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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在附近搜查的內衛也回來了,回稟說在周圍並無發現異常。

韓長暮原本對這搜查就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千牛外在這裡來來回回的搜了三遍,不說翻了個底兒朝天吧,至少也是把每一塊石頭都仔細篩過了。

若兇手的確是鑽了千牛衛換防的空子犯的案,那顯然他們對千牛衛的行事手法風格也格外的熟悉,自然知道如何避開千牛衛的搜查。

這密林的附近,想來是不會有什麼收穫了。

韓長暮看了姚杳一眼。

姚杳忙道:“司使大人,卑職這就啟程。”

韓長暮也沒有多餘的話,只是沉沉的點了下頭:“你的行禮,我一併帶過去。”

姚杳翻身上馬,大大咧咧的揮了揮手:“不帶也沒關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韓長暮望著漸行漸遠的一人一馬,“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孟歲隔低低的嘆了口氣,問韓長暮:“大人,這兩具屍身怎麼辦?”

韓長暮轉眸掠了地上一眼:“先就地掩埋,告訴千牛衛,務必守好這處密林,等聖駕抵達玉華山後,我再來把屍身帶走。”

孟歲隔低聲稱是。

白日裡聖駕出行,整個長安城陷入擁擠和狂歡中,喧囂散盡,朱雀大街上一片蕭索,車隊走過的街巷,留下清晰可辨的車轍印子。

修平坊離著朱雀大街極遠,但也有不少人擠過去看熱鬧。

苧麻巷裡白日裡極為安靜,大部分人家都關門閉戶,一到入夜,這裡才真正開始熱鬧起來。

今夜的苧麻巷似乎有些不同尋常,淡淡的血腥氣衝散了脂粉味兒,聞著有些奇怪。

地上似乎比往日更加潮溼了。

在黑夜的掩映下,七八個身穿黑色窄身短褐的人影在苧麻巷的巷子口一閃而過,魚貫而入,悄然的挑開一扇扇緊閉的房門。

不過片刻的功夫,淡淡的血腥氣便更加的濃重了,夜風狂卷,那血腥氣非但絲毫不見消散,反倒越發的令人慾嘔。

房門大開著,粘稠的鮮血在地上蜿蜒,漫過低矮的門檻,沿著泥濘的溝壑,慢慢流淌到巷子口。

每間屋子裡都有一兩具屍身,橫七豎八的躺在血泊裡。

屍身的脖頸處都有一道又細又長的血痕,鮮血從那傷口裡汩汩流出。

七八個黑衣人又謹慎的將苧麻巷搜了一遍,見再無遺漏,相互對視了一眼,才分散開來,離開了這條已經面目全非的窄巷。

他們對更夫行走的路線格外的熟悉,每每剛剛聽到清脆的打更聲,便能及時的避開。

一行人走到修平坊的一處低矮坊牆下,兩兩一組,相互掩護著,越過了坊牆,飛快的向夜色奔去。

不知過了多久,苧麻巷陷入一片死寂。

一隻沾滿了鮮血的手落在低矮的門檻上,驚恐而吃力的往外扒了扒,一雙眼睛探出門口,在夜色中望了半晌。

空寂的苧麻巷已經被鮮血染透了,巷子裡沒有半點人語聲。

那雙眼睛又縮了回去,手也跟著收回去,吃力的爬過血泊,用盡全力敲了一下炕洞:“沐沐,救,救沐沐。”

炕洞裡傳來一陣窸窣聲,急促而尖利,裡頭的人像是遭受了極大的驚嚇刺激。

片刻之後,從炕洞裡伸出一隻白白淨淨的手。

炕洞裡的人扒著炕洞邊緣,吃力的往外爬。

那人爬出來後,又從炕洞里拉出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已經嚇傻了,看著眼前的人,雙眼呆滯,連哭都不會了。

趙娘子抬起滿是血汙的手,抓著小姑娘的手,塞進那人的手裡,用盡全身力氣道:“沐,沐沐,救,救救沐沐。”

那人愣了一下,突然冷笑:“你自己的女兒,自己救,我童蘭英,才不當這個冤大頭。”她扯下破舊的被褥,捂住趙娘子的脖頸,轉瞬紅了雙眼:“你活著,自己照看自己的女兒,我可不管。”

趙娘子笑著落了淚:“你,你,是好人。”

話音方落,那脖頸上的血驟然噴湧而出,轉瞬染透了被褥。

趙娘子的頭歪了歪,雙眼圓睜著,帶著無盡的牽掛和不捨,死死的瞪著趙沐沐。

趙沐沐突然張大了嘴,聲嘶力竭的嚎哭出聲:“娘!娘!”

