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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滿一浴桶冷水,剛從井裡打來,水面上還浮著冰碴,可這水,這冰,加起來都不如桓宣半分,他才是涼的,看一眼,就讓她不由自主想要靠近,唯有他才能解她的熱。

傅雲晚緊緊抓著浴桶,搖搖欲墜地站著。能感覺到身體裡一波接著一波湧起的潮熱,有汗順著脖頸,無聲無息滑進兩當。

可是不能,死也不能。第一次已經無法挽回,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再對不起謝旃了。

桓宣沒有進淨房,不遠不近站著:“風寒。”

他平靜地重複她的話,濃黑的眉眼微微一動,看向那桶冰水:“風寒不能洗浴,尤其不可用冷水,應當解表驅寒才對,我讓她們給你送個炭盆進來。”

“不,不是風寒,是我說錯了。”傅雲晚語無倫次地分辯著,明知道這樣不對,卻無法控制地一直盯著他看。他似乎才剛洗浴過,鬢髮帶著溼,領口微微鬆開,露出一小片冰冷結實的面板。一定很涼吧。而她快要熱死了。

抓著桶沿的手不自覺地伸進桶裡,刺骨的冰水激得人一個激靈,可這涼並不能讓心裡好受些,好似油添進火裡,讓炙烤著她的那把火,越發燒得更旺了。傅雲晚絕望地盯著那片半露的面板:“應該是風熱,洗一下就好了。”

“不可。”他一個箭步跨進淨房,將她泡在冰水裡的手拿出來。

剎那間面板相觸,那股子清涼如今是切切實實落在她身上了,比冰水,比世上的一切都管用。手腳發著軟,像融化的雪人,幾乎要朝著他軟下去淌下去,又在最後一刻死死摳住桶沿,哆哆嗦嗦站住。

可他很快縮回了手。那清涼失去了,傅雲晚幾乎要哭出來。

桓宣安安靜靜,看著她掙扎。許久:“你身子太弱,大夫交代過不能碰冷水。”

眼睛望住她,身體向她微微一俯,她喘著氣發著抖,不由自主便向他靠過來,桓宣拉開一點距離,忽地抓起浴桶。

傅雲晚突然失了依靠,搖搖晃晃摔向他,他輕輕將她一扶,快極了,她還沒有好好體味那點涼,他已經縮回手,提著那隻巨大的浴桶轉身往門外走去:“實在想洗的話,我給你換成溫水。”

傅雲晚幾乎是不可控制地伸手去捉他,沒捉到人,他的袍角在她手心一滑,抽出去了。就連那袍角也是清涼。傅雲晚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後往門外去。

嘩啦一聲,他將那一大桶冰水全都潑在外面,轉身又走回來。他手上沾了水,溼淋淋的,沿著手背往下滴,那樣大,那樣有力的一雙手,掌心、虎口和指側都有厚厚的繭子,現在沾了水,讓人驀地想起雨天裡去看石窟,壁上的金剛櫛風沐雨,袒露著健壯雄偉的體魄。傅雲晚死死盯著。

桓宣慢慢走進淨房。提起那桶熱水作勢要倒,忽地又停住,伸手向她額頭上一摸:“你出了很多汗。”

傅雲晚幾乎叫出聲。身體像牽線的木偶,不由自主向他手掌心裡挨蹭,可他又縮回手去,讓她撲了個空。鼻尖驀地一酸,眼淚滾下來,聽見他平靜的聲

音:“出汗的時候也不能洗。你喝點水吧。”

他走去拿水,傅雲晚要死死壓住,才能止住跟上他的衝動。扶著那空空的浴桶,大口喘著氣。心裡好像有無數只貓爪一下下抓撓著,手腳發著軟,漸漸昏花的視線看見他端著一杯水不緊不慢走回來。那隻手,骨節寬大手指粗長,一把就能握住她半邊腰。那手,真涼啊。

“喝吧。”桓宣站在浴房門外叫她。

傅雲晚喘著氣,腿軟得動不得,桓宣只當作沒有發現她的異樣:“裡面放著熱水,你不是熱嗎?別在裡頭待著了。”

