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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君臣相談甚歡。
劉招孫與萬曆皇帝就開原糧草補給,軍響補發、文官選拔等問題展開了深入友好交流,在一片君臣和諧的美好氛圍中,雙方對平遼之事達成了一致意見。
當然,期間,宣武將軍頭破血流,萬曆皇帝亦多次暈厥,場面一度很混亂。
好在,最後宣武將軍攜開原兵備道,在司禮監小太監魏忠賢的陪同下,平安回到左安門甕城。
康應乾在甕城早等得不耐煩,一個人在城牆下來回踱步,他生怕那位蛟龍真人有個什麼三長兩短,自己這兩個月的投機也就打水漂了,搞不好還要被遼鎮秋後算賬。
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傍晚時分,真龍回來了。
遠遠望見劉招孫頭上包著塊白布,身邊還帶了個面板黝黑的南蠻子,康應乾大吃一驚,正要上前問個清楚,身子一歪,被金虞姬推了開去。
總兵中軍大帳內,朝鮮美姬梨花帶雨,一邊哭一邊給劉招孫檢查傷口,用沸水泡過的紗巾將傷口重新包紮一遍。
劉招孫伸手擦去金虞姬淚水,望著她微紅的眼睛,安慰道:
“沒什麼,剛才在乾清宮和皇上玩躲貓貓,玩的興起,不小心就這樣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劉招孫現在玩的就是躲貓貓的遊戲。
穿越者是老鼠,歷史宿命是貓。
一旦被宿命抓住,劉招孫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金虞姬已是疲憊至極,劉招孫輕聲安撫一旦,讓她先回軍帳歇息了。
金虞姬走後,劉招孫躺在椅子上,拿起張載的《橫渠易說》,就著昏暗燭火,粗粗讀起來。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潛龍勿用,陽在下也。”
晚明時期,思想紛雜,儒釋道法天主教,各種思想氾濫,除了白蓮聞香那樣的邪教,朝廷對絕大部分學說都採取寬容態度。
劉招孫知道,以後自己少不了和文人打交道,所以這些學說都要了解一些,比如什麼王陽明心學、程朱理學。
讀了幾句,頭暈目眩,不得要領,這時親兵典魏在外面喊,康大人來了。
劉招孫連忙將書收起,剛剛坐定,一臉奸笑的康應乾便走了進來。
這次進京獻俘,所見所聞,讓二十歲的劉招孫更為成熟,漸漸成長,現在對身邊這個不惜自降身份屈尊投靠的文官,也多了分尊重,待康應乾坐定,他立即讓親兵上茶。
兩人喝了會兒茶,劉招孫將今日進宮之事簡單說了,當然,省略了萬曆詢問遼鎮叛徒的部分,康應乾瞠目結舌,當聽到劉招孫和萬曆討價還價,不由撫掌大笑。
聽劉招孫說完,康應乾沉默半晌,才道:
“劉總兵,你這火中取栗的手段,實在是高,本官不及,佩服佩服,古人云,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你這一怒,得了二十萬兩銀子,還將朝廷拖欠的五萬兩軍響要了回來了,值了。”
“康大人見笑,本官何曾發怒,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有感而發而已。”
康應乾知道劉招孫又要講什麼大道,他懶得聽,便岔開話題,提醒劉招孫說,可用一部分銀子在天津買糧,僱幾條福船運回遼東。
天津港口的糧價只有遼東一半,加上福船、水手費用,以及沿途漂沒損失,算起來在這邊買糧食要比拿銀子回遼東買划算很多。
營口一帶的糧食生意,都是被遼鎮壟斷,現在跑過去一下子買幾萬石糧食,遼鎮肯定要坐地起價。