童蘭英嚇得魂飛魄散,一下子死死捂住了趙沐沐的嘴:“不哭,不哭,千萬不能出聲!”

趙沐沐雖然年幼,但是跟著趙娘子顛沛流離了許多年,早已看遍了人間疾苦,巨大的悲慟和驚恐襲來,她的心神盡數崩潰,可是聽到童蘭英的話,她竟然能死死的咬住下唇,淚流滿面卻不發一聲,硬是將嘴唇咬出了血。

童蘭英看了趙沐沐一眼,哀哀嘆了口氣,拿起角落裡半舊的木蘭青斗篷,將趙沐沐裹起來背在背上,探頭探腦的走出門。

茫茫夜色中,外頭早已空無一人了。

童蘭英揹著趙沐沐,走過一間間佈滿血泊的慘烈屋子,白日裡還插科打諢的街坊四鄰,如今都倒伏在血泊裡,沒了生機。

她越發的心驚肉跳,一張臉慘白無血,喘息中帶著巨大的疼痛,揹著趙沐沐一路急行。

雙腳不停歇的在曲巷中奔跑,留下一串串帶血的足印。

她絲毫不覺得累,一口氣跑到了坊正喬言達的家門口,大力的砸著門,抖著嘴唇喊道:“開門,喬坊正,快開門,快開門啊!”

喬言達早就睡下了,硬是被這慘烈的砸門聲嚇得從炕上掉下來,睡意朦朧的去開門:“誰啊,別砸了,砸壞了門,你賠嗎?”他拉開門,巨大的血腥氣燻得他呼吸一滯,抬眼看到臉色蒼白,滿臉驚恐的童蘭英,微微皺眉:“童蘭英,你這是怎麼了,你又惹了什麼貨。”

童蘭英的嘴唇乾涸,裂開一道道細小的血口子,喘著粗氣道:“死,死,死人了。”

喬言達嚇了一跳:“誰,哪死人了,誰死了?”

童蘭英邊喘氣邊說:“苧,苧,苧麻巷,苧麻巷裡,都,都死了,都死了。”

“都死了,誰都死了,都死了誰!”喬言達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半晌回不過神來,一把抓住童蘭英的肩頭,重重的來回搖晃:“你說清楚,誰死了,你別嚇我啊!”

“別晃,別晃,孩子掉了!”童蘭英趕忙托住背上的趙沐沐,瞪了喬言達一眼。

喬言達這才發現童蘭英背上還揹著一個人,趕忙接過來往屋裡送:“這,沐沐,沐沐怎麼在你這?沐沐,沐沐,你怎麼了,看看我,快,快看看我。”

童蘭英已經雙腿發軟,走不了路了,邁進門檻便癱坐在地上,驚魂未定道:“喬,喬坊正,快,快去京兆府報案,沐沐,沐沐是嚇傻了。”

喬言達終於從巨大的打擊中鎮定下來:“對,對,去京兆府,京兆府。”他抄起牆角的銅鑼,一個箭步出了門,沿著街巷,一邊敲鑼一邊大聲喊道:“青壯年,都出來,快,快,都出來。”

修平坊是個小坊,原本是住不了太多的人的,但是這裡地價便宜,賃屋的價更低,許多剛剛進京謀生的人也多半在這裡賃屋,坊裡的人家慢慢也多了起來。

平日裡入夜之後,修平坊是極為安靜的,只有苧麻巷裡熱鬧一些,但終歸還是比不上平康坊的觥籌交錯。

喬言達突然這麼一敲鑼,響亮的鑼聲轉瞬傳遍了幾條曲巷,家家戶戶披著衣裳走出來,七嘴八舌的相互打聽出了什麼事,但是沒有人能說出個究竟來。

看到有這麼多人被驚醒,喬言達的心裡瞬間沒那麼慌亂了,他關上門,站在門口,勉強鎮定道:“今夜咱們坊裡進了歹人。”

“什麼,進了歹人!”