傅雲晚要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他的提醒是對的。那桶熱水一直在冒著熱氣,染得她半邊身子都是潮的,她也是真傻,竟然就這麼站在邊上,又怎麼能不熱。

扶著牆搖搖晃晃走出來,他拂了拂坐榻,她便身不由己坐下去,他遞過水杯,她抖著手來接,指尖碰到他的指尖,一絲清涼箭一般地直衝上囟門,手越發抖得拿不住,杯子一歪,聽見他低聲道:“小心。”

那杯水,灑了半杯在她身上,臉上也有,他隨手一拂。

傅雲晚哭出了聲。難受到了極點,身體淌著軟著,不由自主向他靠著,偶爾一念清醒,立刻又咬著牙往回縮,他始終平靜著神色,將那剩下的半杯水送在她唇邊:“喝吧。”

傅雲晚一口氣喝乾。杯水車薪,無濟於事。他又走去倒了一杯,看見她唇上沾著水漬,拇指一按,抹了下來。

簡直讓她生不如死。傅雲晚泣不成聲:“別。”

“難受?”桓宣拿著那杯水,彎腰低頭看她,“那怎麼辦?”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可什麼也不能辦。傅雲晚喘息著,死死掐著手心:“你走吧,我想歇著了。”

桓宣看著她。到這時候,她還能熬住。她對謝旃,真是死心塌地。“你燒得厲害,上次大夫開過清心緩解的藥,喝點吧。”

傅雲晚像溺水的人,此時便是一根稻草漂過來,總也要抓住試試的,“好。”

桓宣走回門口,拿了藥罐和提盒進來,順手鎖上了門。

傅雲晚看見他從提盒裡取出碗,掂起藥罐倒了半碗,那藥絲絲縷縷冒著白汽,還是熱的。混沌的思緒想不清楚,也就沒反應過來他怎麼會未卜先知,特意備好藥過來。

“喝吧。”桓宣喝一口試過不熱了,遞過藥碗。

傅雲晚伸手來接,有一剎那模糊期待著他會不會碰她的手,但他拿得那麼穩,絲毫沒有碰到。失望夾雜著渴望,還有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負罪感,傅雲晚嗚嗚咽咽哭著,接過藥碗。

桓宣走去書案前坐下,看著案上謝旃的靈位。故去的人是永遠爭不過的,尤其那又是謝旃,舉世無雙的玉檀郎。但他總得在她心裡,留下點什麼吧。

傅雲晚便看著他,又去看那冰冷沉默的靈位。哭得喘不過氣,也終於把那一碗藥喝完了,酸、苦、澀,似乎是良藥的滋味,可惜全無用處。

她快要熱死了。

“再喝點?”隔著不遠

不近的距離,桓宣問道。

傅雲晚說不出話,一聲聲喘著,看著他一步一步,不緊不慢走了過來。

接過她手裡的空碗,大手在她額上虛虛一摸:“你很燙。”

傅雲晚叫出了聲。他那麼涼,簡直要拼上所有的意志和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沒有去抱他。可他偏偏不走,不給她喘息的機會,那隻手沿著她的額頭撫向臉頰,掌心帶著繭子,粗沙沙的划著面板,讓她在燥熱之外又添了一種奇癢,像千萬只螞蟻一齊在身上爬,各處啃著咬著。

身體已經全然變成了水,隨著他手指移動的地方,一點點淌過去。他突然停住了,指尖拈了拈她身上的汗,跟著俯身低頭。傅雲晚眩暈著,覺得有什麼涼涼的東西在頸窩裡啄了一下,讓她幾乎又要叫出聲,跟著他低低開了口:“那就再喝一碗吧。”

他鬆開她,斷然起身,所有的渴望和依靠一剎那全都落空,傅雲晚軟倒在榻上,哭出了聲。

桓宣慢慢向書案走去。舌尖嚐到微微的鹹味,是她頸窩裡的汗。慢慢倒了一碗藥,慢慢走回來,她倒在榻上喘氣,眼淚順著耳朵,打溼頭髮。她是真的撐到了極限,這樣柔弱的女人為了謝旃,竟然能撐這麼久。

桓宣在她身邊坐下,長臂一伸,撈她起來:“喝吧。”

藥碗送在嘴邊,他大發慈悲,帶著一身清涼,輕輕抱住她。傅雲晚哭著,又情不自禁靠著,一口一口將那碗藥又喝完了。滿口的酸苦,可自己也知道,不過是強弩之末。

桓宣拿過空碗,擦掉她眼角的淚:“這藥,有用嗎?”

