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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隆站在齊河的新宅簷下,看著大門上徐徐掛起的紅底匾額,金光爍爍;他笑逐顏開,前後走了幾步,直咂著嘴,聽兩邊的下人稟道:“這新宅按老爺的吩咐,該捯飭的都捯飭了,諸工完畢。”

“嗯……”葉隆搓著手,慨嘆似地說:“你們這些人,沒一個比得上成從淵,這等事也需我親為。可惜啊,這樣的能人去陪我那個不孝子嘍。”下人都低下頭。葉隆一面抬腳越了門檻,大門方啟,種著的兩排蔥綠的青竹便層疊地迎過來,護著一帶青石板路,盤曲委延地透過去,遂沒了竹林的蔭護,日光滿溢在身上。

葉隆好不容易安排完工事,身上著實有些痠痛,便有意停步,安心地曬起日頭。

“怎麼?”葉隆聽見身背後的石路上咯噔咯噔地亂響,卻始終沒有回頭。

“朝廷來人啦?”葉隆聽那人稟告完後,立即醒了醒精神,轉眼走到大門下,果有兩個粗壯的大漢,裹著一身黑袍——便是上回來賀他升官的其中兩位。兩人對著葉隆一聲大笑,葉隆也微帶些笑容,慢慢從石階上走下來。“兩位差人可是為修葺祠堂而來的?”

“正是。我們怎敢忘了葉大人的吩咐,還費了許多曲折才辦下的呢!初時跟皇上說,皇上說要考慮……我們就去請了大將軍,大將軍一勸,皇上才答應的。”

“哪個大將軍?他說話這麼靈……”葉隆抬眼瞅著他們,兩人笑道:“您不知道,是那個登州侯柳裡文的兒子,叫柳鎮年;您不仕的這段時間,柳大將軍南征,把蠻子打得心悅誠服,上表請和,振了我天朝雄威,才提拔為京畿總兵馬,這種事……也就請他。”

“一個掌兵的人,管這事幹什麼……”葉隆嘴上嘀咕了幾句。

那兩人又講:“最後下省議定,給您長兄定諡為‘忠靖’,這‘葉忠靖公祠’的牌匾就可以掛上了。”

“還有,葉老大人授左都御史已久,應該上京了。”葉隆聽罷,嘆一口氣說道:“公差不知,這祠堂的事還沒忙完,又趕上家中最近有些事務,騰不出時間。但皇上既然催促,亦不好有忤朝廷,約莫五日就可動身。不過你們也是事繁,要是尋思快把我接入京,這也可以體諒。”

兩大漢相看一眼,便笑對葉隆說:“皇上能等得起,小人們也就等得起。您家怎麼說都是濟南第一大府,膳食必定不錯,要沒有公事,我們巴不得在這留半輩子哩。”葉隆大笑一陣,當即就大聲喝命下人:“入府準備膳食,好慰勞兩位差人!”

“爺,老爺要走了,叫您出去送一送。”一個下人躬身向書齋內稟報。葉永甲仍悶頭看書,眼睛都不曾移一下,嘴上更沒有回應,只顧念他那聖賢之文。成從淵馬上站出來說道:“你先回去與老爺說,一會子就來。俺帶爺出來。”那人唯唯諾諾,才照辦去。

成從淵回頭拽了葉永甲一把,勸道:“把爺關了幾天,爺還是不穩當。這事鬧他做啥?快走吧。”葉永甲不甘地哼了一聲,騰地站起來,看了成從淵一陣,肚裡滿是怨氣。他本想罵幾句,但尋思還是算了,老老實實一併出門。他跨出去,見兩邊門柱上都搭起梯子,幾個人在高處釘新匾,“忠靖公祠”;葉隆在門下喝令指揮。葉永甲早早就躬身行禮,葉隆不說話;於是他便彎在那裡,僵著。

“老爺。”成從淵用提醒的語氣說。“哦……”葉隆把頭向下低,用餘光看著葉永甲,“他老實了?還是……聽到遷新居才巴不得出來的?”成從淵瞟了葉永甲一眼,他趕忙回應道:“這幾日,兒子無不勤勤懇懇閱聖賢文章,還寫了幾篇大抵還像樣的文章,請父親大人過目。”言畢,小跑著想要回屋,忽又聽見父親開口,便回身站住,面色鐵青。

“不必拿了。成從淵真是教的好哇。”話還沒落地,成從淵的膝蓋倒是“噗通”地先落了地,眼裡滿是堅決:

“老爺有什麼話吩咐,懷疑奴才我也不辯白。但奴才跟了老爺這麼多年,從未給少爺出投機取巧的法子,更不用說頂替他寫啥文章了。”

葉隆意識到自己話重了,趕忙扯著成從淵的臂膊:“你趕快起。我沒有這層意思。你這人,忠厚嚴明,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如何懷疑你?我不過是一時氣話,氣這個不孝子不省心!”成從淵順著葉隆的力站起,還不忘回頭悄看葉永甲一眼,見他不在乎地揚著頭,四處張望;再向前看葉隆,他已經安排好了轎子,扶著幾個下人的身子扒上去。成從淵大步上前,抓著轎簾子。

葉隆探出身問什麼事,成從淵說:“老爺是要去京?”

