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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頓舉起提燈照亮上方的天花板,沒發現被水浸透變色的木頭,也沒有水滴落下。
空氣吸滿了均勻、浸潤式的水分,濃郁到讓他感覺在傍晚的海邊,海風送來一望無際水域上蒸騰出的部分,籠罩四野八方,不甚陰冷,卻帶著不可躲避的宏偉感。
而這裡只是個小房間,在連續幾日天晴的文登港裡顯得格格不入。
“你要告訴我所謂‘一整天都呆在房間裡’的人憑空蒸發了?”李斯頓把老闆拉進房間,提燈幾乎湊到窗戶上,“這算是什麼意思?”
語氣裡帶著些用來掩飾驚慌的憤怒,從內鎖住的門窗,潮溼異常的房間,製造著潛意識為之沸騰的恐懼感,那是對不可理解的異常事物的排斥,無法接受背離邏輯的超自然展開。
他本能地想離開這個古怪的房間,從這件事中抽身逃脫,好回到波瀾不驚的平淡生活中去,可這種展開恰好回答了他的問題,即事關澄明,一定存在更深層可怖的相關性,他不能接受唯一一個打通關節的人下落不明。
更何況他早已身陷其中,不弄清楚真相會使他寢食難安。
“這不可能啊……”老闆小聲說道,不知是被詭異的消失所驚嚇,還是李斯頓的給予的壓力。
李斯頓在房間裡踏了一圈地板,這些鋪上的木板相當結實可靠,沒有鬆動移位的,“門或窗,有什麼辦法能從外面給內側栓上的嗎?”
細想也並非不可能,如果有足夠細而堅硬的工具,加上一些技巧,大概可以做到。他取下窗戶內側的木栓,放在提燈的光線下檢視。
那是根堅硬平直的木條,少說兩指寬,用的好木料,入手微沉,要用纖細的東西從縫隙頂開尚可,想把它插回去就不是從外面能做到的了。
老闆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退到了門口,“李斯頓先生,或許我們可以去趟教堂,找位能幫得上忙的神父。”
“不,不行。”沒等李斯頓開口,盧修斯就搶先否決了這個建議。他放下手裡的溼被子,態度堅決,“你也不希望自己的旅館多出個鬧鬼傳聞吧?”
“是的,請先下樓去吧,我們會自己解決的。”李斯頓附和道,摸了摸口袋,裡面錢幣碰撞作響,“哦,對了,門栓的賠償我們待會再談。”
“不必了。”老闆逃跑似的離開了房間,留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盧修斯拿起被子,仔細地用手掌搓動,確認了李斯頓的感覺,“是溼的,為什麼會這樣?”
“我也不明白,你跟克拉夫特呆在一起的時間長,就沒有什麼頭緒嗎?”
李斯頓走到門口,向外張望,確認走廊上已經沒有外人,關上房門。一門之隔的溼度區別還是十分明顯,水像是“入侵”了這個房間,分明地劃出了兩個邊的界限。
內側是溼潤異常的海邊,而外面就是正常的乾燥環境。如果說克拉夫特是在試驗什麼,他又完全沒找到任何的器皿,更像是某種鬼怪傳說。
在文登港這種海濱城市,從不缺乏此類怪談,在港口的僱工和往來水手間傳播。什麼半夜從海里爬出的瘦長生物,溼漉漉的拖行痕跡,李斯頓在酒館裡聽得已經夠多了,也難怪老闆想找神父來驅邪。
他推開窗戶,下面是黑魆魆的小巷,提燈照不到地面。
“要是誰帶走了克拉夫特,或者他自己要不被發現地離開,那還是得走窗戶。”盧修斯拋開怪誕不經的想象,與李斯頓並肩向下看去,“不如下去看看有沒有腳印之類的?”
“那又是怎麼做到在外面栓上內側的?”
