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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狩十八年。
木槿皇朝,朱雀城。
時至二月末尾,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著昨日晚間悄然吹起的春風,無聲的夜雨潛入了百千巷弄。
它將好夢酣眠帶給了人們,將淺草嫩芽喚醒於大地,整個城池似乎都煥然一新,充滿了清新的泥土氣息。
辰時未到,在外城城南的桃李巷,富人家的門房已經開啟了側門,精神抖擻地開始清掃起門庭前石板路上的泥漿。
在晨曦微光的傾灑下,青黑色的石板經過打掃後顏色變得明亮潤澤了一些,錯落有致地延伸向主街。
在石板路的兩旁泥地裡,青草從石板邊緣冒出了頭,桃樹李樹一夜之間也抽出了芽,望之只覺生動活潑。
幾根修長堅實的手指從車簾的一角放了下來,車窗外的景色從合上的那一片縫隙中快速地消退,馬車內重回了晨曦之前的昏暗。
這個時候,細雨微濛,天光尚未大亮,黑色馬車安靜地駛過了水霧彌散的空曠大街。
馬車裡的人,有一對英氣的劍眉,鼻樑高挺,面容俊美,看面貌年齡不到二十。
他坐姿端正,背部離著車廂後壁剛好半公分,即使是在昏暗的車廂中也顯得明亮潤澤的星目緩緩閉上,看起來就像是因為早起而倚著車壁在休息。
在車伕向後方飄來的視線裡,他只是穿著一件尋常的書生白袍,但車伕覺得其無時無刻不在散發出一種沉靜自若的氣場,總是不由自主地就吸引了自己的目光。
如果車伕知道有一句話叫做“腹有詩書氣自華”,那麼他絕對不會吝於由衷地去誇獎一句。
然而這都只是車伕自己的想法,所謂的氣場不過是車裡的這人無時無刻不在吐息練功罷了。
大概一刻鐘之後,馬車行駛在路上已經開始上下顛簸了起來,速度卻比之前行駛在平坦的桃李巷大街還快了許多。
“慢一點。”現在化名木青的年輕人,輕聲要求著前面面板黝黑的中年車伕。
“公子,現在天還沒有大亮,這段泥腿子巷啥人都有,還是快些好。”中年車伕駕車動作不緩,回頭對著木青善意提醒到。
木青要去的地方還在城西,馬車從城南那邊出發,已經駛過了剛剛草木萌動的桃李巷,差不多一刻鐘的時間,就到了現在這片位於外城西南的泥腿子巷。
泥腿子巷,其實是這些車伕行商的稱呼。
在“天狩”年號還沒開始之前,這邊很大一片區域都是朱雀城某個大族的宅邸所在。只不過在天狩元年之後,整片宅邸被付之一炬,快速地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交談中。
之後隨之聚攏而來的多是些沒了身份流落失所的貧民賤民,就算不是下雨天,貫穿這片區域的整條大街上也是汙水橫流,人們走來走去自然會沾染得滿腿是泥,久而久之就被過往之人稱呼為泥腿子巷了。
所以說只有年歲才最能易物,十幾年的時間,可以讓老人更老,老成城外那片墳地裡的一抔土,也可以讓幾歲的孩子突然長大,成為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
以前外城秩序最好,可供三輛馬車並行的主幹道,變成了車伕行商口中約定俗成的泥腿子巷。現在的街道早已不見當初道路寬敞的樣子,更是沒有了青石路鋪就出來的平整。
而且在一場夜雨之後,現在的泥腿子巷髒物四處散落,路面更是汙水橫流,鑽入鼻腔的腥冷氣味只會讓初來此地的人噁心欲嘔。
“前面還有賣早食的地方嗎?”木青降低了自己的吐息頻率,若有所思地向車伕問道。
“公子以前來過這邊嗎?前面右轉確實有條巷子,只不過都是些糙食,只怕你吃不慣。”車伕稍微降低了馬車的行駛速度,迴轉身來,熱情地回答道。
木青掀開了右邊的馬車窗簾,輕抬下頜,保持著給自己設定好的高冷,用眼神示意車伕向右邊的小巷子口看去。
這時剛好有幾個年歲不大、穿著破爛的小乞兒,被呼喝著驅趕出來。
為首的那個六七歲左右的小男孩手上正拽著半塊還冒著熱氣的粗糧饃饃,看他們急急忙忙卻又護食的樣子,剛剛可能遭受了白眼甚至是驅趕追打,只不過他們現在望著那塊饃饃,眼裡只有喜悅。
“現在這邊的小乞丐這麼多,哪裡來的?”木青盡力保持著自己不緊不慢的語速向車伕問道。
木青看到那個儼然孩子王的小男孩,將半塊饃饃一分為四,其中最大的一塊分到了一個身材嬌小眼睛漂亮的孩子手上,他發現那身材最嬌小的孩子大概是個女孩兒,不知怎麼的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芍藥。
“呃……”,車伕沉默了片刻,對著木青神色黯然地感嘆道:“現在就連大人都養不活自己,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小孩兒。”
因為六歲時就被掠去了隱谷,木青並不知道如今的皇朝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了。
天狩元年,新皇在登基之後,就曾昭告天下,免除稅賦,赦免罪囚,皇朝的天下在各地的奏表賀書中依然還是跟從前一樣,始終是一片欣欣向榮承平日久的景象。
但事實是怎麼樣的呢?