一聽這話,眾人都慌亂起來。

他們修平坊裡住的都是窮苦百姓,比不得那些高門大戶院牆高聳,上頭還架了鐵荊棘,府裡更是豢養了強壯能打的家丁。

喬言達又趕忙道:“慌什麼,幾個宵小之徒,咱們這麼多人,有什麼可怕的?”

眾人安靜下來,面面相覷了幾眼。

喬言達把過年時剩下的炮竹拆開,往每個人手裡塞了一把,有條不紊的沉聲道:“老弱婦孺都集中到一塊,二十個青壯年分四隊,和坊丁一起把守四個坊門,”他點了三個年輕人出來:“你們三個腿腳快,拿著我的牌子,去京兆府報案!”他壓低了聲音,湊到其中一個年輕人的耳畔道:“就說,出了滅門案!”

那年輕人臉色驟變,驚恐的望住了喬言達。

喬言達微微點了點頭。

年輕人不敢再有片刻猶豫,接過喬言達的牌子,叫上另外兩個人,聚起一口氣往外跑去。

緊跟著,喬言達又點了六個年輕人:“你們四個去守住苧麻巷的巷子口,除了我帶著,誰來也不能進。”他話音一頓,又加了一句:“你們也不能進!”

安排完這些事情,看到眾人紛紛各自忙碌去了,他暗自慶幸的鬆了口氣。

住的人多雖然麻煩點,但也不是全無好處的!

京兆府的一干眾人白日裡送了聖駕出京,忙活了這幾日,原以為聖駕離京,今夜終於可以好好的歇一口氣了,誰料永崇坊又走了水,燒了一片房舍。

他們和武侯,還有萬年縣的衙役一道,耗費了半宿的功夫,才算將那火給撲滅了。

何登樓帶著眾多灰頭土臉的衙役,剛剛坐下緩了口氣,門口的衙役便衝進來,氣喘吁吁的報信:“捕頭,捕頭,出事了,出大事了!”

“出什麼事了!”何登樓嚇了個踉蹌,瞬間變了臉色。

天爺啊,怎麼當家做主的一走,就不停的出事,這老天是要玩死他啊!

衙役面無人的顫聲道:“修平坊的人在外頭,說,說,說坊裡出了滅門慘案!”

何登樓一下子癱在了胡床裡,臉色難看的跟死人差不多了。

這是老天爺要亡他啊!

衙役看著何登樓臉色不好,戰戰兢兢的問:“捕頭,你看,修平坊的人還在外頭等著呢。”

何登樓勉強站起來,頂著一張烏漆墨黑的臉,腳步虛浮的往外走。

這一宿,就沒個消停的!

修平坊的三個年輕人等的忐忑不安,一見何登樓帶了人走出來,那顆焦躁不安的心瞬間安穩了,齊齊行了個禮。

其中一人走出來,湊到何登樓的耳畔低語了幾句。

何登樓聽到是苧麻巷出了滅門案,登時臉色大變。

今夜永崇坊的走水,正是寧順祥的棺材鋪,一場大火,整個棺材鋪化為灰燼,一家老小無一生還。

走水或者還可以說是意外,但是苧麻巷的滅門,用“意外”二字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了。

何登樓想到前幾日苧麻巷前頭的荒宅裡出的詭異血案,心裡咯噔一下,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軟了,腦子更是清醒萬分,疾言厲色的吩咐衙役:“去牽馬,多牽三匹。”他微微一頓,想到京兆府裡那不靠譜的仵作,又加了一句:“去個人,去內衛司請孫仵作到修平坊苧麻巷。”

那衙役趕忙匆匆而走。

一行人縱馬疾馳,看到巡夜的武侯,便亮一下牌子放行,幾乎沒有喘息的趕到了修平坊。

孫瑛一聽說有滅門血案,竟然沒有半點推脫之意,更沒有半點耽誤的就從內衛司趕了來,幾乎與何登樓同時趕到修平坊。

何登樓感念無比,深施一禮:“深夜驚擾孫仵作,實在是不好意思了。”

孫瑛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提著勘驗箱子,急切開口:“客套話就別說了,現場在哪?”

