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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嬴政視線落在扶蘇身上。
視線相撞,扶蘇呼吸微頓,搜腸刮肚尋來的吹捧之語中道而止。
——皇天后土可鑑,對上這樣面無表情的一張臉,他真的組織不了自己的語音。
“怎麼不說了?”
皇帝陛下懶懶挑眉,意猶未盡。
“......”
因為著實說不下去了。
但這樣的話是萬萬不能說了。
一旦開口,便能將這位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氣得七竅生煙。
“阿父想聽什麼?”
扶蘇梗了梗脖子,聲音不太自然,將問題重新拋給嬴政。
“唔,你方才講的話。”
作為君主的皇帝陛下顯然比公子擅長應變,面色如常,聲音也如常,“在你心裡,朕是聖明天子,千古一帝?”
“成湯周武所不能比擬?”
“......自然。”
扶蘇聲音不太自然,“阿父橫掃六合,一統天下,自然比前人功高德厚。”
嬴政深以為然。
他不瞎,看得懂扶蘇笨拙的吹捧,更知道自己在長子心裡是個怎樣的貨色,但儘管如此,依舊不影響。
——從激烈頂撞到口是心非的吹捧,他的長子在笨拙迎合他。
迎合,便意味著他的思想可以更改,他那幼稚的政見可以轉換,他還是會成長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不錯,朕的確比前人功高德厚,始皇帝之稱實至名歸。”
嬴政道,“所以朕為天下選擇郡縣制,一個古之未有,但卻造福後世的制度。”
扶蘇瞬間心梗。
所以他曲意迎奉並不能改變阿父的決定?
甚至不僅沒有改變,還會讓阿父更加自滿,覺得自己神權天授,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一瞬間,扶蘇掉頭就走的心情都有了。
但想想自己答應鶴華的事情,再想想看似臣服實則懷有異心的六國殘餘勢力,扶蘇忍住了,少年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道,“之前大秦僅有關中巴蜀之地,而現在,天下九州盡歸於秦,統治原來的疆域與現在的疆域不可同日而語,怎能照搬郡縣制?”
“兒臣知曉皇父的決心與野心,也皇父也該考慮一下實際情況。”
“現在六國殘餘勢力蠢蠢欲動,而我大秦官員捉襟見肘,這種情況下,強行推行郡縣制只會——”
“大秦官員捉襟見肘?”
嬴政輕嗤一笑,打斷扶蘇的話,“若是在以前,以一國之力而治天下九州,的確能讓大秦官員疲於奔命,顧此失彼。”
“但自今日之後,這種事情將永遠不會再發生。”
嬴政抬手,拿起案上鶴華製造出來的紙張。
初升的太陽自十字海棠式的窗柩處透進來,給泛黃紙張染上一層淺淺金色,像極了金色祥雲才有的顏色,而紙張之側的嬴政,則像祥雲之上的威嚴神祇,生殺予奪,揮斥方遒。
“扶蘇,你也讀書寫字,你當知道竹簡與紙張的差距乃是雲泥之別。”
嬴政聲色緩緩,“朕有紙,而天下無紙,便意味著朕的思想與法度的傳播速度一日千里,朕能迅速培養出忠於朕忠於大秦的官員。”
“紙張的存在的確給了阿父極大的便利。”
這是事實,扶蘇並沒有反駁,“但如今天下初平,各地文化風俗與文字完全不同,強行推行郡縣制只會引發黔首們的不滿,故而讓他們更加思念舊主,牴觸大秦。”
“皇父當以懷柔之策收攏人心。”
扶蘇道,“皇父功蓋三皇五帝,蕩平六國一統天下,而後又輕徭薄稅與民休息,飽受戰亂之苦上百年的黔首如何不感念皇父之恩?”
“他們必會對皇父感恩戴德,奉為神祇。”
嬴政鳳目輕眯,有些不耐。
——他要黔首對他感恩戴德做什麼?
他是皇帝,是這個王朝的主人。
他要做的是六合一統,四方臣服,而非世人的感恩戴德。
他的這位長子,仍不清楚他身上的責任與使命。
嬴政抬手掐了下眉心,準備打斷扶蘇勸誡他的話,但下一刻,他聽到少年清朗聲音響在大殿,帶著不易察覺的憤慨與不甘,似乎在為他不平什麼——
“到那時,皇父無論推行什麼政策都會事半功倍,而非現在無論皇父做什麼,都會遭到百家的指摘,黔首的離心。”
扶蘇痛心疾首。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
扶蘇的聲音仍在繼續,“皇父不該被世人這般誤解,這樣對皇父不公平。”
嬴政微攏手,沒有再打斷扶蘇的話。
——原來他這位長子也能說幾句讓他不暴跳如雷的話。
“誤解如何,不誤解又如何?”
嬴政往嘴裡送了一口茶,“朕為天子,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
“......”
所以他又是誘哄,又是曲意迎奉,對他這位皇父沒有任何作用?
扶蘇再次心梗。
——他就不該拿小十一的態度來對阿父!