沒用。傅雲晚哭出了聲。

桓宣慢慢撫她的頭髮,手指插進發絲裡,揉著雪白的頭皮。這樣熬著她,他也不好受。可他總得為自己爭一回,他要她在清醒的時候看著他,知道是誰在碰她。“做十次跟做一次,有區別嗎?”

傅雲晚渾身一抖,霎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從頭到尾,都知道她不是什麼風寒風熱,他知道她藥性發作,知道她要他。

做十次跟做一次,有什麼區別呢?無論如何,她都已經不乾淨了。

心底那根弦嘣一聲斷了,傅雲晚閉著眼睛,淚水不斷頭地淌著,而她也像那淚,徹底失去了約束,洶湧著向他。

桓宣緊緊抱住,呼吸發著燙。這場戲按理說應該要拉扯得更久些,才能讓她記得更清楚,可他現在,很急。於是那最後一句話便咬著她的耳尖,有些潦草地說了出來:“要我幫你嗎?”

也不需要她回答,將腳踝緊緊握起。她突然哭叫了一聲:“檀郎,別,別讓他看!”

桓宣抱著她慢慢走到書案前,他停下來看著謝旃的靈位,有一剎那傅雲晚驚恐地想到他會不會就這麼做了,跟著他伸手,輕輕釦倒。

……

傅雲晚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桓宣不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

依舊是那種碾碎了掰斷了,又累又痛無法動彈的感覺。太陽光透過帳幔,明晃晃地照著眼睛,要積攢很久的力氣,才能掙扎

著摸到扔在腳邊的衣服,拖過來遮住眼。

那刺目的陽光終於擋住了大半,傅雲晚一動不動躺著,痛苦,自責,羞恥,只想繼續睡過去,再不醒來才好,可偏偏又睡不著,閉著眼睛流淚。

昨夜,她又一次背叛了謝旃。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次,最後人已經暈過去了,依稀覺得桓宣還在動。他那東西又多又濃,沾在身上擦都擦不完,讓她現在渾身都黏膩著,難受極了。

傅雲晚突然愣住了,那個東西,是會懷孩子的吧?

腦子裡突然嗡一聲響,她怎麼能夠懷孩子!她已經夠對不起謝旃了,如果在他的喪期她懷了桓宣的孩子,那就真不如死了算了!

掙扎著想起,又起不來,門開了,聽見輕快的腳步聲,桓宣走了進來。

傅雲晚立刻躺回去,一動也不敢再動,緊緊閉著眼睛。她不想見他,她再也不要見他了!

腳步聲在床前停住,桓宣站在那裡,似乎正在看她。傅雲晚屏著呼吸,眼淚不受控制,落雨似的滾滾落下。要是真懷了他的孩子,讓她九泉之下,怎麼跟謝旃交代?

床榻重重一晃,桓宣挨著她坐了下來:“都看見你醒了。”

呼一下,蒙在臉上的衣服被他掀開,他帶著笑俯身來抱她,又在看見她淚痕的一刻停住,擰起了眉。

傅雲晚轉過臉朝裡,抽噎著不肯看他。

滿腔歡喜全都煙消雲散,桓宣扳過她,手捏住她的臉,逼著她看住自己:“怎麼了?”

昨夜明明她那麼快活,失了聲,一陣陣在他懷裡顫抖。這歡愉只有他能給她。她看見他應該歡喜,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哭著躲著,死死閉著眼睛不肯看他。

傅雲晚說不出話,羞恥到了極點,又絕望地意識到自己是全然沒有出路的了。他弄進去的那些東西隨時都可能讓她懷上孩子,而她現在所有的依靠,也都只是他,就連這不想懷孩子的意願,也終究只能靠他來辦。

“又有哪裡不痛快?”桓宣等了半天不見她回應,因為是懷著滿腔歡喜過來的,此刻的失望也就更甚,“說話!”