喬言達趕忙迎了上來,低聲道:“在苧麻巷,”他揮了揮手,叫了一個方才去京兆府送信的年輕人過來:“帶仵作大人去苧麻巷。”

何登樓也點了幾個衙役一同跟隨孫瑛。

喬言達這才引著何登樓進了坊門,還有些神思恍惚,不能相信那種慘事竟然發生在修平坊中,聲音打顫道:“何捕頭,苧麻巷裡四十三戶,共計六十一人,只有,”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只有兩個人活下來了。”

何登樓腳步一收,難掩驚恐的回頭,聲音又尖又利:“什麼?都,”話到唇邊,他頓覺不妥,忙換了個問法:“只有兩個倖存之人?”

喬言達痛惜不已:“是。”

何登樓定了定神:“是誰?”

“是童蘭英和趙沐沐。”喬言達道:“子時剛過,童蘭英揹著趙沐沐來砸小人的門,小人這才知道出事了。”他微微一頓,補充道:“小人怕出事,就讓她們二人留在小人家,外頭留了坊丁看守。”

何登樓對喬言達行事的周全格外意外,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好,先去問話。”

喬家的宅院在修平坊算是好的,不大的一進院落,進門的院子裡開了兩壟菜地,挖了一口水井,角落裡還搭了一個雞窩。

一整夜的動靜將雞嚇得不停的叫,估摸這幾天都不會下蛋了。

喬言達過了而立之年,但是還沒有成婚,十八九歲的時候,也訂過一樁親事,但那姑娘因病去世了,不久之後他的爹孃也相繼離世,坊裡慢慢傳言喬言達命硬,克妻克親人,給他說親的人越來越少,他年歲漸長,也就絕了成家的念頭。

這樣一處不大的一進院落,倒是夠他一個單身漢住的。

正房燈火通明,童蘭英坐在炕沿兒,輕輕的拍哄著土炕上的趙沐沐。

趙沐沐睡得不是很安穩,小小的眉頭皺著,稚嫩的臉上滿是驚恐,眼睛時而閉上,時而睜開,抓著童蘭英的手,夾著哭腔喊一聲“童姨”。

“沐沐乖,童姨不走,童姨在。”童蘭英趕忙答應一聲,伸手又輕柔的拍了拍她。

趙沐沐這才又閉上眼睛。

童蘭英聽到腳步聲,轉頭看到喬言達和何登樓走進正房,趕忙要站起來行禮,可手被趙沐沐死死的抓著,她不忍掙脫開。

何登樓輕聲道:“不妨事,不必多禮,坐下說。”

童蘭英驚魂未定的望了望喬言達。

喬言達趕忙道:“這是京兆府衙署的何捕頭。”他憐惜不已:“你莫怕,有什麼話,你就跟何捕頭說。”

童蘭英這才放了心,慢慢的坐回去,想到夜裡出的事,她就覺得不寒而慄,幾乎落淚:“亥時末的時候,趙娘子房裡的客人走了,她請奴過去喝一杯,奴本來是不想去的,可是趙娘子說是為那夜寧順祥的事跟奴賠不是,奴想了想,就去了,剛喝了兩杯,就聽到外頭有人慘叫,趙娘子拉開門看了一眼,說是有人在到處殺人。”她臉色慘白,渾身發抖,深吸了一口氣,才讓自己平靜下來:“那個時候人已經快到門口了,我們都跑不出去了,趙娘子先把沐沐塞進炕洞裡了,讓奴也鑽進去。”她抹了一把眼淚:“奴讓讓她也進去,她不肯,她說那些人是衝她來的,看到她沒在屋裡,那些人一定會到處搜的,萬一搜到炕洞,大家都活不成。”

何登樓聽出了童蘭英話中的蹊蹺,皺著眉頭問道:“為什麼那些人是衝趙娘子來的,她怎麼知道,她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童蘭英哭著搖頭:“奴不知道,趙娘子剛說完這句話,那些人就衝進來了,趙娘子就被砍了一刀,倒在地上,正好坐在炕洞前頭,把奴和沐沐擋的嚴嚴實實的。一直聽到外頭沒動靜了,趙娘子才撐著最後一口氣爬出去看了看,臨死前,把沐沐託付給了奴。”她哭的嗓子沙啞,顯然是嚇得狠了:“奴,奴不敢在苧麻巷待著,怕那些人再折返回來,就揹著沐沐來找坊正。”

喬言達點著頭道:“童蘭英她們倆過來的時候,正是子時初過兩刻,當時她們倆渾身是血。”

何登樓思量了片刻,問童蘭英:“你可看到那幾個人的長相了?”

