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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的牛乳糕呢?阿梧。”

屋內很靜,只有堂溪澗的詢問聲迴盪在房間。

祝卿梧沒有回答,堂溪澗也不惱,只是不厭其煩地又問了一遍。

如今的堂溪澗貴為天子,想吃什麼樣的糕點沒有,因此祝卿梧也不明白他為何非要如此執著於一盤牛乳糕。

但還是如實地回道:“已經涼了。”

他原以為這個話題會隨之掀過去,然而下一秒卻感覺到緊貼著他的身體坐了起來,離開了床榻。

接著,桌上的燭臺亮起,瞬間驅散了房間內原本的昏暗。

祝卿梧有些不適應地合了一下眼,坐起身來。

然後就見堂溪澗已經走到了桌前,拿起一塊已經涼透了的牛乳糕,慢慢吃了起來。

他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嚐什麼山珍海味一般。

燭火搖曳,讓面前的一切變得有些恍然。

因此祝卿梧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於是連忙下了床問道:“還沒用膳嗎?我去讓御膳房傳膳。”

然而還沒走幾步手腕便突然被人扣住,接著被一陣大力拉了回來。

祝卿梧回過頭,然後就見堂溪澗緩緩將最後一口牛乳糕嚥下。

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手指輕輕摩挲著他的手腕,“不必,只是突然想吃牛乳糕了。”

這句話將他們的回憶一同拉回了從前。

祝卿梧在這個朝代醒來時,堂溪澗就已經被扔進了離檜宮。

這裡偏僻又荒涼,平日裡根本沒人來,和冷宮無異。

因此祝卿梧一開始就明白,堂溪澗應當不受寵。

但後來日子久了才發現,堂溪澗何止是不受寵。

明明是被厭棄的存在。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內務府常常會忘了離檜宮的份例。

祝卿梧每次去討,不僅討不回來,反而還會被恥笑一番。

就算有時候善心大發,按時給了,也常常被剋扣不剩什麼。

一點點的東西根本支撐不了離檜宮裡他們三人的生活。

面對這樣的情況,祝卿梧只能想方設法弄一些吃的。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司苑局的李公公。

李公公掌管闔宮上下的時蔬瓜果,於是給了他一些種子。

祝卿梧在離檜宮翻了一塊地,種了些菜,總算勉強解決了溫飽的問題。

至於別的,他也無能為力。

只是有一日隨堂溪澗去南書房受業,那日下課時,三皇子的生母穎妃來接三皇子,怕他腹中飢餓,於是親手做了一盤牛乳糕,悉心地餵給他吃。

當時堂溪澗已經收拾好了書篋,卻久久沒有出來。

在外面等著的祝卿梧有些奇怪,趁周圍沒人注意到他,沒忍住上前幾步,向裡面看了一眼。

然後就見角落處捧著書篋的堂溪澗正一瞬不瞬地望著穎妃喂三皇子的畫面。

祝卿梧想,他大抵是想吃牛乳糕了。

那日走在回離檜宮的路上,祝卿梧看著面前少年有些落寞的背影,突然覺得小孩兒有些可憐,於是將這件事暗暗記在了心上。

雖然離檜宮窮得響叮噹,但好在牛乳糕並不複雜,只要想辦法,食材終究還能湊齊。

因此祝卿梧想方設法弄齊了大米,麵粉,糖,酵母和牛乳。

其實大米和麵粉倒還好,都是每月的份例,最難弄的是牛乳,皇宮裡的奶牛不多,只供受寵的貴人使用。

因此祝卿梧跟養奶牛的太監軟磨硬泡了許久,又拿了好多自己種的瓜果蔬菜,才換得了一小碗。

最後終於在那年的陰曆九月二十五做出來了一小盤牛乳糕。

那天剛好是立冬,也是堂溪澗的生辰。

雖然那天於堂溪澗而言,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按照慣例,皇子生辰那日可以休息一日,然而這偌大的皇宮,除了祝卿梧和玉珠,似乎也沒人記得堂溪澗的生日。

