必過去關懷,安心休息便是。

第二日,便得知了她與世子殿下和離的訊息。

沒想到今日會再見到她。

明明那日並未看全她的臉,但今日一見,他就知道是她。

“抱歉,讓你久等了。”他道。

“是我該說抱歉,”褚瑤不等他們走過來,自己便緩步走到他們面前,“我不知這宅院是陸家的產業,若早先知道,定不會勞煩陸二公子跑這一趟。”

而後有略帶歉意看向牙保:“這宅子我不買了,煩請你再幫我留意其他的,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牙保好不容易才將人湊到一處,很是不想放棄這麼好的生意,雖然能看出來兩人之間似乎有什麼不好的淵源,但是為了這筆生意佣金,他還是想再挽回一番:“褚娘子再考慮考慮吧,這麼好且價格合適的宅院日後怕是很難尋到了……”

褚瑤心意已決:“對不住,不考慮了。”

牙保急得滿頭冒汗,正不知該如何勸說她是,忽聽陸少淮說:“褚娘子,來時母親叮囑,這宅院的價格最多可讓半成。可我家先前有愧於你,今日我便自作主張予你降三成,簽下定契後絕不反悔,可好?”

三成,便是三百兩!

褚瑤停幾乎心動了,但是想到陸家又覺得心頭堵得慌:“多謝陸二公子好意,不必了。”

“褚娘子,”他言語懇誠,目光熱切,似乎有許多話想說,“我們以前見過,不是嗎?”

褚瑤心中驀地一緊,那些塵封的,沾著清明雨後潮溼露水的記憶,被紫藤花下的風一吹,便湧入了腦海中。

那年清明的雨期特別長,母親在這樣的天氣中病倒了,郎中開的藥方裡有昂貴的山參和石斛,她需要要攢很多錢才能買到。

潮溼而悶熱的棲霞山中菌子瘋長,褚瑤暫時關停了賣麻腐的攤子,每日去山中採菌子,再拿到城中售賣。

如此便偶遇了與友人進山中獵奇遊玩而迷路落單的陸少淮。

彼時他蹲在地上悶著頭烤菌子,褚瑤經過,好心提醒他一句:“這菌子烤不熟是有毒的,公子還是謹慎些好……”說著從揹簍中拿了兩個剛採的果子給他,“你若餓了,先吃這個吧。”

對方卻不接,只是緩緩抬起頭來,清俊的面容便映入她眼簾。

她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郎君,因為山間空氣潮溼,幾縷墨黑色的頭髮軟軟的搭在前額,像一隻……可憐的大狗狗。

他面板比女子還要白皙,淡雅如霧的眸子清澈卻不見底,鼻樑挺秀,雙唇微薄,喃喃與她說:“我頭疼,想吐……”

褚瑤瞧見他嘴角幾點黑漬,方知他已經吃了菌子了。

如此境況,自是不能將他一人留在這裡。她沒想太多,將他扶起來:“你中毒了,我帶你下山找郎中。”

他一邊喃喃說著感謝,一邊陷入迷幻胡說八道:“謝謝姑娘……小心不要踩到這些小人兒……啊不能爬樹……好大一隻蜘蛛……”

她帶他去瞧了郎中,郎中對於吃菌中毒這件事已經見怪不怪,叫藥童將事先預備的藥材熬好了端過來,讓褚瑤給他喝下去。

他並不配合,鬧起來宛如孩童幼稚。

褚瑤沒辦法,勞煩旁人幫忙將他按住,自己捏著他的鼻子將藥灌了下去。

他嗆到了,咳嗽得眼睛泛紅,淚眼盈盈地抓住她的手:“我抓住你了!壞人!你不許走!”

他力道大,牢牢鉗著她的手不肯放,褚瑤臊得滿臉通紅,掙脫不出只好被他握著,直至他逐漸清醒,手上力道漸松,她才得以甩開他的手逃離了那裡。

那時她並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也並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偶爾想起來也只會覺得美色誤人,那位過分好看的郎君妨礙了她採賣菌子而已。

卻不久後的一天,她為母親求藥求到了陸家藥鋪。母親的病已經等不到她攢夠藥錢,旁的藥鋪都不肯賒藥給她,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求到了陸家藥鋪,恰好趕上陸家的少東家來盤查,她方知那日遇到的郎君竟是陸員外府的二公子陸少淮。

他不曉得有沒有認出她來,只是得知她的困境後,便叫掌櫃將藥賒給她,並說藥錢不著急付。

他後來還曾來光顧過一次她的攤子,誇她做的麻腐好吃,會經常來吃。

可是那次見面之後,他卻再未出現過。

而她依靠賣麻腐和菌子所得的錢,每攢上一貫,就給藥鋪送過去。還清了藥錢的那日,她鼓起勇氣向掌櫃問詢了他的近況,掌櫃的意味深長地打量了她一眼,說他很好,東家正在給他張羅親事。

她那時還想,不曉得他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好姑娘?

卻是沒想到陸家會來向她提親。

他樣貌好,心也善,又與她有過幾次見面,她找不出拒絕的理由,於是便懷著少女的春心歡歡喜喜地嫁了。

成親那日她手執木笏,牽著綰成同心結的紅綠彩絹,拜了陸家的祖先牌位與陸家長輩,坐在灑滿金銀綵線與雜果的床上,含羞瞥了一眼眉目清舉的新郎官,如墜雲霧的那顆心才落了實處,又因他淡淡看過來的一眼,心又熱鬧地跳了起來。

那時她如何能想到,自己嫁的竟是一個從未謀過面的陌生人……

往事都隨風吹散了去,以前的事情已經有了交待,褚瑤也不想再去計較。

至於眼前要與她敘舊的郎君,她也全然沒有了任何的念想,只淡淡道:“我們以前見過麼?大抵很久了吧,我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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