童蘭英滿臉是淚的搖了搖頭:“沒有,趙娘子怕那些人發現奴和沐沐,就一直死死的當著炕洞,奴看不到外頭,一直到奴爬出來,才看到趙娘子傷在哪了。”

喬言達聽得心痛難忍,趙娘子若是也爬進炕洞,那就是要麼三個人一起活,要麼三個人一起死,可她沒有,她留在了外頭迷惑那些殘暴之人,用自己的死,換來了童蘭英和趙沐沐的生。

他唏噓道:“何捕頭,你看還有什麼要問的?”

何登樓想了想:“童蘭英,你可聽到他們是幾個人了,最後往哪邊跑了?”

童蘭英茫然搖頭:“當時腳步很亂,奴又太害怕了,沒有,聽出來。”

何登樓看從童蘭英這裡是問不出什麼了,點了點頭,問喬言達:“去苧麻巷吧。”

喬言達點頭,引著何登樓往外走,走出門才低聲說:“何捕頭,方才小人讓人在坊裡查了一遍,在西坊牆發現了腳印和扔掉的血衣鞋履,牆頭上還有踩碎的黑瓦和半個血手印。”

何登樓聽到心神一震:“在哪,先去西坊牆看看。”

喬言達應了一聲是,趕忙引著何登樓和幾個衙役往西邊趕去。

西邊說是坊牆,實際上比正常的坊牆要矮一些,是一截矮矮的土夯牆,牆頭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黑瓦。

這些黑瓦像是新鋪的,有幾塊瓦片被踩碎了,掉在地上。

血手印就印在暗黃色的土牆上,血跡已經乾透了,顏色鮮紅刺眼。

牆根下扔了幾件染了血的黑色短褐,那衣裳被血泡透了,到現在還溼漉漉的。

幾雙染了血的鞋履橫七豎八的裹在衣裳裡,這些鞋履都是世面上常見的款式和麵料,做工也極為粗糙,一看就是極便宜的貨色,鞋底和鞋面上都沾上了血。

何登樓在這一堆衣裳鞋履裡仔細翻找了半晌,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他吩咐身後的衙役,將這些衣裳鞋履都包起來,又將土夯牆上的血手印拓印下來,這才趕去苧麻巷。

剛剛走到巷子口,一股股濃重的血腥氣燻得人呼吸一滯。

四個守在巷子口的年輕人看到喬言達幾人,趕忙行禮道:“喬坊正。”

喬言達道:“這位是京兆府的何捕頭,他問什麼,你們要仔細回話。”

四個人應聲稱是。

何登樓的面色凝重,沉聲道:“除了孫仵作之外,可還有別人來過?”

四個人對視了一眼,齊齊搖頭:“沒有,喬坊正吩咐了之後,我們四個人就一直守在這裡,除了那位仵作大人和四位官爺,沒有別人進去過。”

“你們也沒有進去看過?”何登樓問道。

四個人道:“沒有,喬坊正交代了,不許我們進去看。”

何登樓的神情凝重不減,四周的血腥氣格外的濃重,他的心裡沉甸甸的,這樣重的血腥氣,那巷子裡頭的情形,該是多麼的慘烈。

他低聲交代道:“你們繼續守在這,留心四周的情形。”

四個人心神一震,趕忙稱是。

何登樓舉步走進巷子,一腳踩進去,青石板路上又溼又黏,燈火一照,血淋淋的格外滲人。

孫瑛已經粗粗看過所有的屋子,將所有的屍身集中在了靠前頭的幾間屋子裡,剩下的屋子地上畫了當時屍身倒地的姿態。

衙役們挨家挨戶的搜查。

孫瑛低著頭,挨個驗屍。

屍身實在是太多了,沒有那麼多白布可蓋,衙役便找了些破舊的衣裳,先勉強蓋著死者的臉。

在孫瑛的面前,何登樓不敢託大,先告了個罪,客客氣氣的問:“孫仵作,怎麼樣?”