不知丁碧要賺多少錢,既然現在已經和遼鎮鬧翻,這種資敵的傻事,還是不要去做的好。
劉招孫點頭表示同意,他計劃離開京師後,在天津買一萬石糧食,預計會花兩萬多兩銀子,順帶再在運河碼頭招募五百個縴夫,回去訓練成戰兵。
據說這個時代最好的兵源就是縴夫和礦工,運河上縴夫數十萬計,很多人沒有活幹,應當是容易招到人的。
劉招孫現在是開原總兵,按大明兵制,總兵可以招募萬人規模的戰兵。
眼下兵額倒是足夠,錢糧又不足了。
康應乾問新來的那個南蠻子是誰。
劉招孫便將袁崇煥的事情,給康大人解釋了一下,康應乾眯縫眼睛,抿著茶水道:
“也是這袁崇煥走了狗屎運,遇上了劉總兵你,一下子便謀個四品的兵備道,節制一方兵馬,只比本官低一個品階,他這句半年平遼抵得上人家別人七八年仕途磨練,以老夫觀之,以此人資質,去福建廣東做個縣令都難。”
劉招孫呵呵一笑,歷史上袁崇煥真的是去福建做了知縣。
如今,萬曆把這位半年平遼的圓嘟嘟丟給自己,對大明來說,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
“康大人這次升為遼東巡按,是這袁崇煥的頂頭上官,以後可要好好調教此人。”
康應乾對劉招孫陰陰一笑,拍拍他肩膀道:
“劉總兵放心,老夫會叫他知道,什麼是宦海沉浮,人心難測。”
兩人又聊了會兒,劉招孫送康應乾回去,自己回來躺在床上,回想袁崇煥的事情,不覺有點好笑。
袁崇煥也太狂妄些,張口就是半年平遼,今天一句話便把皇上逗樂了,也是個人才。
這位萬曆四十七年三甲四十名進士,會試之後,便寓居京師,幻想候補個縣令噹噹,回去好衣錦還鄉,這當然只是幻想啦。
在廣東會館苦苦等了四十五天杳無音信,正準備明日回廣西,今天早晨準備出門打醬油,剛踏出門就被風急火燎滿城尋他的盧公公撞見。
“這位便是新科進士袁崇煥吧,不知對平遼有何高見?”
“撲街仔!走開啦?唔在打醬油啦。”
半個時辰後,外出打醬油的袁崇煥透過內閣推選,被火線提拔為開原兵備道,即日隨宣武將軍、開原總兵劉招孫走馬上任。
詩曰: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蟲。
次日,盧公公帶著魏忠賢和司禮監幾個小太監,押送十幾輛馬車,將二十五萬兩銀子拉到了左安門甕城。
劉招孫和康監軍一起清點完銀子,給盧受和魏忠賢各送了兩千兩。
魏忠賢拒絕要錢,他說他每月例錢有三兩,不缺錢花,劉招孫在開原啥都沒有,他要是收了就是沒良心,要天誅地滅。
劉招孫好說歹說,最後說破了臉,賭氣說不收就是看不起他這個小弟,再說有了銀子才能在京師活動,才能更好幫助開原。
康應乾也在旁邊勸說,說這銀子到了遼東也無用,就當是先存在魏公公這裡。
好說歹說,魏忠賢最後只收了五百兩,剩下的一千五百兩死活不要。
盧受卻是喜笑顏開全收了。
當日,康應乾又給方從哲和兵部尚書黃嘉善各送三千兩,和兩位大人聊了聊京師趣聞,兩位大人一番推辭後,都收下了。表示以後開原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讓劉招孫在開原放手去幹,不要在乎那些浮言,那些只會咬人的言官更別理他們……於是劉招孫頭破血流換來的二十五萬兩銀子還沒出京,便少了一萬兩。
這還沒算戶部,刑部,工部,言官各位老爺……
當然也有好訊息。
經過劉招孫調和,兩位公公不再是你死我活,而是結成了同盟。
劉招孫拿出寫好的字條,向兩位公公詢問他想結識的人,看看這些人否在京城。
盧受看了字條搖搖頭,笑著說,南北鎮撫司錦衣衛,平時只是監視京師百官,不會過問普通百姓。不過這名單裡怎麼還有佛郎機人?