“沒錯。”

“搬去齊河後,家中大小事務誰管?”

“我夫人自來不會管事,現在年紀也大了,該享日子了。家中的事,就辛苦你嘍。”成從淵便放下簾子,葉永甲卻在身後大喊:“父親大人一路平安!父親大人在朝內小心!父親大人回來就能看見兒子中舉了!”

不知怎麼,成從淵看著轎子遠去,聽到葉永甲最後一句話時,不禁有些發虛,身上激出汗來,彷彿是被刀子惡狠狠扎向心上似的,那心竟有些疼。他捂住心口回來,葉永甲還疑惑地問怎麼回事,他答閃著了。

成從淵回到府內,他崇高的地位使那些一般的奴僕不敢違抗,見成從淵發號施令,都拔起腿就幹。但成從淵深知自己的本分,仍然在旁邊向老夫人和葉永甲做著請求,老夫人自然是一概點頭。

成從淵寫了一份單子,分了三撥人,讓他們依著單子分次搬物,不到三天,需搬的東西都到了齊河新居,這才讓葉永甲等起身。成從淵則先一步到新府,按著單子查過一遍後,安排人把東西搬進去,等到活幹完了,他抽出身來迎接葉永甲——葉永甲正好過來。

“成先生,辛苦你了。”

“這有啥,爺進去歇會兒。”

“建祠堂的事……”

“不需要爺操心,”成從淵沉穩地笑道,“我動身前就派一人監管祠堂工務了,那邊人手也足,兩邊幹活各不耽誤。”

葉永甲感嘆道:“成先生做事真周全!”

他們穿過竹林小道,又繞近路走了幾次側門,途中那些有名字的如齋、園之類,全都依循著原先的叫法,倒沒覺出與在濟南的宅子有什麼大體上的分別。葉永甲坐在待客的議事房內,聽成從淵往復的請示,好像父親走後,府內更上下齊心了。自己雖說可以盡情享樂,然而秋月的科舉已漸漸臨近,便只能比以往更加奮學。

成從淵自然忙活的厲害,白天晚上不僅需要處理公事,還要擠出空兒來教葉永甲學書,老夫人勸他把一些事託給下人做,但受到成從淵的堅決反對:“你們葉家誠心對俺四十來年,俺恨不得幹到死哩!”

會試前的最後一天,葉永甲直學到半夜才黑了燈,臨睡前,成從淵還不忘從學生那裡拿走幾摞文稿,說是看看文章寫的如何,葉永甲沒想太多,直接遞了給他。成從淵眼睛裡顯出些遲疑不定,一會兒才用粗糙的雙手接了稿子。

他快步回到自己歇息的房內,託了個燭臺到了牆角,點了,微光泛黃不明,卻正好照著他另一隻手拈的文稿。成從淵粗略地看了幾遍,不敢出聲,但心裡在重重地嘆氣。

但,辦法總是有的。成從淵思索著,雙目飄忽地注視著蠟燭。

……

雞鳴,葉永甲驚醒了。他急穿換衣服,跑到議事房,看見成從淵在外面,便忙作了個禮,去房裡頭拜見母親。喝完幾口茶,他匆忙上路了,身邊跟了幾個奴才——是成從淵親自派遣的。葉永甲催馬上路,眼邊日頭在一點一點升高,他將希望全託付給了它:只願自己的鴻運隨著太陽。

科考並沒開始,外面卻早擠滿了人。葉永甲下馬,身邊幾個奴才警覺地盯著四周看。“好了。我又不是什麼朝廷要員,那裡來的危險?不用給我擺架子了。”奴才們低了頭。葉永甲在門口的臺子上坐了,幾個人圍在對面攀談,都在論朝廷嚴禁諸生通關節的事,葉永甲只是聽故事似的,好像與自己無關。畢竟自己是名望之後,這等齷齪的事還是不會發生。

沒等多久,裡面傳考生進,葉永甲進場入了號房,外面的人鎖上房門。葉永甲剛執筆就想起那件通關節的事,便以“知其非義斯速已矣”做題,倒是寫的很輕快。

數天考畢,葉永甲雖閒在寓內,卻仍然裝模作樣地讀書,聲音較往常還大一些,做事也裝得極為鎮靜,心裡反而十分忐忑,恐怕跟父親說的話成了句虛言,回來不免動怒,又要鎖自己幾天。然而門外一次急促的敲門聲才讓葉永甲釋然,他大聲吩咐奴才去開門,自己大步上前,看見一位面色端肅的差人,手裡緊攥著報帖,大紅色的報帖在日光下極為耀眼,葉永甲幾乎睜不開眼睛。喜悅迅速從心裡躥到臉上來,根本抑制不住那狂喜的神情。他雙膝狠狠地跪在地上,看見那緩慢張開的報帖;繡金的大字;差人的冠帶,都如此奪目……他絲毫不記得報帖的內容,彷彿半睡不醒,這一切都有些糊塗。但他仍不忘擺香案供起報帖,虔誠地磕過頭,再交與差人。葉永甲不想多待片刻,急忙找了馬廄,知會了奴才們,就官道野道不顧,亂奔起來。

