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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時分,葉家門外傳來一陣響亮的拍門聲。

“葉小娘子,我有事出門一趟,半夜即回。我家郎君勞煩葉家看顧了。”

葉扶琉隔著門問,“又去請郎中?”

魏大道,“不是。去找善做涼糕的江家鋪子。我看郎君吃他家的涼糕頗能入口,我去多買些來。”

“但江家鋪子下午就收攤了。買江家的涼糕要趕早,他家天亮準時出攤。”

“多給些錢財,叫江家連夜趕製便是。”魏大言簡意賅,“我帶了一塊金餅。”

素秋倒吸了口氣。

頭回聽說拿金餅半夜敲開鋪子門的。魏家確實是隱姓埋名的某家大鹽商吧。

葉扶琉有疑問。“都入夜了,萬一你家郎君出了什麼事,他不聲響,我們在隔壁也不能知曉。”

“晚上確實不大方便。勞煩貴家的秦大管事過來,看顧幾個時辰。”

葉扶琉把門開啟,示意魏大往門裡看,“秦隴不在。葉家現在就我和素秋兩個,實在不好晚上過去貴宅。你看看如何是好。”

魏大驚詫起來。“這麼晚了,秦大管事還沒回?”

“又去縣衙了。”說起這樁事,葉扶琉也要嘆氣,“秦隴這兩天跟盧知縣槓上了,死活要討回貓兒盆。”

宮裡流出民間的名貴貓兒盆,作為呈上公堂的物證,留在縣衙裡七八天了。

秦隴原本沒覺得一個貓兒盆怎麼著。直到某天,他無意中聽說,宮裡流出民間的官窯瓷器都是罕見貴品,小小一個貓兒盆至少賣得三百兩……

秦大管事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當初和葉扶琉簽了兩年契,堂堂一個護衛主家的劍客,後來又兼管事,賬房,小廝,打手,園丁……辛辛苦苦整個月,月例只有八兩,八兩!

原本印象裡公正清廉的盧知縣大人,在他眼裡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了貪財無恥的狗官形象。

入室偷盜的胡麻子都定案流放了,你這官兒不貪,為什麼遲遲不交還證物?你不為了貪墨三百兩銀,難道是因為家裡缺個貓兒盆嗎!

價值三百兩銀的貓兒盆這個坎,秦隴是徹底過不去了。

接連兩天早出晚歸,忿然去縣衙門討要名貴的貓兒盆。貓兒盆討不回來,葉家平白損失了三百兩,他豈不是得賠上自己三年!

來龍去脈並不複雜,就是為了個三百兩的貓兒盆,還不是自己的東西,平頭百姓硬跟縣官兒槓上的這股拗勁,把魏大給聽沉默了。

他牽著馬,在門外來回踱步徘徊,“那眼下怎麼辦?我還能不能去江家鋪子了?要不然,我把郎君送過來葉家?”

葉扶琉也給他搞得啼笑皆非:“我們生意人的家宅門戶是不大講究,但大晚上的把你家郎君送進我家,是不是也太不講究了?”

魏大:“……對不住。我急糊塗了。別往心裡去。”

葉扶琉確實沒往心裡去:“要不然,請魏郎君坐在開闊的庭院裡,我們把上次的梯子架在圍牆上。每隔一刻鐘我們爬梯子看一眼。”

兩邊一拍即合,都覺得再妥當不過。

魏大轉身進自家院子去。片刻後,圍牆對面響起腳步聲,魏郎君被魏大攙扶出書房,在庭院裡坐下。主僕兩個交談幾句,牆對面傳來幾句低聲斥責。

魏桓的聲線沉而不散,牆這邊能聽得見,“糊塗。怎能讓小娘子做半夜爬牆的事。”

葉扶琉夾了一筷子涼拌萵筍:“事不成了。”

片刻後,魏大果然沮喪敲門,“我家郎君不允。要不然,每隔一刻鐘,勞煩葉家喊一嗓子,我家郎君隔牆應答,就算無礙了。我今夜得了涼糕就回,統共用不了兩個時辰。”

也只能這麼辦。

時辰還早,葉扶琉索性把上次梨花樹下挖的陳酒提溜出來,在庭院裡擺開小席面,和素秋對坐飲酒。

今夜頭頂月色半圓,爬上樹梢頭,葉家這邊種了滿院子的草木,夏日枝繁葉茂,耳邊處處都是蟲叫蛙鳴。

兩位小娘子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刻鐘的酒席,葉扶琉想起了魏大的託付,抬高嗓音詢問對面。“魏郎君,今晚送過去的綠豆百合甜湯滋味如何?”

“滋味清甜入心脾。”

明顯是客氣話,聽不出真假,也聽不出喝了甜湯沒有。葉扶琉不依不饒,“不是說舌尖辨不出滋味?給你的甜湯裡沒放糖。”

魏桓飲酒的動作頓了頓,看了眼桌上湯碗。

隔壁傳來清脆的問話,“到底喝了甜湯沒有?該不會只飲了酒,甜湯一口未喝吧?空腹飲酒傷身,你好歹吃用點東西填填肚,別又半夜腹痛,叫魏大察覺了抱怨我。”

手邊的酒,是葉扶琉瞞著魏大送過來的。

魏桓放下酒杯,舀了舀無糖的甜湯。

湯裡雪白的百合彷彿花瓣盛放,鼻下聞不到什麼,隻眼裡看著,卻也覺得賞心悅目,似乎能感受得到一股清香。

他飲了半匙綠豆湯。綠豆不見殼,應該是在鍋上燉煮軟爛後被細細地挑去了,剩下的細豆沙混在湯水裡,入口即化,滑入咽喉時並未帶來劇痛。

“喝了。”他簡單地回應。

今夜月色極好,適合喝酒閒聊,隔牆果然傳來隨意的閒談問話。

“魏郎君,你家中既然給魏大起名為魏大,我猜你族中排行肯定不是行大。我猜的對不對?”

