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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的好料子!最上等的海南花梨木,耐腐,質重,入水沉底,貴价得很。怎麼弄得處處生了黴點,難道屯庫房裡十幾年沒拿出來?可惜,可惜……”
葉扶琉也心疼得不行。“祖宅十幾年沒人看顧,全鎖在屋裡。到了春夏季積溼返潮,榫頭都爛完了。你瞧瞧還有救不?”
木匠琢磨了一會兒:“還好木料子沒有蛀蝕。花梨木的料子油性大,只需打磨打磨就有潤光。能救回來。”
碰著難得一見的珍貴好料,木匠不敢動刨子,取了銼草[1],一寸寸地動手精細打磨,把木質表層的黴點細細地磨去。廊下響起令人牙酸的持續打磨聲。
葉扶琉坐在寬敞院子裡,取出畫紙和羊毫,臨摹著木料的尺寸粗細,琢磨著往紙上畫樣。
太陽出來了。緊閉的大門外傳來孩童嘰嘰喳喳的叫賣聲。
“早晨現做的甜豆腐腦兒~”
“早晨新鮮出爐的芝麻餅~”
“甜滋滋的蜜水兒,不甜不要錢!”
“香油現炸的饊子,不香不要錢!”
素秋託著一碟豆腐腦兒,一碗蜜水,連同芝麻餅,饊子,木漆盤裡堆得滿滿當當進門來。
“娘子,吃朝食了。”
“哎,放桌上。”葉扶琉頭也不抬,“你跟秦隴先吃用吧。我把畫樣子畫完了再吃。”
“我不餓,等娘子同吃。”素秋把買來的朝食一碟碟地放石桌上,湊過去看葉扶琉在畫什麼,打量幾眼,困惑地擰起眉頭。
“這是什麼物件的畫樣子?屏風?”
“底座有點像屏風座,但實物不是屏風,是個燈架。”葉扶琉抬手隨手一指廊下長長短短的花梨木料,“等料子打磨好了,重新接榫頭,我看看能不能拼裝起來。”
素秋瞅著滿地散落的木料,一時不知說些什麼。
“花費許多功夫,就為了做個燈架?娘子,我們直接出去買幾個不是更好。”
葉扶琉眨了下眼,薄汗從長睫末端滾落下去,“不一樣的。”
她重新執筆,繼續一筆一劃地描繪畫樣,烏黑的眸子裡閃著晶瑩亮光,那是某種稱得上期待的愉悅情緒。
“不是尋常的燈架。真能拼好了,那才叫好東西。”
石桌這邊兩位少女嘀嘀咕咕的時候,秦隴坐在石桌的另一邊悶頭猛吃,吃完一抹嘴起身:
“主家,我還得去趟縣衙。宮廷流出的貓兒盆這等貴重之物,如何能放在縣衙裡頭?被人監守自盜了,豈不是無處喊冤去。我得取回來。”
說的有道理。葉扶琉不攔他。
“門外有官差守門,你去吧。貓兒盆至少值個三五百兩,你能拿回來,這個月的月錢我給你發雙倍。”
秦隴哼了聲,極為自負地拋下一句,“君子守諾豈為財。秦某和主家簽了兩年契,這兩年裡該拿多少是多少,半分也不多拿。”起身一拱手,出門去了。
葉扶琉目送秦隴出去,對著面前吃空的幾個小碟,默了默。
“喊話喊得氣勢磅礴,他倒是給我們留點吃的啊。素秋,你剛才買的那些小食,全被他一個吃了。”
素秋:“……我出去看看外頭賣吃食的小子丫頭們散了沒。”
孩童們早散了。
魏家門外賣不出東西,大批小子丫頭們氣鼓鼓地跳過魏家,拎著小竹籃沿著長街一路叫賣過去,早跑遠了。連累著葉家這邊想要買第二回的朝食都找不著人買。
葉扶琉專心把畫樣子描繪完畢,放下兔毫,捂著空空的肚皮,“昨晚燉雞剩下的高湯還有麼?把船塢凌晨送來的新鮮野菜剁了,裹碎肉餡,加上雞湯,早上做雞汁小榾柮兒吃吧。”