聲音炸雷似的,嚇得傅雲晚一個哆嗦,驀地想起了謝旃。謝旃從來不會這樣惡聲惡氣地跟她說話,當初他上門求親的時候受盡了傅家人的刁難羞辱,可一見到她,又反過來寬慰她,讓她不要擔心,說他一定會想辦法取得傅崇同意,早日帶她離開傅家。那麼好的謝旃,她卻背叛了他,還很可能在喪期裡懷了別人的孩子。

捂著臉哭著,帶著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勇氣:“我不要懷孩子,你給我找點避子湯吧。”

桓宣怔了下,鬆一口氣。原來她是為這個發愁。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年紀那樣小,身子又弱,不想生孩子也是應該,何至於哭成那樣。伸手給她擦淚,放軟了聲音:“避子湯傷身體……”

原想說再想想別的辦法,未必就非得喝避子湯,傅雲晚卻以為他是拒絕,焦急著打斷:“我不怕的,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懷孩子!”

桓宣到這時候,慢

慢回過了味兒。她擔心的,恐怕不是他想的那樣。擦淚的手懸在半空,半晌:“是不想要孩子,還是不想要我的孩子?”

後半句話驀地一沉,傅雲晚心裡砰砰跳著,不敢看他銳利的目光“給我找些吧,求你了。”

求他?求他給她找避子湯,免得懷上他的孩子?桓宣覺得可笑,又有一股子壓不住的怒氣不平:“求我?”

他霍地站起:“你準備怎麼求我?”

傅雲晚答不出來,仰著臉眼淚汪汪地看他。這樣柔弱可憐,他一隻手就能把她捏的粉碎,偏偏她就能處處跟他作對,半點不遂他的心。桓宣越來越怒,冷笑一聲:“你人都是我的,你拿什麼求我?你敢這麼對我,無非仗著我對你……”

後半句話戛然止住,他罵一句,拂袖而去。

傅雲晚驀地想起昨夜迷亂之時也曾模糊聽見他的罵聲,夾在水聲氣聲裡,讓她羞恥得立刻哭了起來。那時候他扶她的腰,哄她說不是罵她的,可這句呢?他不是謝旃,他不會像謝旃那樣毫無保留地對她好,敬重她愛護她,體貼她那些敏感脆弱的心思。

可是謝旃,再也回不來了。傅雲晚伏在枕上痛哭著。她已經這樣對不起謝旃了,這避子湯她無論如何都要拿到,她死也不要懷上桓宣的孩子。

桓宣走出門外,憤怒不平,久久不能平復。

原來她只是不想懷上他的孩子。如果是謝旃的,她應該很高興吧。還記得他們定親後謝旃給他寫信,字裡行間都透著喜悅,說了許多將來的計劃,又說有了孩子就有人叫他伯父了。那時候,她可從來沒提過什麼不要孩子,怎麼輪到了他,就不要孩子了?

可笑他還以為經過昨夜那麼一番,她對他應該會不一樣。真是可笑!便是讓她再叫再快活,她下了床,想著的只可能還是謝旃。

窩著火一徑出了大門,又在門外回頭,望著一片寂靜的宅院,慢慢折返回來。

說到底她還只是個孩子。謝旃才死,她失了依靠六神無主,任性些也是常有。況且又是在這種情形下跟了他,心裡委屈懷著怨恨也在所難免。他大她七八歲,一個大男人,何必跟她計較。

叫過侍衛:“讓大夫來一趟。”

她不想要孩子,那就不要吧,也沒什麼必要非得刨根問題,弄清楚她心裡到底怎麼想。

兩刻鐘後。

桓宣坐在書房裡,向大夫問道:“如果不想要孩子,除了避子湯,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大夫有些意外,尋常人家都是盼著有孩子的吧。但他們這個情形,又在謝旃的孝期裡……試探著問道:“是說傅娘子嗎?”