魏桓又舀起一匙綠豆湯。

“魏某家中行三。”他對月飲了口無滋無味的甜湯,“葉小娘子自稱四娘,家中姊妹行四?”

葉扶琉抬頭對著頭頂的月亮。

“家中行四沒錯。”她輕鬆地晃著酒杯,“但家裡情況特殊,只有三位阿兄,沒有阿姊,我們四個混在一起排行。我是家裡最小的。”

家中三個阿兄。

魏桓思忖著,家裡最小的幼妹。

尚未出閣的小娘子,家裡怎會同意放她出來做觸犯刑律的偷家行當?葉家的行商生意不算小,為何當家的也是她這個家裡最小的孩子?為何不讓她家阿兄支撐門面。

魏桓心裡有了推斷,“可是家中父母兄弟都不在世了?”

葉扶琉笑得噴酒。“魏三郎君,誤會大了。沒有的事,你別多想。”

魏桓自斟自飲的動作頓了頓,目光掃向夜晚黑黝黝的院牆。

瞬間閃過百十個念頭。

兄弟生意失利,家族鉅額虧空,只剩下幼妹支撐門面。

兄弟病弱愚魯,家族鉅額虧空,只剩下幼妹支撐門面。

兄弟狠毒,苛待幼妹,幼妹踩著兄弟奪過權柄……

總歸是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家族陰私,不願說與人聽也是正常,兩家畢竟只是鄰居而已。他抿了口酒,不再應聲。

世上有種人,腦子裡想得越多,嘴上說的越少。魏桓細細地思忖了一回,那邊葉扶琉得不到回應,注意力挪去別處,開始和素秋喝酒吃席。

天,就這麼聊死了。

……

葉扶琉和素秋吃席到了興頭上,當場拿來兩把算盤,兩人邊喝酒邊開始算賬。

兩個未出閣的小娘子,一個嗓音清脆動聽,一個溫柔敦厚,極好辨認,隔牆聽得清晰。

素秋在報賬,“月頭端午節時,大郎君送來八百兩銀。二郎君送了三百兩銀,北邊山珍土產二十車。我們往兩處各送了絹帛五十匹,十車江南土產,活雞活鵝,乾貝蟹黃鮑菇,雙黃鴨蛋都有送去。兩位郎君送來的銀兩和土產留下一半,發給葉氏麾下幾十商號的掌櫃弟兄們過節,剩下一半轉送給三郎君那邊了。”

“安排得極為妥當。好素秋,幫我算算,過完這個端午節,我們收支究竟虧了多少。”

算盤聲清脆不絕,兩人嘀咕一陣,葉扶琉驚喜道,“今年年成不錯!大兄那邊貼補得多,咱們只虧了不到百兩!”

魏桓啞然給自己倒了杯酒。

是他以己度人,想岔了。

也是,若不是從小家裡受寵,斷斷養不出隔壁葉小娘子的明快性子。

送來的酒太少,搖了搖酒壺,只剩下最後一小口。他慢慢飲完杯中酒,又從頭到尾細想了一回兩邊的雞同鴨講。人分明沒有笑,眼底卻顯出幾分罕見的笑意。

燉煮得軟爛的綠豆百合甜湯,盛在白瓷荷葉碗裡。百合浮沉,發散出淡淡的清香。

第15章

院牆這邊吃席聊天熱熱鬧鬧,映襯得院牆那邊格外靜。

月色從樹梢頭移動,葉扶琉想起魏大的叮囑,抬高嗓音喚了句,“魏郎君,你那邊還醒著?”

寂靜無聲。

“魏郎君?魏家三郎君?可是累了?”

院牆對面毫無動靜,素秋不安起來,“怎的悄無聲息,該不會出事了吧。”

葉扶琉放下酒杯起身,“梯子還是擺出來。我上去看一看。”

長木梯搭上了圍牆高處,月色下多出黑影。

葉扶琉攥起裙襬,“素秋,你吃喝你的。我上去看一眼就下來,不必扶梯子。”

語音剛落,人還沒來得及上木梯,圍牆對面已傳來清醒的回應,“不必過來看。我無事。”

葉扶琉把梯子挪去角落,抱怨了一句,“好好的,剛才怎的不說話。”

魏桓的嗓音沉靜,“並無什麼可說的。”

“無話可說,哼唧一聲也成啊。哼唧都不願的話,隨便發出點聲響都好。”

對面還是毫無動靜,顯然既不願意“隨便發出點聲響”,更不願意“哼唧一聲”。

寂靜持續了好一陣,葉扶琉不知人還醒著,亦或是直接在庭院裡睡下了。“魏三郎君睏倦了?回房去睡吧。”

“我無事。”

隔壁郎君有事沒事都只會說“無事”,葉扶琉想了想,重新把梯子搬出來,眼見為實。

“你手邊的酒杯藏起來沒有?喝了酒身子還好?倒不是怕魏大抱怨我,我怕他一個八尺大漢唧唧歪歪地蹲門邊哭。”

“還好。不必藏匿。”

“你說什麼?樹上的知了叫得厲害,你應聲太小,我這邊聽不清楚。聲響弄大些,好叫我聽見。”

“算了,我看看你。”

梯子才搭上牆頭,安靜的圍牆對面傳來一聲極響亮的銅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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