“沒必要考慮這個,就當有我們暫時想不到的辦法好了,先下去看看吧。”按盧修斯的想法,不需要按部就班,先猜結果再湊個差不多的過程也行,典型的學生應付考核思路。
“有道理。”反正繼續在這裡杵著也不會搞明白什麼,李斯頓同意了這個看法。
於是兩人下樓,李斯頓堅持找老闆付清了門栓的賠償,甚至溢價了一部分。在盧修斯看來這價錢都夠把整扇門換掉。
“如果我們找到了腳印,要順著腳印繼續找麼?燈油好像不多了。”站在巷口,盧修斯晃了晃手裡的提燈,火苗比剛出門時小了不少。
“等找到再說吧。”李斯頓率先走進小巷,他對此不抱太大希望。
文登港還沒有富裕到給每一條這樣的小路鋪上石板的地步,在這些構成文登港交通中最複雜的部分,泥土佔據了其中絕大部分的表面,剩下的部分由附近住戶的喜好鋪上碎石和沙礫。
旅館的後巷不常有人去,老闆自然也沒空改善房屋窄小的路面,棄置的雜物讓這裡鮮有人造訪。
缺乏陽光的泥土摻雜某些傾倒而下的易腐垃圾,混合為鬆軟不堪的質地,如果不會飛,難免在這樣的土路留下腳印。
雖然如此,但要在晚上尋找這些痕跡也並不簡單,減弱的火光需要讓人彎下腰來檢視地面,每前進一步都懷疑自己錯過了黑暗角落裡的痕跡。
短短的二十餘步兩人硬是走了幾分鐘,繞到了後巷對應視窗正下方的位置。
“你有發現什麼嗎?”盧修斯扶著腰,脊椎發出缺乏運動的嘎嘣聲,走在後面的他只能看李斯頓的腳印。
“我發現回去後應該洗鞋子了。”李斯頓小心地提起自己的腳後退兩步,把位置讓給盧修斯,“換你走前面吧,我眼睛都要花了,怕漏掉什麼。”
對於找腳印這件事,李斯頓已經不抱什麼希望,既然窗戶下沒有,那剩下的地方就難有發現了。
兩人調換位置,由盧修斯在前。
盧修斯還保持著認真的態度,用提燈照過每一個角落,試圖從中找到蛛絲馬跡。微弱的光線下,精神極為集中。
他繞過一個雜物堆,轉頭檢視時,一張蒼白的臉毫無預兆地映入眼中。
缺乏血色的面板,似乎被抽走了賴以維生的液體,連嘴唇都呈現出淡青發白的色澤。
“啊!”
高度集中的精神,加上有限的視野,這張臉瞬間造成了極大的衝擊。介於生死之間難以辨別的狀態,放大了人對似是而非的同類之物的恐懼,落入非理性的極端驚悚情緒。
盧修斯跌坐在地上,手腳並用地後退,提燈滾落一旁,在黑暗中熄滅。
“怎麼了?”李斯頓按住他的肩膀,聲音和肩膀上的力度有效地安撫了他的情緒。
“就在那裡,臉……”盧修斯驚魂未定,指著在光亮邊緣的雜物堆,在這個角度看不到後面的東西,所以在繞過那一刻才會突然被出現的臉嚇到。
盧修斯不是沒見過死人,但在這個環境裡,哪怕耳邊的一聲大吼都能嚇死人,沒預料地遇上一張臉,還是太過恐怖了。
扶起盧修斯,李斯頓把他推到身後,一手護在胸前,舉著提燈繞過了雜物堆。身後的盧修斯緊張地看著。
“克拉夫特?!”
光線中,李斯頓的表情扭曲,好像見到了不可思議的東西。
“什麼?”聽到這個名字,盧修斯拋開恐懼,快步上前看向那張臉。
徹底暴露在光線下的,是克拉夫特的標誌性金髮,那張熟悉的臉因為過於蒼白而陌生得駭人,完全看不出平日裡健康的形象。
要不是髮色和腰上掛著的長劍,幾乎會被認成另一個形似克拉夫特的陌生人。
李斯頓放下提燈,把手指湊到克拉夫特鼻下,微弱的呼吸證明至少生命還存在於這具生死難辨的軀殼裡。
“還活著,我們得把他帶出去。”他從腋下架住克拉夫特一邊肩膀,盧修斯趕忙上托起另一邊。
“溼的?”
冰冷潮溼的感覺從接觸面滲來,克拉夫特像是剛從海水裡撈出來,渾身都是溼透的衣物。
握住克拉夫特的腕部,入手一片冰涼。李斯頓只在少數病人身上摸到過這種溫度,大多是在冰水中浸泡太久,或是溺水帶來的失溫,生命隨著喪失的熱量流逝。
“快點,我們要把他抬到暖和的地方。”
……
……
克拉夫特被放到了旅館前廳最靠近火爐的位置,肉眼可見的白霧從衣服上蒸騰而出,天知道里面怎麼會有這麼多水。
盧修斯把他拉遠了些,按住他的頸側,在心裡默數一會後放開,“還好,至少脈搏沒有問題,體溫也在變好。”
“只是我有個問題,這些是什麼?”
指尖殘留著一些白色的物質,是從克拉夫特的身上帶下來的,包括他身上衣服被烤乾的部分摸起來也有略顯粗糙的手感,可以蹭下粉末。
李斯頓和老闆蹲在旁邊,也學盧修斯在克拉夫特身上蹭了一把,這種粉末是某種極小的晶體,其中大粒的在爐火邊反光。
還沒來得及阻止,酒館老闆就把手指伸到嘴裡舔了一口。
“呸,是鹽?”他往旁邊吐了口唾沫,苦鹹的味道不像是食用鹽,而是直接從沙灘上曬乾的水坑裡撈來的。
可是自家旅館後巷裡哪來的海水把人澆個通透呢?老闆懷疑自己味覺出錯,伸手想再捏一點嚐嚐。
一隻冰涼的手擋住了他,在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時候,躺在地上克拉夫特睜開雙眼,帶著一種從未見過的陌生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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