“皇父。”
扶蘇終於忍不住,“您不能——”
嬴政習慣性打斷扶蘇的話,“朕能。”
“當然,你的話也不無道理。”
想想長子破天荒的吹捧自己,拐彎抹角哄著自己表達自己意見的長子,一向吝嗇誇讚長子的始皇帝陛下曲拳輕咳,勉為其難表達自己對長子為自己改變的認可,“朕會考慮你的學說。”
扶蘇愣在當場。
——阿父竟然誇他了?!
阿父說他的話不無道理?!
·
“這是好事啊。”
鶴華奇怪看了看攏著衣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的扶蘇,“大兄難道不喜歡阿父誇你?”
“這怎麼可能?”
“我怎麼可能不喜歡阿父誇我?”
“我做夢都想得到阿父的肯定。”
扶蘇像是踩在棉花上,整個人暈暈乎乎的,有種如墜雲端的不真實感,“阿父從來沒有誇過我,從來沒有。”
“今天是第一次。”
“有一便有二,以後阿父會經常誇大兄的。”
鶴華抱著宮女給她縫製的小老虎,下巴枕在小老虎腰上,心裡比扶蘇更開心。
大兄果然是信守承諾之人,沒有與阿父再吵架,沒有什麼比這更值得開心的事情了。
——連章邯偷偷送給她自己最新研製的點心都不能跟這件事相提並論!
鶴華抱著小老虎,笑得見牙不見眼,“大兄今日與阿父說了什麼?”
“以後可以多說說,阿父喜歡聽。”
扶蘇微微一怔,從興奮中回神,“我,我好像也沒說什麼。”
“我如往常一樣勸誡阿父,不要此時便推行郡縣制。”
“畢竟現在人心不穩,民心思辨,實在不是推行新制度的好時機。”
“?”
不能吧?
這些話不是讓阿父一點就炸的東西嗎?
今日怎麼沒炸,還為大兄勸誡的事情誇獎了大兄?
“大兄,你再好好想想。”
鶴華疑惑不解,“肯定不是這些話。”
扶蘇面上一紅,有些不自在。
——他著實不好意思在小十一面前說自己如趙高之流拍阿父的馬屁。
“沒有了。”
扶蘇聲音極度不自然,“我只與阿父說了這些話。”
鶴華更迦納悶了。
這些能把阿父氣得七竅生煙的政見不和,如何就變成了阿父肯定大兄的原因?
“啊,可能是阿父今日高興。”
看鶴華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意思,扶蘇連忙轉移話題,“你造出了紙,阿父非常高興,說要給你封賞,你想要什麼,阿父便給你什麼。”
“封賞?”
鶴華瞬間不糾結嬴政為什麼誇扶蘇了,伸手去車扶蘇衣袖,“我想要點心!”
“好多好多的點心!”
“......”
小饞貓!
扶蘇伸手戳了下鶴華額頭,“死心吧。”
“阿父不會允許你吃那麼多的點心的。”
“明明說好我想要什麼便給我什麼的,阿父說話不算話。”
鶴華委屈巴巴,“早知道阿父是這樣的人,我就不問老師怎麼做紙了。”
扶蘇微微一驚,伸手把床榻上的鶴華抱了起來,“紙是你問來的?”
——小十一這麼得天書偏寵嗎?
不是天書教什麼,小十一便學什麼,而是小十一想學什麼,天書便教什麼?!
“當然了。”
鶴華點頭,“我看到阿父批閱文書很辛苦,才問老師怎麼做紙的。”
扶蘇手指微微一抖,抱著鶴華猛親一口,“小十一,你簡直是大兄的福星!”
“哎呀——”
青澀的胡茬紮在鶴華臉上,鶴華抬手推開扶蘇的臉,面上有一瞬的扭曲,“大兄,你該刮鬍子了。”
“大兄一會兒就刮!”
一向穩重內斂甚至有些老氣橫秋的扶蘇此時終於有了少年人的活潑衝動,“大兄與你說完話就刮!”
扶蘇道,“小十一,大兄想勞煩你替大兄問一下天書。”
“對於現在的大秦來講,是分封制好,還是郡縣制好?”
“我要一份點心!”
鶴華一口答應。
“......不行,半份。”
“點心吃多了對你身體不好。”
“好吧(╯▽╰)”
“半份就半份。”
是夜,鶴華再度入夢。
今夜的課與往常不太一樣,老師沒有帶課本,而是抱了幾個花盆進來,花盆裡長著奇奇怪怪的植物,鶴華不大認識。
“今天咱們來上實踐課,來認識一下五穀雜糧。”
“小麥,玉米,紅薯,大豆,這些都是咱們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東西。”
“?”
不,這些東西她只知道小麥,剩下的東西她聽都沒聽說過。
鶴華對於花花草草不感興趣,心裡只想著大兄讓自己問的問題,耐著性子等老師講完課,自己可以問分封制還是郡縣制的問題。
但下一刻,老師的一句話讓對花花草草不感興趣只想替大兄問問題的鶴華瞬間把大兄的問題拋到九霄雲外——
“眾多周知,小麥畝產千斤,土豆畝產三千,紅薯畝產兩千,玉米畝產兩千。”
“!!!”
一瞬間,鶴華眼冒綠光,興趣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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