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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雲晚握著謝旃的手,一動不動伏在榻邊。

御醫局趕來了,上上下下幾十個人,從醫正到藥童一個不缺,桓宣在發怒,叱罵他們為何來遲,那模樣很讓人害怕,可她現在,不怕了。

她所有的愛恨悲喜,都隨著謝旃的死,一道死去了。

“滾!”桓宣低喝一聲,幾十個人狼狽著退出內室,夜風洶湧著裹進來,很冷,可心裡卻像熱油熬煎一般。

罵他們有什麼用,看見謝旃那一刻,他就知道救不得了。他在戰場上見過太多將死之人,知道那樣的臉色意味著什麼,就算御醫局當時就來,也救不回來,可總得做點什麼,忙起來,才能暫時壓下這剜心般的痛楚。

太快了,從生病到如今十天不到,人就沒了,謝旃雖說不像他這麼強壯,但也不至於這麼快。桓宣抬眉:“這幾天煎藥服侍的是誰?”

“我和劉止,”荀媼擦著淚走過來,“還有傅女。”

眼前一霎時閃過病榻上糾纏的唇舌,桓宣頓了頓。

他沒想到那個怯生生的女人竟敢那麼做,更沒想到謝旃也會如此。在此之前他從未將謝旃與這些風月事聯絡在一起,姓謝名旃字檀那,旃檀那,梵語的檀香,佛門聖潔之香,就連他的乳名也是佛奴,他從來都如佛子般溫雅克制,他的感情更多是佛陀般的悲憫,而不是方才病榻上那個情動不已,咳著血,忘情與人親吻的男人。

那個女人,讓他改變了那麼多。值得嗎?桓宣目光沉沉,看著傅雲晚,她對謝旃,會像謝旃對她那樣,連命都可以不要嗎?

“大將軍,”荀媼得不到回答,遲疑著問道,“有問題嗎?”

荀媼,謝旃的乳母,從兗州到鄴京,幾十年忠心耿耿服侍謝旃,劉止,荀媼的兒子,謝旃頭一個得力的心腹侍衛。即便謝旃的死有蹊蹺,也不可能是他們。“把這些天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訴我。”

荀媼剛剛擦掉的淚又湧出來,看了眼傅雲晚:“去隔壁說。”

隔壁是廳堂,沒有內室那股子混合了藥味、香味和血腥的渾濁氣味,乾淨得讓人不適應。荀媼低著頭抽泣:“都是傅女!她不知怎的讓皇帝看見了,要召她進宮,郎君攔著不肯,皇帝就命郎君進宮,罰他裸著身子跪了一天一夜,回來就病倒了。”

桓宣攥著拳。跟他打聽到的訊息一樣,皇帝元輅,那個有名的暴虐帝王,盯上了傅雲晚。可他不知道竟是裸身罰跪。緊緊攥著拳,用力到骨節都發著白。那是謝旃啊,那樣佛子般高潔的人物,如何能承受這等奇恥大辱?更何況他的身體並不很好,霜降已過,北地寒冷,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如何受得住?

“郎君怕傅女知道了自責,不准我們告訴她。”荀媼泣不成聲,“方才郎君叫我進去時還特意叮囑我不要怨恨她,可我怎麼能不怨恨?這些年因為她郎君受了多少為難?如今連命都沒了,我,我真是替郎君不值!”

“不怪她。”桓宣澀著聲音,“是皇帝。”

不能怪她。哪怕心裡再替謝旃不值,可理智告訴他,不能怪傅雲晚。被元輅盯上不是她的錯,如今謝家上下都對她懷著怨恨,如果連他也這樣,還讓她怎麼活。“你不要為難她。”

“可郎君,郎君就那麼白白死了嗎?”荀媼壓抑著哭喊。

“不會。”桓宣望著窗外,夜色正濃,“該討的,我會討回來。”

荀媼驚訝抬頭:“棄奴你,你……”

桓宣看她一眼,荀媼心裡一緊,連忙低了頭。

桓宣沒再說話。皇帝,元輅。殺兄即位,荒淫暴虐,京中那些美貌女子只要被他盯上,無論權貴還是平民,已婚還是未嫁,都要奪了去淫樂,許多甚至被折磨致死,傅雲晚生得那副模樣,被他盯上也不奇怪,但他害死謝旃,那就不行。

“大將軍,”劉止敲著門發問,“喪事要不要辦起來?”

喪事。直到聽見這兩個字,才不得不承認,謝旃已經不在了。相伴相扶十數年,他豁出命也要護著周全的人,不在了。有溫熱的東西緩緩落下,桓宣閉了閉眼:“辦起來吧。”

入土為安,他也該安排好他最後一程。

“傅娘子緊緊守著不肯鬆手,沒法給郎君擦身入殮。”劉止跟在身後,嘶啞著聲音說道。

桓宣看見了傅雲晚,她依舊像他離開時那樣,緊緊握著謝旃的手一動不動,桓宣走近:“該給檀那擦身入殮了。”

沒有人回應,傅雲晚默默伏在榻邊,死一般寂靜。

桓宣看見謝旃臉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已經幹了,燭火底下陰暗的紅。這樣不行,謝旃一向最愛潔淨,他不能讓他走得這麼狼狽。上前一步:“檀那最愛潔淨。”

那泥塑木偶一般的人終於動了,回頭看他。

紅腫的眼裡沒有淚,槁木死灰一般,方才與謝旃密密接吻的紅唇此時變得慘白,唇心幾點暗紅,是謝旃的血。桓宣頓了頓:“傅娘子。”