所以堂溪澗依舊寅時起床去南書房上學,酉時才回到離檜宮。

那日玉珠陪著堂溪澗去上學,他則在離檜宮忙了一天。

終於在他下學之前做出了六塊牛乳糕和一碗長壽麵。

他還記得堂溪澗看到那碟牛乳糕時的神情。

小孩兒向來淡漠的眼中終於湧起了一絲波動,亮晶晶地望著他,像是碎了一顆星星。

“在想什麼?”祝卿梧的思緒被堂溪澗的聲音拉了回來。

他低頭望著盤子裡少了一塊的牛乳糕,覺得屋內似乎比剛才暖和了一些。

“我……”祝卿梧剛一開口,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今日在御書房外聽見的那句,“不過是一個宦官。”

於是又猶豫了起來,但隨即耳邊再次響起小豆子苦苦哀求的聲音。

因此最終還是遵從了自己的內心,說道:“只是突然想起有一年過年,你因為風寒而沒有去宮宴,我求不來藥,只能給熬一些薑湯餵給你喝,最後還是小豆子偷偷跑到了離檜宮,帶了食物和藥才……”

“你見到小豆子了?”

祝卿梧剛說到這兒,便聽堂溪澗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他抬起頭,然後就見堂溪澗正一瞬不瞬地望著他,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祝卿梧還是敏銳地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悅。

祝卿梧不知為何,心突然慌了一下,下意識想否認,但又明白今日小豆子當眾見他,本就無可隱瞞,因此還是認道:“是,但……”

祝卿梧話還沒說完,便感覺到手腕處驀地一痛。

他抬眸望向面前的堂溪澗,少年依舊面無表情地望著他,只有嘴唇微抿,像是在強壓著什麼。

祝卿梧見狀怔片刻,還是繼續把沒說完的話說完。

“……才治好了你的風寒,雖然小豆子從未言明,但我們都知道,小豆子是五殿下的人,這些年他送食送藥肯定是五殿下預設的,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至少五殿下從未害過離檜宮的任何人,所以……”

“所以什麼?”堂溪澗面上的神色依舊很淡,只是幽深的眸光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祝卿梧跟隨他八年,自然能讀出他此時神色的意思。

這是在生氣的邊緣。

但祝卿梧還是迎著堂溪澗的目光,一字一頓道:“所以能不能放了五皇子?”

話音剛落,祝卿梧便感覺到手腕處一股大力襲來,堂溪澗將他猛地拉至身前。

腕骨處傳來“咔嚓”的響聲,有一瞬間祝卿梧差點以為自己的左手已經被堂溪澗硬生生折斷。

“十日前是陳太師,三日前是穎太妃,今日是五哥,那明日又是誰呢?”

“阿澗。”

“阿梧。”堂溪澗望著他,“朕不明白,他們緣何得你如此關心?”

“因為……”祝卿梧望著他,喉中一塞,“當年你得以領兵出關是陳太師以一己之力力薦,還有那年中秋夜宴你中了毒,是穎太妃派了太醫為你解毒,還有……”

“夠了。”堂溪澗喝斷了他,隨即轉過了頭去,像是在兀自忍耐些什麼。

許久,才重新轉過頭來,對著他說道:“這些都不是你該管的事。”