孫瑛已經粗略的看過了幾個死者,對死因有了大概的判斷,嘆了口氣:“傷口都集中在脖頸和心口,全是一刀斃命,沒有抵抗的痕跡,掙扎的痕跡倒是有一些,但,”他搖了搖頭:“都是徒勞。”

何登樓眯了眯眼:“那,是不是可以判斷,兇手雖然不是一個人,但這些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

“可以,”孫瑛點頭道:“不止如此,這些人還都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何登樓又問:“孫仵作,死者是一共六十一人嗎?”

孫瑛一愣,搖了搖頭:“不是,一共七十人。”

“七十人?”喬言達驚呼了一聲:“這,這怎麼,苧麻巷裡共有四十三戶六十三人,童蘭英和沐沐跑出來了,那就剩下六十一人了,小人,不會記錯的。”

何登樓給了喬言達一個稍安勿躁的表情,問道:“孫仵作,這七十人,都是女子嗎?”

孫瑛道:“不是,六十一人是女子,剩下九人是男子。”

喬言達恍然大悟,臉上的驚恐之色更甚:“這,一定是,在苧麻巷留宿的,這可怎麼好,這,死了其他坊裡的人,這可,怎麼交代啊。”

何登樓亦是嘆了口氣,這事複雜了,牽扯也大了,不是他一個小小的捕頭可以料理的了的了。他招了招手,叫了個衙役過來,吩咐道:“派個人,快馬加鞭去追少尹大人,告訴他修平坊發生的事情,請他拿個主意。”

衙役應聲稱是,拿著何登樓遞過來的牌子,飛快的趕回京兆府。

何登樓望住申請驚恐慌張的喬言達,沉聲道:“喬坊正,現在不是慌張害怕的時候,你在修平坊人頭熟,還得你仔細辨認一下這九個人都是誰。”

喬言達艱難的應了聲是,雙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挪到了那九具屍身旁。

孫瑛揭開白布。

喬言達看了一眼,就嚇得肝膽俱裂,死活都不肯再看第二眼了。

何登樓有些不耐煩道:“喬坊正,你這樣,是辨認不出來的。”

喬言達嚇得兩條腿直哆嗦,心裡一個勁兒的喊冤叫屈。

前幾日才出了那麼一樁詭異的人命案子,那現場慘烈的他現在還記憶猶新,現在又一下子死了這麼多人,今年這是怎麼了,流年不利啊。

或者是這苧麻巷裡陰氣太重了,惹來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才遭了難。

他根本沒心思去認屍,就想著要去請幾個仙師真人回來,好好的做幾場法事,給這些人超度一番,去去邪氣。

他哆哆嗦嗦道:“何,何捕頭,小人,小人害怕。”

何登樓愣了一下:“害怕什麼?”

喬言達瞥了一眼那起伏的白布:“死,死的太難看了。”

何登樓多看了幾眼那些屍首,微微皺眉:“這叫難看?你是沒見過難看的吧。”

他已經很不耐煩了,這麼大的一樁案子,死了這麼多人,搞不好會鬧得人心惶惶,若是上達聖聽,別說他這個捕頭了,就是府尹大人,都要被訓斥的。

這個喬言達居然還矯情自己害怕。

何登樓一把抓住喬言達的衣襟,把他拖到屍首前,摁著他的後腦去看,一臉土匪樣的凶神惡煞:“趕緊看,若是耽擱了破案,你吃不了兜著走。”

濃濃的血腥氣燻得人呼吸一滯,喬言達閉了閉雙眼,勉強睜開眼望住屍身的臉,盯了一瞬,驚恐的喊了一聲:“這是,這是十字西街王家的上門女婿啊!”