桓宣沒說話,只是淡淡看著他,大夫心裡有了數,忙道:“若是傅娘

子的話倒是不妨事,娘子身子弱,那個藥效力又猛,那種情形下很難受孕。”

桓宣覺得放心,又有淡淡的惆悵。如果有了孩子,她對他是不是就不一樣了?然而要靠這樣才能留住她的話,也未免太無用。“是絕不會有,還是希望不大?”

“這,”

大夫猶豫著,“倒不敢說絕不會有,若是不放心的話,避子湯也可以喝點。()”

但他恍惚聽過,避子湯是傷身體的。桓宣思忖著:“有沒有什麼不傷身子的避子湯?或者男人吃的也行。?()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他皮糙肉厚不怕傷身,她不想要孩子的話,這藥,他來吃。

大夫吃了一驚,想說此事聞所未聞,又不敢直說:“這個,在下才疏學淺,並不知道有沒有男人吃的藥,請大將軍寬限幾日,容在下查過再來稟報。”

忽地又想來:“除了吃藥還有個法子,不過,不過……”

桓宣看他吞吞吐吐,似乎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抬眉:“說。”

大夫連忙湊近些,低著聲音一五一十說了,半晌,見他擺了擺手,大夫連忙退下。

桓宣獨自坐著,想他方才說的法子倒是簡單易行,下次儘可以試試。又想這兩回的次數加起來也頗為可觀,也不知道她體內的藥性有沒有解?如果解了的話,她必是不肯再跟他那樣,要想試試這個法子,怕是費一番手段才行了。

“明公,”房門敲了兩下,王澍在門外,“戰事有變,太師請明公入宮商議。”

桓宣換上公服出來:“什麼情形?”

“涇州、仁州失守,荊州南人作亂,攻陷官署,殺死太守,州中一半地方已屬南人,陛下大怒,準備御駕親征,”王澍道,“二省長官都已急召入宮商議。”

桓宣有些驚訝。涇州、仁州防衛都不算弱,能在數日之內拿下,景國軍這次簡直讓人刮目相看。至於荊州,南人從前的說法是得荊襄而制江東,如此重要的地方若是落入景國手裡,天下局勢說不定從此就要鉅變。“太師的意見是什麼?”

“太師不贊成御駕親征,”王澍道,“陛下已經二四年不曾帶兵了。”

四年之前他到六鎮,元輅返京,此後登基問鼎,再不需要征戰沙場,二四年的酒色浸淫,足以讓一員驍將變成庸才,況且這次景國氣勢如虹,範軌不希望元輅親征,也有他自己的考量。桓宣翻身上馬:“把南邊的人手都撒出去,儘快查出那個不露面的謀士是什麼來路。”

這次的戰事實在快得讓人意想不到。到底是景國這些年臥薪嚐膽大有長進,還是那個在背後操縱的謀士神通廣大,有翻雲覆雨的能耐?桓宣總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如今迷霧重重,須得揪出這個幕後之人,才能扒開迷霧,找到應對之策。

***

傅雲晚直到過午之後,才在床上胡亂吃了幾口飯。

疲累痠疼得下不了床,其實連飯也不想吃,只是阿金她們幾個領了桓宣下的死命令,再二再四來勸,她既然不忍心看她們為難,也只好勉強吃了些。

此時歪在床上,胃裡一陣陣泛著難受,想著大約是沒有消化,又突然想到會不會是懷孕?聽說懷孕時腸胃總會很不舒服的。額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若是懷孕了,該怎麼辦?

“娘子,有個叫李秋的求見,說是貴府上的。”阿隨進來回稟。

傅雲晚吃了

()一驚,傅嬌的母親李秋,她喚做秋姨的,當年荊州陷落時和母親一道被北人擄走發賣,又一道被傅崇買下,因為這個緣故李秋和母親情同姐妹,在傅家時總是格外照顧她,她也因此和傅嬌格外要好。

想立刻請來相見,又怕桓宣不會同意,上次她進宮的事桓宣雖然沒說什麼,但也提過一句讓她不要再跟傅嬌來往。傅雲晚猶豫著,忍不住問阿金:“大將軍讓我見嗎?”

