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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原城南,靖安堡墩臺。

劉招孫張開大弓,慢慢地將弓弦拉起,抬頭靜靜地望向東北天空。天際之處,海東青正追逐一隻落單大雁,鷹擊長空,動若閃電。

劉招孫手中這張大梢開元弓,乃是劉綎家傳,是義父留給自己的念想。

弓力可達兩石,弓弦上撘的長箭也是特製過的鐵鏃重箭。平日,劉招孫只用它來殺人,沒曾想今日卻要獵鷹。

黑色海東青,神明如電,遠在數里之外,便已覺察劉招孫殺心。

它唳叫數聲,丟下受傷哀嚎的大雁,穿越幽冥,俯衝而下,利刃般的鷹爪破空而來,直指劉招孫雙目。

劉招孫平靜地等待著,將大拇指輕輕壓在中指上,汗水浸透了銅製的扳指。

身材矮小的王千總,呆呆的望著守備大人,大氣不敢出一下。

墩臺懸樓上的其他人,皆被這猛禽氣勢震懾住,臉上露出驚恐之色,只有金應河不動聲色,冷冷從背後取下弓箭。

遼人皆知,海東青在空中可擒殺天鵝,在地面上可啄死野狼,有“萬鷹之神”之稱。

面對海東青,尋常獵戶亦不敢等閒視之,因為少有疏忽,便可能被這猛禽啄瞎眼睛,害了性命。

好端端的在巡視墩堡,為何要招惹這猛禽?

這……這守備大人要幹什麼?

“此鷹乃肅慎圖騰,也是女真神物,殺它,振我軍心士氣!”

不等劉招孫說罷,憤怒的海東青已到墩臺上空,驚起堡內雞鴨一片亂叫。

兩支重箭一先一後,發出尖銳的呼嘯聲,衝出墩臺,直上雲霄,齊齊向海東青射去。

眼看就要射中那猛禽,海東青忽然鷂子翻身,堪堪躲過一支重箭,另一支箭卻擦著它翅膀將它撞得翻了好幾個滾。

一陣憤怒的唳鳴聲後,這隻受傷的萬鷹之神,趁著黃昏薄霧,朝東北天際遁逃。

劉招孫望著漸漸遠去的海東青,眼中神色複雜。

這隻受傷的海東青,逃離明軍麋集的靖安堡,飛越松遼平原,最終飛入茫茫長白山。

萬里寒空只一日

長白山邊緣,莽莽森林中,一隻野狼嗅到空中的危險,長嘯一聲,倉皇逃走。

越過森林,越過碧波粼粼的蘇子河,雲霧繚繞的寂靜遠山若隱若現,一座巍峨山城出現在海東青視野中。

靄靄興王地,風雲莫可攀,瀠洄千曲水,盤迭百重山。

後金天命四年三月二十,都城赫圖阿拉,汗宮大衙門。

作為赫圖阿拉乃至大金的權力中心,汗宮大衙門是後金大汗治理國政、釋出政令、接待使臣、賞賜貝勒大臣的重要場所。

一個月前,當大明揚言要用四十七萬明軍,四路進兵,投鞭斷流,踏平赫圖阿拉時,大家都慌得很,英明汗卻一點也不慌,他在此召集四大貝勒和漢臣商議對策,決定“任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後金大軍最終擊殺杜松,擊潰馬林,斷了萬曆老皇帝掃穴犁庭的妄想。

此戰過後,後金收穫巨大,除東路明軍僥倖逃脫,其他三路共計被俘兩萬五千人,騾馬兩萬餘匹,各式火銃弗朗機一萬餘支(臺)。

大勝之後,後金乘勢佔據渾河、清河中下游流域,將寬甸、清河堡納入版圖,新增人口十二萬,勢力空前大增,一時之間,後金大軍威逼開原、鐵嶺,虎視遼陽、瀋陽。

與此同時,蒙古璦兔、蘇不地等部落紛紛派出使者前往赫圖阿拉,向大汗慶賀,順帶探一探女真人的虛實,在確定明軍慘敗、建州大勝後,這些草原部落立即發揮了牆頭草的優勢,向後金高層表示願意結盟,共同對付明國。

不止是東邊的蒙古,西邊的虎墩兔(林丹汗)、炒花(卓裡克圖洪巴圖魯)也向後金表達了結盟的心意。

其中,虎墩兔更是用實際行動響應了後金軍在遼東的軍事行動,他們多次嚮明國皇帝要錢要糧,揚言若是明國不給的話,蒙古鐵騎便從西邊夾擊大明,說不定就是萬曆朝的土木堡扣關,氣得萬曆老皇帝咬牙切齒。

薩爾滸戰後,汗宮大衙門內,各方使者絡繹不絕。

除了善於騎牆的蒙古人,汗王殿中,還活躍著朝鮮人、倭人乃至明國人的身影。

連續好多天,慈眉善目、樂於溝通、具備親和力的英明汗努爾哈赤,正襟危坐在他的御案上,和各路使者們敞開心扉,長時間交談,幫助大家解疑釋惑。

對遼鎮那些遠方親戚,英明汗是這樣說的:

汝若戰,則吾兵所發之箭,豈有目能識汝乎?中箭則必死!

