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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時弔唁的人陸陸續續又來了,桓宣守在謝旃靈前,沉默著答禮。

原先的靈堂已經化成灰燼,不得不連夜在院裡搭了孝棚,來弔唁的人聽說了失火的事,唏噓著感慨著,哭聲也就越發淒涼。

聽在耳朵裡,有種異常混亂的不真實感,也許是因為已經很多天不曾休息的緣故吧,從六鎮趕回來的路上幾乎沒睡,回來又是整整兩天不曾閤眼。桓宣按了按眉心,邊上跪著的參軍王澍膝行上前:“大將軍,還是歇一會兒吧,這裡有屬下守著。”

“不用。”桓宣搖頭。

停靈是要有親朋守著才行的,謝旃在鄴京沒有親人,傅雲晚又病倒了,他不能讓謝旃孤零零一個躺在這裡。

餘光望見棚外白衣的一角,傅雲晚來了。

她低著頭慢慢走著,身後跟著個陌生的素服少女,她穿的還是昨天那件斬衰服,袖子燒得發黑,又被他撕破了,狼藉著很是扎眼,桓宣皺眉:“怎麼沒人給她換套新衣?”

話音剛落,人已經來到近前,福身向他行禮:“大將軍,我有些急事,須得回家一趟。”

陽光透過孝棚的縫隙漏下來,照得她臉上光影斑駁,她臉色比昨天更加蒼白,嘴唇卻是血紅,病得更嚴重了。桓宣細細打量著:“吃藥了嗎?”

她怔了下,似是意外他會問起這個:“吃了。特來拜謝大將軍連日照顧,我,我有急事要回家一趟。”

“不行。”桓宣覺得怪異,停靈還沒結束,接下來還有許多事要辦,她為什麼突然要回傅家?況且傅家那地方一旦回去,肯定會落入元輅手中,“如果你實在要回,等喪事辦完,我陪你回。”

“我,我得回去,”她聲音喑啞,怯怯地爭辯,“很快就回來。”

“大將軍容稟,”她身旁那個少女開口了,也是一把軟軟的南人口音,“我七姐來得急,衣服行李都沒帶,須得回去取一下。”

“讓侍衛去取。”桓宣道。

“不太方便呢,”少女臉上一紅,“都是女兒家隨身的衣服,連我都不知道七姐需要帶哪些。”

桓宣看著傅雲晚,她紅著眼低著頭,細細的手指絞著衣角,極是窘迫的樣子。她似乎臉皮很薄,不敢跟他說這些也是正常。叫過侍衛:“送傅娘子回去,取完衣服立刻回來。”

她鬆一口氣轉身離開,又在門口停步,怔怔望著謝旃的棺木,那少女連忙拉了一把,她才如夢初醒似地走了。桓宣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叫過王澍:“派幾個妥當的人,暗中盯著。”

傅雲晚在大門外上了車,車門關住,傅嬌湊了過來:“七姐,剛剛我怕大將軍不放你,所以才撒了謊,你不怪我吧?”

“不怪,”傅雲晚靠著車壁,胸口悶得喘不過氣,眼前一陣陣發著黑,“你把你聽見的話再細細跟我說一遍。”

“昨晚我去求阿耶允我來看你,在門外頭聽見阿耶跟夫人說,說,”傅嬌咬咬嘴唇,“說謝郎君是因為你才被陛下處死的。七姐,也許是我聽錯了,你彆著急,我們回去再問問阿耶。”

傅雲晚怔怔聽著。不會錯的,荀媼的態度,賀蘭真的話,還有桓宣一再的隱瞞,愚鈍如她,也能看出不對。眼淚滾滾落下,為什麼是她?天底下最不願意謝旃出事的就是她,為什麼偏偏是她害了謝旃?

“七姐你別哭呀,”傅嬌忙忙地給她擦淚,自己也紅了眼圈,“肯定是我聽錯了,謝郎君明明是生病,哪有什麼處死?”