“大將軍說除了娘子要出門的事,其他的都是娘子自己拿主意。”阿金道。

傅雲晚吃了一驚,沒想到他竟肯讓她做主,又想起來的那天桓宣的確說過以後這裡她說了算,大著膽子吩咐道:“快去請秋姨進來。”

阿金出去吩咐了,傅雲晚掙扎著下床,再換衣服已經來不及,便披了件正式些的大衫,又把頭髮挽了個髻,正弄著時,李秋進來了。

傅雲晚連忙要起身,動作急了牽得兩腿一軟,險些跌倒,李秋連忙上前扶住。

她這一扶,傅雲晚看出來了,她左腿是拐的,方才進門時走得慢還不明顯,一著急就顯出艱難的模樣,忙問道:“秋姨,你腿怎麼了?”

李秋低著頭,半晌苦笑一下:“阿郎給打壞了。”

傅雲晚這才想起傅羽仙上次說的話:阿耶回去就雙倍打了我娘跟秋姨。眼淚一下子湧出來,哽咽著說:“都是我不好,連累了你們。”

“別哭啊綏綏,”李秋給她擦淚,像從前那樣輕緩溫柔的語調,“都是阿郎自找的,他原想著把你弄進宮裡換前程,誰知道大將軍那樣厲害。唉,都是命啊,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命裡有貴人,先是謝郎君,現在是大將軍,阿郎他就算再怎麼折騰,也動不得你的。”

傅雲晚哭著,愧疚自責,模糊淚眼中看見李秋欲言又止,這才想到她不會無緣無故找上門來,那麼她是為了什麼?“秋姨,你有什麼事嗎?”

李秋紅著臉,猶豫了一下才道:“秋姨想求你救救你十妹。”

傅雲晚吃了一驚:“十妹怎麼了?”

李秋哭出了聲:“她在宮裡吃了幾十棍,大半條命都沒了,回去後阿郎怪她不能籠絡陛下,又打了她一頓,還關起來不給吃飯不給請醫,我實在是沒了辦法……”

她撲通一聲跪下了,慌得傅雲晚連忙來扶,李秋哭著只是不肯起來:“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我怎麼也不會來求你,我知道你也難,謝郎君不在了,大將軍又是個厲害的,可是嬌兒她,她才十四,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綏綏,求求你了,你幫幫她,你給她請個大夫看看好不好?你有大將軍為你做主,阿郎不敢不聽你的。”

傅雲晚看見她鬢邊的頭髮映著日色一閃,竟是已白了大半,可憐天下父母心。又想母親若是還在,看見她如今的情形,是不是也會垂淚心疼?一時間酸澀悽楚,硬是扶她起來:“秋姨別哭,我來想辦法。”

可是想什麼辦法呢?桓宣似乎對傅嬌頗有成見,幾次說過不要跟她來往。傅雲晚一想到要違拗他,本能地覺得怕,該怎麼跟他說?

李秋抹了把眼淚:“嬌兒現在外面等著,我想了很多辦法才能偷著帶她出來,她說有要緊話跟你說。”

“十妹來了?”傅雲晚又驚又喜,“快讓她進來!”

腦中突然有了個大膽的念頭,是不是可以趁勢把傅嬌留下?桓宣也許會生氣,但人都留下了,總不能再趕出去吧?

門外腳步聲亂,侍從幫著車伕抬了傅嬌進來,傅雲晚急急迎出去,入眼看見傅嬌,只覺得眼前一黑。幾天前見面時她雖然帶著傷,精神卻還好,可現在她整個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睛深深凹陷下去,臉上手上身上到處都是不曾結疤的新傷,手腕處傷口尤其深,皮肉翻出來了,絲絲滲著血。

又悔又怕又心疼,嘶啞著聲音吩咐:“阿金,你快去請大夫,快!”