“徐霞客,湯若望,徐光啟,宋應星……”
魏忠賢接過那張密密麻麻寫滿人名的字條,眯縫眼睛讀起來,忽然道:
“賢弟,這個徐霞客是個奇人,說是變賣掉一半家產,四處遊歷,剛去了天津,這個宋應星咱家也聽過,是個落第舉人,會試後沒來得及走,前些時日鄱陽湖鬧匪患,京師至江西道路斷絕,他和兄長宋應升貧困潦倒,住在西南城隍廟,想必是能找到的。”
劉招孫有些失望,他寫了幾十個萬曆一朝的各領域人才,沒想到只有宋應星一人在京師。
甕城附近遍佈皇上的密探,劉招孫不敢留兩人太久,匆忙將他們送出甕城,臨走時叮囑,請他們幫忙儘快找到此人。
康應乾不認識宋應星,他見劉招孫如此上心,便對此人頗為好奇。
京師這麼多達官顯貴不去結交,偏偏要找一個無名之輩,而且為了尋找此人,不惜動用東廠番子,萬一皇帝追究下來又有一場口水仗要打,也不知這劉總兵腦袋是不是給乾清宮的大理石磕壞了。
“人若志趣不遠,心不在焉,雖學不成。”
劉招孫悠悠唸了句橫渠先生的名言,留下一臉茫然的康應乾,揚長而去。
次日一大早,甕城戰兵還在跑操,北鎮撫司小旗官沈煉便跑來說,在西南城隍廟找到了宋應星。
劉招孫大喜,連忙帶上金虞姬和康應乾兩人,跟著沈煉趕了過去。
趕到南城城隍廟,遠遠望見一個身材清癯的讀書人正在進香,沈煉指著那人對劉招孫說,這便是宋應星,江西來的舉人,已經三次會試落第了。
宋應星望著城隍殿正中供奉的開國大將徐達神像,眼前升起嫋嫋香火,眼燻得他眼睛有些紅暈。
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老翁一瘸一拐,走到宋應星面前,伸出個破碗,宋應星長長嘆了口氣,從身上摸了一會兒,終於摸出五枚銅錢,猶豫片刻,還是放進了碗裡。
他望向老翁,語氣親和道:
“老人家,城外閹人作亂,買些吃食,回家去吧。”
說罷,轉身便出了城隍殿。
跨過門檻,身後傳來老翁飄渺聲音:
“公子心善,目下坎坷曲折,然只是過眼煙雲,障眼法而已,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公子前途,不可限量也……”
宋應星聽了無言,眼圈有些紅潤,晨風輕輕拂過他略顯斑白的雙鬢,三十歲不到的臉上寫盡滄桑,晨曦映照下臉色越發顯得灰白。
遠遠望去,宋應星像是個從城隍廟壁畫上走下來的小鬼,孤苦伶仃,於風中獨立。
他舉起一隻手來,屈指計數著想。
萬曆三十八年開始,一、二、三回,今年竟是第三回,竟沒有一個考官懂得他的文章。
即便翰林院翰林們不能識才,連皇上也讀不懂自己胸中韜略嗎?
他這次寫的平遼之策,主張重開海運,由江浙吳淞運糧至遼海,不必走運河,策論還列舉了海運較之漕運十二點優勢,如減少官吏層層剋扣,無需擔心運河封堵,海運速也更快等…
然而,還是沒人能慧眼識珠。
這是他和兄長第三次進京會試,三次便是三個三年,九年苦讀,三次落榜。
宋家只是寒門,為給兩位舉人籌集川資(路費),變賣了家裡十畝上田,已是山窮水盡,剩餘的八十畝,皆為下田,想賣也沒人買了。
宋應星站在晨曦微光中,望著城隍殿內走動的信眾,不由想起宋家的《家典》。
“族中子弟有器宇不凡,資稟聰慧而無力從師者,當收而教之,或附之家塾,或助之膏火,培育得一兩個好人作將來楷模····”
他從小便是所謂器宇不凡者,被家族重點培養,賦予眾望。
這些年來,族中親人不惜錢財,花費重金,資助他和兄長入私塾,讀聖賢書,參與科考。
他閉上眼睛,想著這次回到江西奉新老家,何以顏面再見家中老小。
不過現在他也不需擔心這些事情,因為,他和兄長回去的川資,已經沒有了。
京師居,大不易。
因為鄱陽湖道路被水匪阻截,兄弟兩人在京師寓居了一月,十幾兩銀子便花光了。
他經過幾日思索、盤桓,終於下定決心去賣字撰文,賺些零碎銀子,填飽肚子再說,所以就到了城隍廟這裡,看看這裡有沒有寫字撰文的生意可做。
他剛走過城隍廟山門,迎面走來個全身披甲的將官,身後還跟著幾個兇悍家丁。
宋應星知道北地武人蠻橫,連忙閃開,從那武將側身過去。
“先生可是江西仕子宋長庚?”