若出降,吾兵亦不入城,汝所屬軍民皆得保全!

英明汗還拿出他的漢人女婿李永芳的事蹟,給猶豫不決的遼鎮忠臣們舉例說明,以打消他們的疑慮:

若(你們)不戰而降,必不擾爾所屬軍民······尤超拔(提拔)之,(大汗與你)結為婚姻,豈不美哉?

對於那些還未歸附的地方豪族代表,努爾哈赤表示,不要擔心你們房產會成我的,你們都是大汗的子民,一律平等。

總之,後金軍攻佔遼東不是為了殺人,是為了解放大家的。

當然,對於某些勢力,大汗也不乏威逼恐嚇之詞。

比如他警告從漢城密行前來議和的朝鮮使者說,大金諸生勇士(真夷戰兵)在渾江斬殺五千朝鮮兵,算是對姜弘立這個叛徒的懲罰(姜弘立曾答應配合後金擊敗大明),朝鮮若再敢援助明國,漢城便將不保,大汗會親自將李暉腦袋砍下,當夜壺用。

總之,薩爾滸後,在英明汗的各種操作下,後金勢力進一步擴張,已經兵不血刃,佔據了很多地方,收下了一眾小弟。

大金上下也是軍民振奮,連包衣阿哈們都紛紛表示要努力發光發熱,多餵馬劈柴,奉獻自己所有,讓主子們早日全面佔領遼東。

不過今日,汗王大殿中,氣氛卻有些凝重。

蓬蓽生輝的御案上,端坐著金國大汗努爾哈赤,御案底下放著五個座位,從西往東,依次坐著正紅旗主和鑲紅旗主代善、正白旗主皇臺吉、鑲白旗主杜度、正藍旗主莽古爾泰、鑲藍旗主阿敏。後排站著阿巴泰和德格類兩個小旗主。

萬曆二十九年,大汗設立黃、白、紅、藍四旗,萬曆四十三年,為進一步分化旗權,增強汗權,又增設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四旗。

四年過去,八旗制度已頗為完善,努爾哈赤自領最強大的正黃、鑲黃兩旗,其他幾位貝勒統治各旗,各旗相互牽制,彼此獨立,共同組成了後金最高權力中心。

女真以西為貴,大殿西牆放置著一尊薩神位。

頭戴神帽,身穿神裙,腰繫腰鈴,手拿神刀神鼓的薩滿巫師,和著原始節拍,在大汗和眾貝勒面前做起了薩滿儀式。

女真信奉薩滿,權貴尤其如此。

類似今天這樣的祈禱儀式,從五世祖董山那個時代起,便開始在愛新覺羅家族中盛行。

當各位貝勒聚精會神,聆聽薩滿神諭時,坐在次位的皇臺吉竟然嘴角上揚,隱隱有些不屑。

黃臺吉今年剛滿二十七歲,是努爾哈赤的第八子。

不同於其他兄弟的粗魯無禮,黃臺吉眉清目秀,行動穩健,舉止端莊,絲毫不見女真人身上各種陋習。

他熱衷學習漢文化,而且聰明伶俐,耳目所經,一聽不忘,一見即識。

和其他貝勒兄弟不同,他識字。

這樣的儀式,從記事起,黃臺吉已參加過無數次,現在越來越覺得厭煩。

他不明白,為什麼十幾萬人的前途命運,要讓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來占卜。

雖然最後的決策是由活人(大汗與幾大貝勒)決定,不過這些只會跳舞的薩滿確實很討厭。

“只能有一個聲音讓大家聽到,不是神,”

黃臺吉在心裡默唸。

風吹過,大殿東南角,索羅杆發出低沉的嗚嗚悲鳴(女真神物)。

這位識字貝勒抬頭笑著望向幾位如痴如醉的兄長,繼續思索大金的未來。

“如果我當了大汗,一定要驅逐這些妖人!”