因為皇朝的持續,白氏皇朝繁衍下來的一代代皇族,還有簇擁在皇室利益下的各級權貴,不懂得如何可持續地發展,只知道掠奪現成的東西,已經快要把這片富饒的土地給吃空了。
作為木槿皇朝的百姓,一生下來他們的人生就已經註定,貴族也許會淪為平民甚至奴隸,但是百姓永無可能成為貴族。
統治者們為了自己的地位永固,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減,作為皇室和貴族們最強大的武器,他們會讓被整片大陸公認最強的軍隊一邊又一邊地屠戮暴起的亂民,就像收割此時富沃土地裡因為無人打理而青黃不接的禾苗一樣容易。
白氏皇朝用屠戮來維持和平,許許多多的普通百姓或是不堪壓迫暴起而死,或是透過成為貴族府邸裡沒有自由的奴隸來換取苟活。
所以到如今就變成了,權貴朱門後煮酒烹肉,稚子陋巷裡與狗搶食,有的孩子成了孤兒,有的孩子跟孤兒也差不多的慘淡世情。
“你去賣點吃的東西給那幾個孩子吧,算在我的車錢裡就行。”木青語氣和緩,端坐在車裡,似乎並不想做這些小事,便對著坐在前面車板上的車伕說道。
說完後的他微微偏著頭,線條清冽的嘴唇微抿,微翕的眼眸裡傷感之意一閃而過,陷入了回憶。
車伕其實並不想在這裡多待,但看木青的說話的語氣和不容拒絕的氣勢,只得訥訥輕聲回拒道:“公子請體諒,小的身上一個銅板也無啊。”
木青皺了皺眉頭,以前的粗饃饃兩文錢一個,就算現在糧價上漲,銅板的購買力不如以前,但是就憑這一趟車資要一百文銅錢來看,這車伕多半是在推辭罷了。
他從袖筒裡摸出一個繡有粉色芍藥花的荷包,掏出了半兩碎銀給車伕,語氣稍顯冷硬地對車伕說道:“是我倏忽了,這裡夠五躺車資,你也不用找補了,快去快回就行。”
車伕看到讀書人這麼大方,最後再也不好推辭,接過碎銀子只好答應。
他先是將馬車停在路邊,然後才向那群孩子走去。只見他對著那群小乞丐隱約說了幾句,便領著一群歡天喜地的小乞丐走進了之前被趕出來的巷子。
大概半刻鐘之後,車伕就回到了車上,他一邊將用粗麻布包括著的吃食遞給木青,一邊憨厚笑著對木青說道:“公子是個良善人,我老張也不佔你太多便宜,這是最好的白麵饅頭,店家做的不多,我全買回來了。”
木青眼中的意外之色一閃而過,語氣稍微和緩了些,平靜地著對車伕說道:“不用了。”
簡短的言語,平靜拒人的語氣,車伕還以為木青覺得不乾淨,便沒再多說。
這時,那幾個小孩子相擁在一起才從巷口出來,每個人的雙手都捧著一些還冒著熱氣的粗糧饃饃,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其中那個身材最是嬌小的孩子,用左手將還冒著熱氣的饃饃抱在胸前,右手扯了扯為首的男孩衣角,小手指了指馬車這邊,說了幾句什麼,領頭的男孩點了點頭。
他獨自來到馬車前,對著車廂裡的木青快速說道:“先生,我妹妹叫我謝謝你”。
他似乎覺得尷尬,正要快速回到自己的小夥伴中去,卻突然被車伕喊住了腳步。
只見車伕從還冒著香氣的麻布包裹中取出了兩個饅頭,就將剩下的都遞給了男孩,語氣生硬道:“哪有這樣向恩人道謝的?你們這群小乞丐今天有口福了,這是剛剛一併買來的細糧,車中的公子不要,就便宜你們了。”
男孩臉上有些羞慚,溼潤的頭髮緊貼著他髒兮兮的額頭,低著頭接過了車伕遞給他的包裹,眼角餘光向有黑色窗簾遮擋的車窗這邊飄來,似乎再等著車裡的木青說話。
“走吧。”木青沒有拉開車簾,似乎知道窗外飄來的目光,不帶情緒地說道。其實他心裡想說的卻是:“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妹妹。”
男孩這次真誠地彎了彎身體,再次向車裡的木青道謝,隨後向車伕點了點頭,才跑回了屬於自己的小群體中去。
偶發善心的一幕消失在了這人聲煙火氣漸盛的小巷口,馬車繼續向城西行去。
此時,是木槿皇朝天狩十八年,他十八歲。
對於現在用名“木青”的年輕人來說,十二年彈指而過,他眼中的泥腿子巷,不在了一些故人,車伕遞過來的那些饅頭,也沒有了記憶中的香氣。
但對於仍生存在泥腿子巷的許多人來說,連年的暴亂和平叛已經帶走了太多的生機,貴人們的日子越來越好,而他們的日子越過越難。
在木青六歲之前的那段時光裡,他的身份跟剛剛那群小乞丐差不多,是混跡求存在泥腿子巷裡的一名小乞丐,但不同的是在他清晰的記憶裡,自己從不會缺少食物,他有更好的選擇。
那時候的他,毫無疑問是快樂而滿足的。
至從他從芍藥這個“內奸”口中知道,她爹老張腿腳不利索之後,他每天就會準時光顧老張的早食攤,在芍藥的策應下,每次總是出乎意料地順利得手,留下老張站在原地指著他跑遠的背影破口大罵。
那更像是一家三口的扮演遊戲,只不過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而留不住的。
恐怕那時小名“阿良”的他,也不會知道十二年後,當自己故地重遊時,會是以這樣一種身份。
辰時三刻,馬車駛過連線“平步”、“青雲”兩街的“意氣橋”,來到了柳枝抽條、隨風依依的南岸。
木青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柳葉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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