可謝旃得病前的的確確被皇帝召見,在宮裡發生了什麼他沒有說,可他回來之後,立刻病倒了。皇帝還派了太監傳召她。“你應該沒有聽錯。”

“啊?”傅嬌吃了一驚,“可是,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傅雲晚一點點回憶著,心越來越冷,也許,都是因為她。

半個時辰後。

車子駛進傅家大門,家主傅崇等在廊下:“你可算回來了!”

他一身官服,催著她下車:“快去收拾收拾,咱們得趕緊走。”

傅雲晚不知道他想要她去哪兒,但她知道不對,傅崇從來都不在意她,一年裡見她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又怎麼可能專門等她回家?“阿耶,謝郎君是因為什麼出事的?”

“陛下看上你了,要召你進宮,謝旃竟敢跟陛下硬抗,”傅崇嗤笑一聲,“笑話,一個南人餘孽而已,他以為他是桓宣?”

傅雲晚緊緊掐著手心,指甲戳進肉裡,遲鈍的疼。方才在車上她就模糊猜到了一些,現在得到證實,果然是她害死了謝旃。“皇帝,是怎麼處罰他的?”

“罰他裸身跪了一天一夜,因為這個就死了?也太沒用。”傅崇快步往內院走著,“我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你嫁他,我養你這麼大,可不是為了便宜卑賤的南人,要不是桓宣強按頭,哼!”

傅雲晚眼前一黑,緊緊抓著傅嬌才勉強站穩。裸身,罰跪,高潔如謝旃,怎麼能受這種侮辱?況且天氣又那麼冷。手心掐得出了血,傅崇還在說話:“陛下催過好幾次了,昨天還當面罵了我一頓,真是被你坑死了!你趕緊收拾收拾入宮,陛下都等不及了。”

入宮,皇帝元輅,害死謝旃的人。

混沌的腦海裡漸漸浮現出一個清晰的念頭,殺了元輅,殺了那個害死謝旃的人!

這念頭令她恐懼,眼前發著黑,一陣陣噁心,有一剎那她想她怎麼可能做得到?下一刻眼前閃過謝旃燒得焦黑的屍體,傅雲晚咬著牙,殺了元輅,殺了他!

“衣服什麼的都不用帶,宮裡還能短了你的?不過你身上這件得換了,”傅崇停在女兒們住的院子外面,“一身重孝,晦氣死了。十娘,趕緊給你姐姐找件鮮亮衣服換上。”

傅嬌應了一聲,扶著傅雲晚進了門:“七姐。”

傅雲晚默默看她,她眼圈一紅,哭了起來:“怎麼辦?謝郎君才剛剛過世,你怎麼能進宮?可你要是不進宮,陛下肯定不答應,到時候,到時候……”

到時候傅家肯定要受牽連,她聽謝旃說過,元輅動不動就要殺人,很是殘暴,別的人她都不在意,但傅嬌,還有那些同是南人生的姐妹……傅雲晚慢慢說:“我進宮。”

便是不為了她們,她也得進宮,謝旃被她害死了,她從前不知道,現在她知道了。她早就不想活了,要不是當年謝旃救了她,要不是這麼多年謝旃一直護著她,她也早就死了。

進宮,殺了元輅為謝旃報仇,到時候她一刀抹了脖子,去陪謝旃。

“七姐別擔心,”傅嬌緊緊握著她,“你生得這麼美,這些年謝郎君一直都對你很好,將來陛下肯定也會對你好。”

傅雲晚抽出手,用元輅來比謝旃,讓她覺得噁心。沒有人能跟謝旃比,尤其是元輅。“你出去吧,我自己換。”

傅嬌猶豫著:“七姐,你真的沒事嗎?”

