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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莽深山,樹密霧濃,遮遮掩掩不見真面目。

山下的田園鄉村,也被淡淡的炊煙籠罩,風煙交織,如信筆塗抹的水墨。

祝安很喜歡這漫天煙色。

一萬多年來,迷離的雲煙之景日日變幻,從未重複,給他單調的生活帶來了一絲變化美。

山中,雲深處,一道修長的竹影悄然浮現。

竹身英挺,竹枝錯落,細長青翠的竹葉密密排列,參差間一片片探出來,葉柄微微低垂,指向山下人間。

祝安前世為人,今世,則為這根神秘的箭竹。

人的靈性,加上草木的悠長壽命,造就了他這個獨一無二的變數。

度漫漫光陰,觀天地日月。

對祝安而言,活著,就是一種修行。

每一年的風霜雨雪,都會在他的體表留下細微的痕跡,無數道痕跡層層疊加,形成了滄桑的竹紋,似畫,似符,蘊含無窮奧妙。

當竹紋越來越繁密,祝安掌握的能力也越來越多。

終於,不用再枯守原地,他可以“走路”了。

簌簌,簌簌。

地面微微拱起,無數條分叉的根鬚在地下移動,撥開土壤,帶動挺拔的竹身平穩前行。

竹子的生活偶爾有些無聊,祝安就會這樣“散散步”,悄無聲息的四處遊蕩。

範圍僅限於這座荒僻的深山——北山。

至於山外的世界,有人族修士,亦有妖魔鬼怪,眾生紛爭,光怪陸離。

修行有成後,祝安曾打算走出大山,甚至走出這座天下。

但推算後發現,出世仍有風險,外面的花花世界看似精彩,實則暗藏殺機。

因此,他一直保持著隱居生活,本體從不離開北山。

同時他也默默準備著,靜待出山的時機。

至於出去之後做什麼——祝安打算自由自在地看看這個世界,有機會的話也可以回家看看。

穿越一萬餘載,回家似乎已不現實。但在這裡,只要境界夠高,時空的束縛也有望打破。

山中清冷,祝安晃一晃最頂端的幾簇枝葉,回憶起了久遠的過往。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裡,仍有一些值得牽掛的人。

當他沉思時,整座北山都安靜了幾分。

山下田間的村民放下鋤頭,疑惑地抬起頭來,喃喃道:

“風停了。”

……

常年低調的好處是,在外界,聽說過“北山之竹”的生靈很少。知道其真正境界的,更是一個也沒有。

甚至,祝安自己都不太清楚,自身的巔峰實力究竟如何,因為他還沒有全力出手過。

平日無事,只默默修行,不問俗世紛爭。

一萬多年,就這樣在平靜中度過。

漫長的歲月裡,陪伴他的是北山,以及山腳下這座小村莊。

行過一片林地時,祝安仰起幾簇枝葉,隱約聽到到了什麼。

聲音隨風而來,沉鬱頓挫,伴著陶壎吹奏的古拙之曲:

“神竹無叢,其往無蹤。竹葉唯馨,有感必通。赫奕令德,彷彿翠容……”

這是一篇祭祀詩文,祝安聽過上萬遍了,十分耳熟。

祭祀的物件,正是他這根“神竹”。而祭祀者,則是山下那群世世代代受他庇護的村民。

於是,青翠的葉子伸出來,猶如眼眸,探向山下的田園村落——

老舊但一塵不染的祭堂內,數百村民聚集起來,滿臉虔誠,獻上果蔬雞鴨,敬香,叩首,跪伏在地,低聲禱祝著:

“神竹庇佑……”

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跪在第一排,高聲頌唱著那首祖傳的祭詩《神竹無叢》。

前方香案上,沒有塑像,沒有靈牌。

村民們供奉的,是一片泛黃的竹葉。

蒼涼的壎聲裡,一道古怪的風自下而上,從祭堂起,升入山林間,將一縷幽幽的檀香氣息帶到祝安身前。

人間香火,蘊含著眾生的信念,甚是神異。

祝安感覺這香氣聞著很舒服,於是葉片舒展開來,將其盡數吸收。

美妙的充實感瀰漫全身,又啟用了最近幾年的修行積累,促成一次小小的質變。

咔嚓聲裡,竹竿倏忽拔高一截,形成了一段全新的竹節。

“又長高了啊。”祝安搖動著滿身竹葉,心情愉悅。

普通的箭竹,幼年的竹筍有多少節,成熟後的竹竿就有多少節,二者完全一致。

但祝安不同,修行能助他突破極限,一節一節繼續生長,彷彿永無止境。

接受村民的祭祀,吸收香火之氣,也是一種修行之法,雖然不是他的主修,但偶爾為之,可錦上添花。

等新的一節竹身徹底長成後,祝安卻又開始壓縮莖稈。

將體內的木質進一步凝實,竹竿變矮,恢復成原先的一丈高度。

竹越高,越招風。

因此祝安從不顯露真身,個子每長一點,就壓縮一點,始終保持在一丈左右。

修煉了一萬多年,完全伸展開的竹身如今有多高?