漫長的薩滿儀式接近尾聲,薩滿舞步越來越快,表情猙獰,最後倒在地上,昏迷過去。

片刻之後,又清醒過來,瞳孔發散,手指在盛滿沙子的木盆內亂畫,這個簡單的肢體動作彷彿耗盡了他的生命力。

再次昏倒後,兩個戈士哈匆忙進來,將這女人抬了下去。

黃臺吉如蒙大赦,轉身望向幾位貝勒。

代善仍舊是意猶未盡,這也難怪,大貝勒最喜歡看薩滿儀式,每次都要看到薩滿徹底昏迷才會盡興。

莽古爾泰神情漠然,喉頭蠕動,好像有話要說。

年齡最小的杜度神色平靜,低頭望著腳下地面,也不知在想什麼,他是廢太子褚英的長子,褚英和舒爾哈齊一樣,都是被大汗幽禁而死。

二貝勒阿敏滿臉惶恐,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裡,將手指上的玉扳指取下了又戴上,戴上了又取下。

按照慣例,薩滿儀式結束後,神諭結果只有大汗才知道。

人神並行不悖,幾位貝勒需先自行商議,然後告知大汗,再綜合薩滿的神諭,最終定下對策。

此刻御案之上的英明汗沉默不語,只等幾位貝勒商議,李永芳范文程等人,正滿懷激動的等待在大殿之外,這種極神聖的場合,他們這些投降漢臣是沒有資格參加的,須等到主子們商議不定時,他們才有資格諫言。

不知沉默了多久,坐在黃臺吉旁邊的莽古爾泰終於開口,他聲音雄厚有力,瞬間穿透整個大殿。

“要我說,繼續追打葉赫,大汗當年砍了葉赫頭領半個身子,我請父汗準我帶兵,我去海西也把布揚古身子砍下一半!帶回赫圖阿拉!”

渾江之戰,鑲藍旗被明軍重創,葉赫部乘火打劫,追擊阿敏數十里,若不是莽古爾泰及時援助,後果不堪設想,正藍旗在衝突中也受到了一些損失。

莽古爾泰平日與阿敏關係不錯,又被葉赫殺了十幾個旗丁,還有一個巴牙剌,心中很是惱怒,這些天,無時無刻不想著去海西報復。

大貝勒代善睜開眼睛,對莽古爾泰微微點頭,從薩滿巫師的舞姿中回到現實。

“三貝勒這話說的就不對了,葉赫人反覆無常,能幫明國,也能幫大金,現在是用人之際,渾江那支明軍可是厲害,看把二貝勒鑲藍旗打成什麼樣子!還連累你們正藍旗,所以要說我,咱們還是要拉攏葉赫,對付明國,”

代善說完,便轉身望向黃臺吉,想聽聽這位唯一識字的貝勒,看他怎麼說,莽古爾泰一臉怒火,不過他不敢公然頂撞代善,只好把氣灑在黃臺吉上。

“老八,每次薩滿通神,你都像有心事,盯著外面看,你說說,這次咱們先開啟原還是先打葉赫?!”

黃臺吉輕蔑的瞟了眼這個蠻橫無禮的兄長,把頭扭到另一邊。

黃臺吉和莽古爾泰一直不對付,除了因為彼此是潛在汗位競爭者這個因素外,無論從氣質還是性格上,兩人都是格格不入。

溫文爾雅、喜好安靜的黃臺吉都很反感這個莽撞無禮,自私殘暴的兄長。

“我也贊成大貝勒意見,暫不攻打葉赫,乘勝進軍開原·····”

莽古爾泰打斷黃臺吉,不等他八弟說完,便又轉身去問杜度。

“小貝勒,你呢?”

正在神遊的杜度忽然被莽古爾泰問話,身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連忙道:

“我,我聽幾位叔叔的意思·····”

莽古爾泰不依不饒,再次打斷道:

“大汗讓你坐在汗王衙門議事,這裡有你位置,你就要說話,什麼聽叔叔的,叔叔若是個書呆子!你也聽他的?!”

莽古爾泰邊說邊說朝黃臺吉那邊瞟了一眼,他聲音很大,連殿外的李永芳也能聽見,撫順駙馬皺緊眉頭,低聲嘆息道:“主子們要和氣為貴啊”。

不過莽古爾泰顯然是不準備和氣的,今日來汗王殿衙門之前,他便得到訊息,大貝勒和皇臺吉準備接著貝勒議事,重提半個多月前的舊賬,以渾江戰敗的名義向鑲藍旗正藍旗發難,繼續打壓阿敏,順帶削弱正藍旗勢力。

“快說!你是如何想的?正白旗想不想去打葉赫?”