葉永甲中舉的訊息不脛而走,百姓沒什麼議論,倒是一些濟南府的世族切齒痛恨,面子上雖仍派人去慶賀,腹誹卻都少不了。

葉隆遠在京城,聽了這事,仍抽出空來給家中寫書,成從淵揭開信,就大聲唸誦起來:“聞家中之事,榜上之榮,餘心悅則弗言,惟浴舜,餘之所念也……此子性頑,別無長技,但通文學甚,幼以筆導之,竟自成書……忤逆不肖,竟一試而中,非浴舜力,復何者焉?古之謂君子也,為德之正,不拘尊賤,浴舜憂家尚憂教,齊教而齊家,非君子乎?……餘切切以慰浴舜,浴舜勿負餘意也……”成從淵眼圈透紅,眼邊滾出幾滴淚,聲音也微帶些哭咽,但他終未讓自己放聲大哭,便隨手彈過幾滴淚珠,將信緩緩擱下,吩咐下人說:

“老爺對俺這麼好,俺也得待爺仁義……你們準備鼓吹鋪道,嗯,要排十里,都披著紅緞子,要爺看看這是葉家!”

葉永甲自濟南到了齊河,僅用了半天。成從淵請的鼓吹儀仗早已安排畢,他們間披著紅緞,日光爍下,竟如零星的火苗;看見遠處幾匹馬漸上官道,便立即高舉起手,拿起笙。站在前面土牆邊一排排的笙列起,約有幾十枝;

但聲音並不嘈亂,有序地吹著,本柔的笙一時齊奏,變得如此鏗鏘有力。葉永甲剛臨近,儀仗便分散開來,分左右圍簇著葉永甲,吹笙開道;前面閃出鑼、蕭的儀仗,再後又顯出笙的儀仗,後面緊挨著許多隊伍,一見開道的過來,便紛紛避讓,幾團火層層退卻,向兩邊牆內靠攏,變做兩條燒赤的火龍,笙之類的物件閃閃地,就像龍的金麟;那些金麟搖動起來,三樂並鳴,低沉而雄壯。土牆外的百姓則在聲樂與火陣之中顯得如此不規整,都擠成一團,叫罵推嚷起來。

直到葉府,他聽見府內有人清咳幾下,霎時百樂滅聲,火勢漸息——成從淵穩健地自大門走出來。

他一眼見成從淵的面色鐵青,正不知為何,成從淵早換了一副臉色,輕快笑意:“……爺看俺這慶賀法,好不好?”葉永甲亦一臉得意,重重地落地後,一手牽住馬,笑說:“您這安排的場面,我平生見都沒見過!不過成先生這麼省儉的人,這些儀仗是不是太花費了?”

成從淵一撇嘴:“唉,主子只管高興,這些事俺有個分寸哩!”說畢,他又問:“不知放榜下來,次第幾何?”

葉永甲一時想不起來,就含糊地說:“我只記得寫的諸省通關節之事,考官看我的文章後,好像有些不舒服,有些惱怒……但我還是掙了個舉人回來!”成從淵正要回府,心頭似在想什麼事,不期沒看好路,腳下一滑,腰身一閃,面朝地就要栽下去。葉永甲急大步上前一拽,成從淵腳上溜了幾步,方才站好,葉永甲關心地問成從淵如何。成先生早嚇得氣喘心慌——他的頭差點磕在門檻上。

“沒事!爺中了舉,高興!”成從淵撣了撣素暗的布衣,大笑著朝屋內走去。

自葉家少爺中舉,府中的待客事務就繁雜起來:頻有濟南一帶的世族、官員來賀,其中亦不乏有寒苦的同年來巴結。葉永甲很煩這些交際,幾次推事不見,若推不掉的,只責下人去忙;後來還是成從淵苦口婆心,才使他慢慢適應,但終究還是有些生厭。

這個葉府還是給他成從淵管罷!葉永甲發起火來還曾這樣想。

葉隆大概在一二十日後回來了,他難禁喜悅,但就算是喜也板正著臉,走到家中,先呵斥葉永甲說:“你別以為考個舉人就輕快了,想著不用苦讀了。你讀書辦事若還像以前那麼磨嘰,別說鎖一個月,鎖一年也該!”

葉永甲低聲下氣地應著。葉隆又瞅一眼成從淵,登時笑逐顏開:“這家裡的事,也多虧浴舜了。這幾天來的人不少吧?”

“這幾天來的人不少,可全是少爺出來應付的,我只忙著伺候。”成從淵有意將功勞往主子身上推。

葉隆聽見,也有意瞧了瞧葉永甲。

他兒子急得都出了汗,汗閃在臉頰上。他不免要笑著解釋說:“這也是成先生的功。”

葉永甲實在不想呆在這,等到他父親問了個遍,起身走了,方敢用衣袖擦抹臉上的汗珠。本想與幾個奴才出去閒遊一陣子,現在來看,只得再去書齋鎖自己一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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