傅雲晚沒說話,徑自走去開衣箱,身後細細的腳步聲,傅嬌走了。

傅雲晚扶著衣箱,想哭,哭不出來,怔怔站了一會兒,找出一套素服換上,又從妝奩裡拿出一朵白色絹花,簪在髮髻上。

每年母親忌日的時候,她總會戴上這朵絹花,傅家不許她祭拜母親,也只有這朵白花可以寄託對母親的哀思。如今,又用來哀念謝旃。

衣箱小得可憐,妝奩也是,就連這間臥房都是跟傅嬌共用,傅家並不缺錢,只不過她們這些南人生的在傅崇和嫡母眼中跟奴婢差不多,小時候殘羹剩飯養著,長大了送去各個權貴府裡為姬為妾,給傅家子弟鋪路,傅崇早就想送個女兒入宮,如今能把她送進去,一定很高興吧。

傅雲晚找出針線筐,拿了把最小的剪子,藏在袖子裡。

她沒有刀,但這把剪子鋒利得很,應該也能殺人吧。

冰冷的金屬貼著面板,傅雲晚有一剎那又覺得害怕。她連蟲子都不敢殺,更何況是人。然而為了謝旃。

緊緊攥著,等發軟的手腳恢復了氣力,又把母親留下的手稿收拾了一個箱子,放在案上。母親愛看書,愛寫東西,母親說從前在南邊時家裡規矩大得很,輕易不能出門,後面被擄到北邊,走了很多路,見過很多人,聽過很多南人北人的故事,母親全都記了下來,就在這些手稿裡,那是她畢生的心血。

從前她總想著有朝一日能帶著這些手稿回去南邊,交給外大父大母,如今她回不去了,該找個可靠的人幫她送回去。

又取出母親的骨灰罐,和箱子放在一起。母親是四年前過世的,在她落水被謝旃救起後沒多久,傅家不許南人女子進祖墳,於是一把火燒成了灰,這麼多年她一直帶在身邊。

該交給誰呢?傅雲晚撫著冰冷的陶罐,想起了桓宣。

只有他,他那麼厲害,看在謝旃的份上,他應該會幫她。

“好了嗎,怎麼這麼久?”傅崇咚咚地敲著門,高聲催促,“你該不會想著跑出去找桓宣吧?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今天就算是綁,我也把你綁進宮裡!”

傅雲晚開啟門:“好了。”

素服白花映入眼簾,傅崇愣了下:“不是讓你換件鮮亮衣服嗎?這副晦氣模樣怎麼見駕?趕緊換了!”

傅雲晚低著頭一聲不吭,傅嬌在邊上勸:“七姐穿素色也很美,陛下肯定喜歡,時間不早了,阿耶快走吧,再耽擱陛下又要生氣了。”

時間的確不早了,從元輅起意到現在已經半個多月,元輅還從不曾為哪個女人等過這麼久,再拖下去,恐怕真的要翻臉。傅崇恨恨瞪了傅雲晚一眼:“走!”

“十妹,”傅雲晚低聲交代傅嬌,“等我進宮以後,你把這些給桓大將軍送去。”

桓宣應該會明白的,他跟謝旃無話不說,她的心願,謝旃應該早就告訴他了。

傅嬌看看案上的東西,有些不解:“大將軍不是派了侍衛跟著嗎,要不要交給他們?”

一句話提醒了傅崇:“不行,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桓宣那雜種蠻不講理,難纏得很,你去拖住那幾個侍衛,我跟你七姐從後門走。”

傅雲晚跟著他從後門上車,車門關得嚴實,傅崇不住嘴地交代著入宮後的禁忌事項,如何勾住元輅,如何給傅家爭臉,傅雲晚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隔著衣袖攥著剪子,短短十五年光陰一幕幕劃過眼前。

小時候在東窗下,母親手把手教她讀書寫字。三月三日漳水邊上,謝旃笑著跟她說別怕。昨夜桓宣懷裡,謝旃燒得焦黑的臉。

所有她依戀的都已經不在了。等報了仇,她就能去陪謝旃了。

“到了到了,”傅崇看了眼窗外,鬆一口氣,“前面就是宮城,我先去給王平安傳個訊息,你待在車裡別亂動。”

他跳下車走了,傅雲晚伸手關門,身後有人在喊:“站住!”

馬蹄聲帶起滾滾煙塵,一人一騎像離弦的箭,飛也似地向她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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