杜度知道敷衍不過,假裝沉思了一會兒,抬頭飛快看幾位叔叔貝勒一眼,終於開口道:

“我聽說夜襲二叔的那夥南蠻子,都跑到了開原,召集了些兵馬,準備在那裡堅守,若是放任這夥南蠻子不管,一則損我大金兵威,二則讓明國援兵聚集遼東,可,可能不利於我大金。”

莽古爾泰瞪了杜度一眼,想要開口說什麼,終於沒說出來,恨恨的回到座位上。

在場坐著的五位貝勒中,除了二貝勒阿敏,現在是三比一,代善、皇太極、杜度都支援進攻開原,只有莽古爾泰一人支援進攻葉赫。

這種情況下,二貝勒阿敏發不發言已經無所謂了。不過幾位貝勒出於尊重或是同情,還是不約而同朝他望去。

渾江戰敗後,阿敏率鑲藍旗退回赫圖阿拉,也是在汗王殿大衙門,阿敏被各位旗主集中批判,大家圍著他一連批鬥了好幾日。

薩爾滸之戰,後金大勝,各旗人馬都是斬獲頗豐,正黃旗、正紅旗把杜松腦袋砍了,其他幾個旗俘虜明軍不計其數,只有鑲藍旗在渾江讓明軍揍了一頓,雖說總共就損失了一千多甲兵,不過對整個八旗來說卻是奇恥大辱。

須知從老汗起兵以來,大金還從未遭受過如此慘敗,單是牛錄額真就讓明軍俘虜了好幾個。

而且事後大家很多得知,擊傷鑲藍旗的這夥南蠻子竟然是明軍四路大軍中實力最弱一路,劉綎率領的東路軍。

這支人馬不僅兵力少,連火器都是匱乏,最不能容忍的是,大貝勒代善還在這支兵馬中安插了朝鮮細作。

即便是如此這般,鑲藍旗還是被明軍打敗,最後在渾江潰不成軍,丟下上千具屍體倉皇逃走。

若非莽古爾泰援助,二貝勒今天怕是不能在這裡和大家議事了。

莽古爾泰為阿敏求情,堅稱鑲藍旗在渾江至少斬殺明軍上萬人馬,是因為葉赫突然出現才不得不撤離。後來大汗派人前去渾江檢視戰場,卻只發現上千具被割去首級的後金兵屍體,明軍的屍首,一具也沒有,連他們的埋葬之地都找不到。

努爾哈赤本不想過分懲罰阿敏,自從他將哥哥舒爾哈齊折磨死後,他對侄子阿敏便總有一絲愧疚之情,不過這次鑲藍旗正藍旗聯合起來欺瞞自己,卻是大汗不能容忍的。

於是阿敏被罰了七個牛錄,分給其他各旗,二貝勒的兩個貼身戈士哈,也因為護主不利,被當眾處死。

經過此事後,原本勢力最弱的鑲藍旗,和其他各旗的差距就更大了。

回到赫圖阿拉後,阿敏便鬱鬱寡歡,開始想很多事情,現在他晚上做夢,再也不會夢到美麗的博爾基吉特或是其他女人了。

他身邊的戈士哈走了好幾個,願意繼續追隨二貝勒的牛錄額真也不多了。

阿敏知道代善和皇臺吉一心想吃掉鑲藍旗,這些人就像惡狼一樣,瞅著你傷口流血,就要上來咬一口。

剛才幾位貝勒發言時,阿敏一直沉默不語,他對葉赫人不感興趣,一直在想著如何攻開啟原。

莽古爾泰只是損失了十幾個戰兵,而他,如果再不反擊,很快就要失去鑲藍旗旗主的位置了。

見眾人都要讓他說話,阿敏沮喪的神情微微有些變化。

“我要殺光這夥明軍,我要殺了劉招孫!大汗!”

阿敏忽然從椅子上坐起,跪倒在御案前面,雙膝前行,激動道:

“讓我帶鑲藍旗勇士去開原!這次我一定不再給大金丟臉!我要殺了劉招孫!殺光南蠻子!”

幾位貝勒望著情緒激動的阿敏,代善和皇臺吉相互交換眼神,黃臺吉指了指腦袋,暗示說這位堂兄弟精神狀態不太穩定,代善笑著點點頭。

莽古爾泰突然被盟友背刺,又被代善他們看笑話,怒氣衝衝坐在那裡不說話。

年齡最小的杜度充滿欣賞的望著跪在大汗前面的阿敏,眼中神色變動,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同樣被大汗折磨死的父親。

眾人默默等待,等待老汗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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