榾柮兒是江南常見的吃食,做起來簡單,吃起來鮮美。薄薄的麵皮塞進菜肉餡,捏成一小隻尖尖兒,彷彿花骨朵兒形狀,扔進沸水裡煮熟就可以吃了。
濃郁的鮮香氣息瀰漫在庭院裡。
葉扶琉從早晨折騰到現在,肚皮餓得發慌。筷子才沾唇,還沒有來得及享用美味,素秋站在身側,輕輕撞了下她的手肘。
“娘子,隔壁。”
葉扶琉叼著一隻榾柮兒抬頭。
今天早早地出了太陽,清晨的陽光不到辰時映上小木樓,魏郎君果然也準點坐在了木樓高處。
“怎麼了?”她鼓著腮幫子,含含糊糊地問。
素秋悄聲說,“娘子忘了?昨天才當面應下隔壁,每天做一碗湯餅送過去……”
葉扶琉‘嘶’了聲,“早上忙木料的事,湯餅忘了做了。”
榾柮兒包的是菜肉雙餡,雞汁麵湯鮮香撲鼻,肉香裡混雜著野菜清香越過院牆,木樓高處的魏郎君又沒有聞到不清楚,他身邊站著的魏大肯定是聞到了。
兩邊視線對上的同時,魏大重重地咳了聲,面露期待之色。
葉扶琉當機立斷,立刻從鍋裡盛了滿滿一碗榾柮兒出來,往圍牆對面示意,“魏郎君連著吃了幾天湯餅了,朝食換點口味如何?早晨新鮮做的菜肉榾柮兒,老母雞湯底,給魏郎君送一碗過去嚐嚐?”
魏大果然不計較,立刻應下,滿口地道謝,“多謝葉小娘子!”興沖沖地奔下木樓,過來葉家拿朝食,迭聲地道謝。片刻後,捧著溫熱的湯食蹬蹬蹬直上木樓,屏息靜氣,把白瓷碗小心地放在魏郎君面前。
隔著兩道院牆,葉扶琉坐在自家庭院的石桌邊吃雞汁菜肉小榾柮兒,魏郎君坐在牆那邊的木樓高處,掀開碧紗籠,拿湯匙慢慢舀了舀,喝了少許湯,咬了一口。
葉扶琉饒有興致地盯了片刻,低頭和素秋咬耳朵。
“猜猜看,魏郎君今天吃幾口。”
兩位少女貌似斯文地對坐低頭吃榾柮兒,邊吃邊輕飄飄掃過眼風,心裡默數。
素秋悄聲念,“吃了兩口了,三口了……第四口了。娘子,魏郎君真的愛我們家的吃食。”
葉扶琉:“噓,輕聲點兒。隔壁魏大說,他家搬來鎮子兩個月了,沒見魏郎君一頓吃用超過五口。數著點兒,看今天能不能破了。”
“第四口用完了,在舀第五隻榾柮兒……哎喲。”素秋扼腕,“魏郎君的湯匙放下了。”
兩人嘀咕著用完了朝食,收拾碗筷,騰出地方,讓木匠把廊下的木料拖出來繼續打磨去黴。
木樓上的魏郎君用了五口的雞汁小榾柮兒,放下湯匙。魏大站在旁邊默默計數,表情複雜,一句話不敢當面多說。
葉扶琉收回目光,重新攤開紙筆,繼續修改花梨木燈臺的畫樣。心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想,隔壁魏郎君的病可真稀罕,吃食不按分量,按入口的數目來。
五口湯餅就算吃過一頓了,五隻榾柮兒又算吃過一頓了?
這病實在說不清。
——
一牆之隔,魏郎君盯著湯碗。
定窯白瓷荷葉邊碗,是昨天送過來的同一只。雖說是匆匆送來,不忘搭配一隻同套的荷葉邊白瓷匙,防塵防蟲的碧紗籠嚴實蓋住碗沿。
魏郎君垂眸望向碗裡澄亮濃香的雞汁榾柮兒湯,雪白瓷碗搭配清澈雞湯。或許是想到病人忌口,老母雞湯表面的一層金黃油脂被仔細撇去了。
匆忙準備的一碗簡單朝食,顯出細緻心思。
“葉小娘子年紀不大,著實熱心腸!”身側的魏大心懷感激,讚不絕口,“是個難得的好鄰居啊。”
魏郎君轉向圍牆這邊。
視線盯了眼庭院裡蹲著、吭哧吭哧打磨木料的木匠。
看了須臾,視線挪開了。
“拿人手軟,吃人嘴短。”他繼續眺望遠方漫卷的朝霞,“所以說,葉小娘子是個伶俐人。”
魏大壓抑著激動,嘴裡應道,“郎君說的是。”心裡默唸,“大清早的就說了長句了!”