宋應星有些詫異的望向這武將,奇怪他為何知道自己的表字,他與此人素不相識,看他身上的山文甲,知道不是普通將官,遲疑片刻,才拱手道:
“正是在下,敢問將軍是?”
“本官乃開原總兵,劉招孫。”
宋應星望著眼前這個器宇軒昂的武將,這人頭上包著塊白布,卻是很奇怪,他看了一會兒,才看出這便是前日午門獻俘的開原總兵。
“劉總兵有何事指教?”
劉招孫拱拱手道:
“聽聞先生三歲便能作詩,過目不忘,不在張太嶽之下。後博覽群書,熟讀經史諸子,對火器、屯墾亦有研究,都是經世致用的大學問,可惜會試三次不第,不知可願委身投奔遼東?為吾皇分憂!”
劉招孫知道,像宋應星這樣的人物,實力不容小覷。只是因為他們把太多精力放在和科考無關的旁門左道上,所以才會沒時間研究八股文,以致科舉屢次不第,命運多舛。
宋應星是比茅元儀更厲害的角色,此人研究領域之廣泛,從哲學到建築,從火器到農具,從醫學到軍事,都有所涉獵。
更重要的是,此人信奉張載的格物致知,主張實踐第一,是個實幹派。
實幹興邦,劉招孫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人。
此刻,宋應星茫然無措站在原地,呆呆的望著眼前這個名動天下的年輕總兵和他身後站立的一眾親兵,聽他語氣不像是在開玩笑。
這位落魄舉人猶豫了很久,才終於道:
“在下只是舉人出身,連三甲進士都不及,不能登堂入室,如何能······”
見宋應星還在猶豫,劉招孫上前拍拍他肩膀,笑道:
“宋先生才學深厚,也有實幹之才,本官聽幕僚茅石民經常提起你,說先生有經天緯地之大才,不可錯失!”
“目下遼東危急,皇上與內閣許諾本官便宜行事,進士以下皆可直接錄用,無需廷推,等到了開原,吏部的任命文書便會補上。”
“開原參將府、兵備道、三萬衛署、遼海衛署、察院、安樂州、開原備禦都司,各個衙門,都有空缺,只要先生來了便可授官,劉某渴慕賢才,正如曹孟德所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宋應星呆呆望著眼前這個情緒激動的武將,聽他這樣東拉西扯,雖覺荒誕,隱隱卻有些感動!
無論狀元還是進士,無論器宇軒昂還是天資愚鈍,讀書人的心思其實都是一樣的!
飽讀聖賢書,貨與帝王家。
劉招孫不是帝王,不過卻有招賢納士的能力,朝廷賦予他臨時徵募四品以下官員的權力。
劉招孫這些時日在遼東做下的大事,早已傳遍京師,宋應星平日關注遼事,不可能沒有耳聞。
宋應星不是傻子,他知道此時奔赴遼東,若能擊敗建奴,便可建功立業青史留名。
宋應星猶豫良久,終於開口道:
“劉總兵,茅石民現在可好?”
茅元儀(字石民)是宋應星為數不多的朋友,兩人志趣相投,都對自然科學很感興趣,屬於科舉制度下的異類,異類通常喜歡抱團,兩人在一起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可惜茅元儀隨楊鎬去了瀋陽,從此再無訊息。宋應星懷疑他已在薩爾滸殉國,隔三差五向遼東來的商人打探訊息,未曾想,好友竟在劉招孫麾下。
“他,很好,每日忙著造紅夷大炮,和工匠同吃同住同寢,夜以繼日,如癲如狂。紅衣大炮造成,便可一炮糜爛數十里,本官將用此神兵利器保衛開原,為國殺賊。宋先生,你,就不想去開原幫幫這位朋友?”
劉招孫說罷,也不向宋應星解釋什麼是紅夷大炮,接著道:
“先生若能去遼東,拯救蒼生,保境安民,正契合了橫渠先生所倡導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才是大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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