“七姐別哭,我還能撐住。”傅嬌勉強扯了個笑容,“我有話跟你說,要緊的話。”

她掙扎著下來,又掙扎跪下:“七姐,對不起。”

傅雲晚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想扶她起來,她怎麼也不肯起來,因為腿上有傷,就那麼怪異地扭著:“之前幾次,都是我蓄意騙你。”

傅雲晚怔怔地聽著,傅嬌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第一次,是騙你回家那次,阿耶要我想辦法帶你回去,說帶不回你就打死我,還說若是你不回去,就送我進宮。我就拿謝郎君的死因誆騙了你。”

“第二次,是你進宮那次。我知道你心腸軟,看不得我們為你受苦,我還怕上次的事情已經敗露,你不肯信我,就攛掇八姐出頭,沒想到你竟然絲毫沒有怪我,看見我的傷還那樣心疼,我,我當時就後悔了。”傅嬌抽泣著,緊緊握住傅雲晚的手,“可是我怕死,也怕我娘死,我還是哄著你進宮,後面大將軍闖進宮裡找你,我又和王平安的人一道演戲,騙了他。”

傅雲晚愣住了。桓宣還曾闖進宮裡找她嗎?為什麼他一個字也不曾提過?

“後來陛下要打死我和八姐,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了內侍,求他們棍下留情,留我一口氣,可我現在,也活不成了。”她靠在傅雲晚懷裡,斷斷續續喘著氣,“家裡那麼多姐妹,唯有七姐對我最好,我反而利用你的好心一次兩次騙你害你,不跟七姐道歉,我死也不能夠瞑目。如今我已經說清楚了,也能安心去了。”

最後幾個字含糊到幾乎聽不出來,她暈了過去,李秋哭著扶住她,又掐她人中,外面腳步匆匆,阿金帶著大夫回來了,傅雲晚怔怔站著,心裡一陣陣發著冷。

原來傅嬌,真的一直都在騙她,原來桓宣說的,都是對的。

大夫忙忙地上前醫治,拿銀針灸了,又找了救急的藥丸喂傅嬌服下,傅嬌悠悠醒轉,看見傅雲晚時,眼淚不住地往下淌:“七姐不用管我,反正回了傅家,我也還是活不成,今天能把我做的那些齷齪事跟七姐坦白,我死也瞑目。”

十幾年姐妹情深,此時親情恩情一起湧上來,壓倒了遭背叛的痛苦,傅雲晚喑啞著聲音:“你不用回傅家,就留在這裡養傷吧。”

真的?”李秋顫聲問道,立刻又要下跪,傅嬌抖著手拉住她:“阿孃,不行,七姐她也很艱難,她心腸軟,你別難為她。”

李秋淚流滿面,卻也還是聽她的話,沒有再哀求,傅雲晚喉嚨堵得厲害,想要堅持,傅嬌靠著她,語聲溫柔:“七姐,我是真心這麼說,不是像從前那樣騙你啦。你眼下看著安穩,心裡一定也很苦吧,大將軍為你做了那麼多,擔著那麼大的風險,我不能再給你添亂啦。讓我回去吧,我也想跟阿孃在一起,便是死,我現在也不怕了。”

傅雲晚含著淚,難過到了極點,又知道她說的都是對的。桓宣的確是擔著極大的風險,一個她已經足夠麻煩,何況又添一個傅嬌?然而又怎麼能丟下傅嬌不管?“沒事的,大將軍是好人,他肯定會救你,留下吧。”

“不,七姐,大將軍沒有同意的話,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留。”傅嬌慘淡笑著,“你可憐我的話,就讓大夫給我清清傷口吧,疼呢。”

外人屏退了,大夫拿小刀細細清理了腐肉,又塗了藥一一包紮好,傅雲晚慘白著臉在邊上守著,聽見刀刃劃過皮肉的聲音,讓人頭皮緊繃發麻,壓抑得只想尖叫。有很多血,暗汙的帶著腥臭氣,染紅了一條條帕子,又被收起來扔掉。人居然能受這麼多苦楚,熬這麼多疼。全都是因為她。

假如不是桓宣頂著,現在這個人,也許就是她。而傅嬌吃的苦,又全然是替她吃的。

“我走啦。”傅嬌被侍從抬上車,戀戀地握她的手,“若是以後七姐聽見我娘吃打,求七姐幫她說句話。”

她這樣託付她,全然是託付後事的語氣,她篤定了自己會死。傅雲晚極力忍著眼淚,重重點頭。

車子從側門離開,傅雲晚不能出門,便在二門內遙遙聽著,聲音一點點遠了,她們走了,不知道她們回去以後,傅崇又要怎麼折磨她們?