郎君原本就不是多話的性情,自從搬來江南後,更是避不見生人,性極緘默,從早到晚一言不發。
有時魏大推開書房的門,看到獨坐在窗邊的暗影,他時常有個錯覺,彷彿此地主人已經不在了,屋裡只剩下個殘留在人間的虛影。
魏大激動地臉色泛紅,刻意東拉西扯,引主人在木樓上多曬一會兒太陽,多說幾句話。
他抬手往圍牆對面指,“難怪大清早怪吵的,原來是隔壁開始修補祖上留下的舊傢俬了。這可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計,葉小娘子有孝心啊。嘿,牆邊還堆了許多的磚頭,滿院子挖得坑坑窪窪的,是打算開條新道,鋪磚地?”
隨著他絮叨,魏郎君的視線也從天邊朝霞轉開,視線掠過牆邊堆成高摞的幾百塊磚瓦,滿院子新挖的坑坑窪窪,最後落在葉家的當家小娘子身上。
葉家小娘子吃飽喝足,畫好了燈臺圖樣,正抱著個眼熟的小楠木盒子坐在廊下,低頭專心搗鼓著什麼。
初夏的陽光落進了隔壁的庭院,從枝頭綠葉間落下,細碎明亮的光線落在葉小娘子的肩頭。
她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身形,人生得玲瓏秀氣,纖細的側影輪廓籠罩在一層淡色金光裡,睫毛濃長,視線專注,蔥白色的指尖一遍遍地撥弄著楠木盒密鎖,鼓搗了半天也打不開。
魏郎君罕見地彎了彎唇。
魏大心裡狂吼,“有動作反應了!葉小娘子沒說錯,郎君就該多見見生人!”
表面上極力裝作平靜模樣,繼續絮叨,“葉家家大業大,又是個小娘子當家,招賊啊。葉家抓到送官的那胡麻子已經是第幾個了?依我看,何必送什麼縣衙門。地上現成的坑,直接往坑裡一推,把賊人埋了不就得了。”
魏郎君破天荒地又彎了彎唇。
還沒等魏大心裡無聲大吼,魏郎君盯著隔壁滿地的坑,慢慢說了今天一個早晨的第二句話。
“誰說她家沒埋過?”
魏大:??
第7章
葉扶琉很喜歡新得的小楠木箱。
雕工精美,色澤光潤,年月悠久的老木料,湊近了細聞,發散著若有若無的清香氣。
這麼精緻個小木箱,多半是女兒家閨房裡的物件,裡頭放的東西也不會差。
唯一的小毛病,它用了密字鎖。
密字鎖不像尋常銅鎖用的是簧片,而是用了轉輪密字,轉對了密字才能開啟。
密字鎖不常見,只有識文斷字的大戶人家用的多。最常見的密字鎖有三個轉輪,每個轉輪上搭配四個字,行話裡俗稱“三環鎖”。
三環鎖不難開,只能唬住不識字的小賊,攔不住行家。只需多試幾次,正確的三個密字拼成一行,鎖孔對齊,輕輕巧巧捅開鎖頭。四環、五環的密字鎖就沒那麼容易猜了。
葉扶琉對稀罕東西的耐心足夠好,有一次碰到五環鎖,五個轉輪的密字。她從早到晚試了幾百次,硬生生試出了密字。
不過那次漫長的試鎖過程也讓她的興趣大減,試出了密字以後,她只把鎖留下,箱子連裡頭的東西全扔了。
這次的小楠木箱與眾不同,用足足了七個轉輪,每個轉輪上四個字,密字輕易試不出來。
葉扶琉隨意試了幾個組合,果然打不開。
她並不著急。
探索的美妙在於過程,而不在於結果。裝有罕見七環密鎖的楠木箱裡究竟裝了何等貴重物件,猜測過程的朦朧美好,遠勝過最後水落石出的那一刻。這個道理她從很小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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