祝安自己也不知道。

……

和以往每年一次的正式大祭不同,這次的祭祀比較突然,村民們有急事相求——

有一孩童偷偷溜上山玩耍,失蹤了。

北山面積很大,由高高低低數座山峰組成,內含幽谷、深澗、險崖,地形複雜,一個人陷進去就如石沉大海,杳無蹤跡。

村民們發現得太晚,日漸西斜,已來不及搜尋全山,馬上就要天黑了。

急切之下,世代庇佑他們的神竹,就成了求助的物件。

在茫茫深山中找一個失蹤的孩童,難如大海撈針,但對祝安而言很容易。

稍微鋪開神念,整座大山便盡在掌握之中。

霎時,無數枚青翠葉片齊刷刷抬起,朝四面八方伸展開去,似一層層綠色的圓幕張開,將一切細微的波動和氣息盡數收集起來。

方圓數十里,溝壑峰谷間,一草一木都進入祝安的視野,水流蟬鳴皆逃不過他的傾聽。

很快,一絲若有若無的人的氣味,指引他來到一處山崖邊。

山崖下方,一個衣衫破爛的孩童掛在橫生的樹枝上,晃晃蕩蕩。

小臂粗的樹枝不堪重負,表皮寸寸皸裂,發出“咔咔”的響聲,隨時都有可能斷裂,連人帶樹一起墜落。

孩童後腦被撞了一下,意識已經模糊,但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個破包袱。他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嘴巴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

在山裡遇到危險,就立刻呼喚神竹——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生存法則。

長輩的教誨湧上心頭,孩童試圖朝那位神秘的存在呼救。

可暈眩之下,完整的話已經說不出來了。

“神、神——”

正絕望時,孩童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模糊的視野中,漫天碧影乍現,如青翠的雨幕灑落,淡淡的竹葉清香在風中氤氳不散。

一股輕柔的力量包裹住了他。

孩童嚇了一跳,想看個究竟,卻又睜不開眼睛。

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好像在飛。

一陣恍惚後,孩童已到山腳下,腦袋竟不暈了,身體也恢復了力氣。

孩童舉起手裡的破包袱,開啟一瞧,興奮地咧起了嘴,然後跪下,衝深山方向重重磕了個響頭。

小小的村落轟動起來,響起陣陣腳步聲,抽泣聲,訓斥聲,還有清脆的噼裡啪啦聲。

“娃兒忒淘氣,急死你爹孃了。”

“打輕點,輕一點,神竹大人救我……”

挨完打後,孩童一邊抽泣著,一邊從破包袱裡掏出幾株皺巴巴的黃連草。

“爹,俺真的長大了,能幫你上山採藥了。”

手持柳條的父親頓時默然。

祠堂門口,之前口頌祭詩的白髮老者拄著柺杖,佝僂著身子,慢慢踱了出來。

聽孩童講述了方才的神奇經歷,白髮老者不禁動容,轉身望向深山,用沙啞的聲音感慨道:

“的確是神竹大人啊,上一次他老人家顯靈,已經是五十年前了。”

周圍年長一些的村民聽到這話,想起往事,紛紛露出心有餘悸之色。

五十年前的那個夏日,黑雲突然籠罩群山,連綿的暴雨匯成倒掛的懸河,從高空沖刷而下,暴躁的雨點聲充斥著整片天地。

那日,村民們聚集起來,剛開始商議是否要舉村撤離。

就聽外面轟的一聲,地裂山崩,震顫連綿。

當時還年輕的老者匆匆出門,瞬間呆住,絕望地盯著大山——

道道奔流匯聚成洪,悍然衝倒成排的樹木,裹挾著海量的砂石泥土,滾滾而落,浪聲如雷,令群山戰慄。

突發的山洪吞沒途經的一切,渾濁的巨浪染成深黃色,化作恐怖的泥石流。

這泥石流來得太快、太突然,山腳下的村民們根本來不及撤離,只能伸出顫抖的手,緩緩蓋住孩子們的雙眼。

那日,老者親眼看到,所有的老一輩顫顫巍巍走出來,擋在全村人身前,噗通噗通跪倒在地,用力叩首,口中愴然高呼:

“神竹保佑!”

面對無可抵擋的天地偉力,神竹真能庇護他們嗎?當時的老者還在懷疑。

下一刻,漫天風雨驀地一頓。

昏暗的天地間,有一道身影拔地而起,越長越高,霎時刺破雨幕,直插雲霄。

祝安站在山腳下,卻已高過了山巔。

瞥了眼身旁堆積如山的烏雲,祝安沒有將其推開,而是將枝葉埋進黑雲深處,主動隱藏了身形。

同時,數以萬計的根鬚延伸、擴散,深深扎入土中,鎖住一切。

大片鬆動的山石立刻穩固下來,泥石流衝擊的速度大大減緩。

咬定青山不放鬆,這是竹子的天生神通。

村莊裡,因為天色太黑,眾人沒有看見那根通天徹地的翠竹,卻發現泥石流明顯來得慢了。

“神竹顯靈了!”

村民們激動得又哭又笑,紛紛轉身,一邊連聲感謝神竹,一邊向著高處狂奔。

老者拉上妻兒,氣喘吁吁地爬上一座高坡,心裡卻還念念不忘,傳說中的神竹到底在哪裡?

他忍不住好奇,悄悄回頭望去。

恰好,有道慘白的電光閃過,霎時照亮了昏暗的北山,讓老者得以看見畢生難忘的一幕——

漫天黑雲下,蒼茫風雨間。

隱約一道孑然的竹影,立地,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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