太陽一點點西斜,看看又是傍晚,傅雲晚慢慢走回內宅。她必須救傅嬌,就算桓宣不答應,她也得想辦法讓他答應。

桓宣回來時,已經將近二更。

進門後聽段祥回稟了李秋母女兩個上門的情形,心裡便有些微微的焦躁。她終歸是被謝旃保護得太好,這樣明顯的伎倆,她一定又心軟了吧。“娘子睡了嗎?”

“沒有。”段祥道,“那邊燈一直亮著。”

桓宣頓了頓。二更了,她平時不會睡得這麼晚,尤其是他回來的時候。每次只要聽見他進門的動靜,哪怕還沒收拾完,她也立刻熄了燈睡下,他知道她是怕他去找她。

可現在,她一直等到二更,還留著燈。

這彆彆扭扭的小女郎,也有她含蓄隱晦的表達方式。

心裡一下子熱起來。她既等著,那麼他總歸該去走一趟。亦且那個法子,總得試試好不好用。

桓宣起身,快步向傅雲晚臥房走去。一邊走一邊盯著那朦朧的燈光,猜測著會不會在半路上突然熄掉,然而直到他站在她門外了,那盞燈依舊沒有熄滅,她果然在等他。

桓宣手摸到房門,先已

有些急切,在推開門的一瞬立刻吩咐:“都退下。”()

女使們飛快地從身側退出去,桓宣頓了頓,看向傅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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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躺半坐在榻上,聽見動靜受驚似的回頭,一雙帶水的眸子在燭光下微微閃光地看著他。但她並沒有阻攔他屏退女使,從前她跟他見面時總是要留一兩個人在邊上,她怕他動她。現在她倒是不怕了。

心裡越來越熱,桓宣看著她,一步一步慢慢走過去,隔著一點距離,在她身邊坐下。

傅雲晚不自覺地又開始害怕,兩腿發著軟,想逃,可她必須救傅嬌,而她唯一能指靠的人,只有桓宣。極力壓下恐懼和不適,低著聲音:“回來了。”

桓宣看著她,帶著不動聲色的渴念,點了點頭。

若在平常,她絕不會這樣主動問候他,從那件事之後,她躲他都躲不及。有求於人的時候總是要獻上賄賂的,那麼她準備獻給他的賄賂,是什麼?

傅雲晚一句話說完,便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上午她是惹了他生氣的,他走的時候明顯帶著慍怒,而且他還再二告誡過她不要跟傅嬌來往。該怎麼對他開口?又怕又急又不能退,緊緊咬著嘴唇。

他高大的身軀忽地一動,帶著濃重的陰影向她壓過來,傅雲晚心裡一跳,想躲還沒來得及躲,他溫熱的拇指按住了她的唇。

粗糙的,帶著繭子的手指,慢慢揉著軟潤的紅唇,他垂著眼皮看她:“別咬破了。”

傅雲晚喘著氣,一動也不敢動,看見他深黑的瞳孔掩在濃黑的眼睫下,平靜到沒有一絲表情地看著她。

而她已經潰不成軍,顫抖著,兩腿開始發軟。不知第幾次想起從前在傅家時,那些宮裡出來的教養娘子說過的話,男人在床榻上,在歡愉時,最好說話。

十次跟一次,有區別嗎?她必須救傅嬌,她唯一的指望就是他。

掙扎著又屈服,也許是很久,也許只是一瞬,傅雲晚抖著手,慢慢伸向桓宣腰間。

他卻突然鬆開她,站起了身。傅雲晚心裡一緊,怔怔看他。

桓宣低頭,眼中映出她雪膚紅唇,一雙水眼。唾手可得。

手搭上她的肩:“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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