傅雲晚默默站了起來。

他說得對,謝旃最愛潔淨,這樣滿身血汙地躺著一定很難受吧,衣服皺了,頭髮也亂著,她真糊塗,竟然讓他就這麼躺了這麼久。

布巾蘸了溫水擰乾,伏在榻邊一點點擦去謝旃臉上的血跡。手指摸到面板,依舊是暖的軟的,就好像他並沒有死。喉嚨裡有腥甜的滋味,擦過臉頰,擦過曾十指相扣、握過不知多少次的手,這世上所有值得留戀的東西都沒了,只剩下孤零零一個她。

她還留著,做什麼。

桓宣也在擦,躺著的人神色安詳,就好像只是睡著了,就好像下一刻就會睜開眼睛,微笑著喚他棄奴。

一直繃著的神經突然繃斷,啪,桓宣重重擲出布巾,打翻了水盆。

下人們嚇了一跳,慌張著過來收拾,唯獨傅雲晚依舊保持原來的姿勢,看都不曾看過一眼。

可是方才,她明明膽小得很,被他看多一眼就怕得直躲。

桓宣覺得古怪,接過侍衛遞過來的乾淨布巾,重又在榻邊蹲下。

握住謝旃的手細細擦著,餘光瞥見傅雲晚擦乾淨了謝旃的頭臉,又替他重新挽了髮髻,她始終一言不發,蒼白沉默像個幽靈,唯有唇上那點血,紅得刺眼。

桓宣停住動作:“傅娘子。”

傅雲晚抬頭,桓宣看著她,指指自己的嘴唇。

傅雲晚不懂,順著他指的方向,沉默地看著。

“你嘴上,”桓宣頓了下,“有血。”

那血,是謝旃的,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吻,他留給她的印記。喉嚨像被掐住一般,傅雲晚努力呼吸著,抹了一把。

沒擦乾淨,還有幾點殘留在唇上,桓宣想要提醒,她已經轉過頭開始給謝旃換衣服,燭光映著蜿蜒的側臉,乾澀的嘴唇裂出一絲絲紋路。

可他記得清清楚楚,方才隔著簾子窺見他們親吻時,那唇是軟的,潤的。

天剛亮時第一撥弔唁的人來了,此後一整天裡源源不斷一直有人來,都是鄴京城中的南人,謝旃一向被他們奉為領袖,如今領袖離世,群龍無首,哀哭的聲音也就分外淒涼。

桓宣守在靈前代行家人之職,南人們從前對他並不熱絡,此時也許是新經喪亂,也許是看在他風塵僕僕數千裡趕回來的份上,對他的態度親熱了不少,一個個上前安慰問候。

但很少有人安慰傅雲晚,她獨自跪在靈床後面,粗糙的斬衰服裹著纖瘦的身體,沉默著將紙錢投進盆中焚燒。

桓宣知道為什麼,她和他一樣,都是北人的雜種,那些講究門閥族望的南人不可能看得上她,當初謝旃定親時鄴京的南人們就議論紛紛,都覺得這門親事配不上謝旃。

也就因此,她嘴唇上沾的那點血,直到天黑都沒人提醒。

桓宣叫過荀媼:“跟她說一聲,嘴上還有血。”

“你管她!”荀媼哭著,悲傷憤怒,“她從頭到尾,一聲都不曾哭過!”

桓宣怔了下,恍然想起的確一整天都不曾聽見傅雲晚哭過,可昨夜謝旃彌留之際,她明明哭得那樣傷心。

回頭,看見傅雲晚沉默的臉,她不停往盆裡送著紙錢,飄起來的灰燼落了滿頭滿身,也不見她收拾一下。桓宣本能地警惕:“你帶她去後面梳洗一下,留神別讓她落單。”

荀媼忍著氣帶人去了,天黑透了,白燈籠照得到處都白汪汪的一片,桓宣望著傅雲晚的背影,擰起了眉。

這情形很不對。亂世人命如草,他見過太多次死別,有時候活著的人受不住,也會跟著去,可她對謝旃,能有如此痴情嗎?桓宣說不出,然而他答應過謝旃,要好好照顧她。

撫著冰冷的靈位,佛奴,你既然想要她好好活著,那麼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她出事。

“大將軍,”劉止找了過來,“郎君之前整理了許多書稿,要小人交給大將軍。”

書房在後院,架上擺滿了謝旃留下的筆記手札,還有一摞寫給江東老家的信,因為無法投寄,滿滿地裝了一匣子。桓宣拿在手裡看著,匣子用得久了,泛著潤澤的光,可以想見謝旃曾經多少次開啟,又多少次合上。

佛奴,你活著時我沒能夠送你回家,如今你的屍骨,還有你留下的書信,千難萬難,我也會送回你家中。

“大將軍不好了,”侍衛突然闖進來,“靈堂著火了!”

啪,桓宣撂下匣子,飛跑出去。

整個靈堂已全部陷在大火中,濃煙卷著火舌,照亮大半邊天空,侍衛們奔跑著撲救,一桶桶水潑上去如石沉大海,絲毫不曾減輕火勢。

謝旃,還在裡面。桓宣奪過一桶水兜頭澆透,正要衝進去,突然聽見淒厲的叫聲:“檀郎!”

纖瘦的身影跌跌撞撞跑來,衝進烈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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