祝卿梧因這句話一哽。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日子。

那時的堂溪澗小小的一隻,極沒有安全感,連睡覺都要他陪著。

每天晚上東拉西扯,什麼都會和他說。

在離檜宮的那八年裡,他們從沒有什麼主僕之分。

更像沒有血緣的親人。

他們自己做過木梯,趁著夜深人靜時爬到房頂談天說地。

一起在中秋佳節分吃過一塊月餅。

因著這些經歷,雖然來到這個朝代已經八年,但祝卿梧對於主僕階級一直沒有什麼實感。

離檜宮雖然偏遠荒僻,又何嘗不是一方遠離風波中心的桃源。

因此祝卿梧從前總是覺得他和堂溪澗是平等的。

然而他登基後,不,或許其實早在堂溪澗登基之前,一切開始慢慢發生了改變。

從前他總是希望堂溪澗能快些長大,離檜宮的日子好過一點。

後來他真的長大,領兵去塞外戍邊,祝卿梧便坐在屋頂望著西北的方向,日日祈求希望他可以平安。

再後來他終於平安回到了郢都,成了天下共主,卻越來越忙碌,於是祝卿梧覺得他在自己身邊就好。

再後來他們之間的爭執分歧越來越多,堂溪澗似乎開始有意避著他,祝卿梧見上他一面都難。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為什麼每次許願,最後的結果都是向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

“阿梧。”堂溪澗鬆開了錮著他的手腕,語氣又恢復了往日的淡然,“你的心裡裝了太多不該裝的人。”

“可是他們都曾幫過你。”祝卿梧有些艱難地說道。

“是嗎?”堂溪澗勾了勾唇角,然而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

“那又如何……”堂溪澗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突然轉了話題,“記得你的身份,你的心裡只需要裝著朕一個。”

“你永遠只能站在朕的這一邊。”

“所以別再讓朕聽到你再為誰求情了。”

“還有……”堂溪澗說著頓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一片泠然,“你是不是忘了,我現在是大涼的皇帝。”

堂溪澗沒有再說下去,但祝卿梧還是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啊,事到如今,自己怎麼還能再稱呼他為阿澗。

祝卿梧想要改過來,然而不知為何,渾身卻沒了力氣,怎麼也動彈不得,因此許久都沒有動作,只是立在原地呆愣愣地望著他。

眼前的人影碎了又聚,祝卿梧幾乎有些看不清立在他面前的人。

耳畔是一道有些遙遠的聲音。

因為時間隔得太過久遠,因此模模糊糊怎麼也聽不清。

只能隱約想起,那天似乎是建昌二十九年的陰曆九月二十五,立冬。

他做好了牛乳糕和長壽麵,然後提了宮燈等在離檜宮門口。

一直到酉時才看見了堂溪澗和玉珠的身影。

“六殿下。”祝卿梧迎上前去接過玉珠手裡的書篋,然後和他們一起向離檜宮走去。

“這麼晚,殿下一定餓了吧,猜我做了什麼好吃的?”

“什麼?”那時的堂溪澗畢竟年少,情緒還會在臉上體現。

他們一起進了正屋,然後堂溪澗在桌上看到了那盤牛乳糕和那碗長壽麵。

“殿下,生辰快樂!”

少年怔怔地望著面前的東西,像是被人定在了原地,半天也沒有動作。

許久才反應過來似的轉過身來,突然轉身抱住了他。

“殿下?”

懷中的少年久久沒有應聲,片刻後才放開了他。

堂溪澗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態,有些赧然地笑了一下。

“謝謝。”

“殿下客氣。”

“你不必總是喚我殿下。”

彼時的祝卿梧穿過來也不算久,並沒有怎麼被這裡的尊卑等級所教化,於是很是自然地應道:“那我叫你什麼?”

“像我喚你一樣,你可以喚我阿澗。”

“好啊。”祝卿梧說著,將桌上的牛乳糕遞了一塊給他,“快趁熱吃吧。”

“阿梧,我今日很開心。”

“那就希望阿澗今後的每一天都能如今日一般開心。”

“今後的每日都會和今日一般開心嗎?”

“或許吧。”

“會的。”堂溪澗突然很堅定地望著他,“只要你一直在我身邊。”

“阿梧?”許是他太久沒有反應,堂溪澗有些不耐地又叫了他一遍。

祝卿梧這才回過神來,望向面前一身明黃色龍袍,威嚴無限的少年。

面前的影子和記憶中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又四處分散。

祝卿梧想,人果然終究會變。

明明身處暖閣,身體卻被凍得有些發硬,但好在還能彎腰行禮。

於是祝卿梧有些艱難地扯了扯嘴角,屈身下身來,一點點垂下眼簾,“是,陛下。”

“是奴才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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