何登樓趕忙仔細問了起來。

旁邊一個衙役捧著紙筆,飛快的記錄著。

認出了第一個,開了個好頭,剩下的就很容易了。

喬言達一個一個的辨認下來。

這九個人都是苧麻巷裡的常客,常來常往的,雖然有五個是其他裡坊的,但喬言達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些人死的時間不長,屍首沒有發生變化,辨認起來很容易。

喬言達辨認完後,孫瑛也將屍身都驗了個大概。

這些人的死因一目瞭然,也無需剖驗,更無須勘驗毒物之類的東西,甚至於年齡都不需要查驗,有喬言達在,他對苧麻巷裡的人簡直稱得上是瞭如指掌。

孫瑛洗乾淨雙手,沉聲道:“何捕頭,都驗完了,所有人都是一刀斃命。”

何登樓心情沉重的點點頭,這一次,或許他們面對的是一群窮兇極惡的人,功夫未必有多高,但足夠的心狠手辣,對尋常的百姓下手,是綽綽有餘的。

只是,這樣一群人,為什麼要殺掉這些苧麻巷裡的人,要將這裡的人統統殺掉,一個不留。

這是什麼仇什麼怨。

他站在趙娘子所住的那間屋子,透過窗戶,正好可以看見發生詭異命案的荒宅的後窗戶。

他的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是滅口,殺人滅口。

這些人一定是懷疑苧麻巷裡的人看到了案發當夜的情形,怕她們洩露出去,才會殺人滅口。

他突然想到今夜走水的棺材鋪,不禁聲音驟冷:“喬坊正,你可認識永崇坊的寧順祥?”

喬言達愣了一下:“認得,他也是這苧麻巷的常客,從前是童蘭英的相好。”

“從前?”何登樓疑惑道:“為什麼是從前?”

喬言達茫然道:“就是前頭荒宅裡死了人的那夜,寧順祥來苧麻巷找了趙娘子,童蘭英都恨透了,還說以後再也不讓寧順祥進她的屋子了。”

何登樓疾言厲色的問道:“你沒有記錯,當真是那一日?”

喬言達更加茫然了,點了點頭:“是,那天的事情太嚇人了,小人記得真真的。”

何登樓的臉色陡然一變。

怎麼會這麼巧,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巧的事情。

苧麻巷裡的人盡數被滅了口。

寧順祥的棺材鋪走了水,老老少少無一倖免。

何登樓能夠確定,這是滅口,殺人滅口。

為的就是掩蓋荒宅裡的那件詭異命案。

那夜看到荒宅裡的情形的,一定是趙娘子和寧順祥,只是不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麼,為何在京兆府和內衛司查問的時候,他們卻不肯說出實話。

那些殺手顯然並不清楚究竟是誰看到了那夜的情形,或者他們根本就不能確定苧麻巷裡的人到底有沒有看到什麼,只是懷疑而已。

抱著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想法,才會將苧麻巷裡的人統統殺掉滅口。

想到這裡,何登樓一陣膽寒,只覺得不寒而慄。

看到何登樓的臉色不好,喬言達小心翼翼的問道:“何捕頭,怎麼了,寧順祥怎麼了?”

何登樓淡淡的瞥了喬言達一眼:“今夜,永崇坊走水,燒的正是寧順祥的棺材鋪。”

“什麼!”喬言達大驚失色。

何登樓點了點頭:“正是,那鋪子裡的老老小小,沒有一個逃出來。”

喬言達身子一軟,靠在了牆上,面如枯槁,口中喃喃:“這,這不可能啊,他們,他們到底看到了什麼啊,為什麼不說實話啊!”

喬言達顯然也想明白了,這些人為什麼會突遭橫禍,都是荒宅命案惹出來的!

何登樓淡淡道:“喬坊正既然知道事情有多嚴重,那就好好回憶回憶,今天白日裡,修平坊裡有什麼反常的情形,苧麻巷裡又都去了什麼生面孔,還有趙娘子,有沒有說過什麼奇怪的話。”

喬言達閉了閉眼,腦中一片混沌。

鮮紅的血在眼前噴灑,他只剩下了害怕,哪還想得出什麼異常來。

何登樓也知道一味的逼問,是問不出什麼來的,放緩了語氣道:“喬坊正不必著急,盡力而為便是。”他微微一頓:“童蘭英和趙沐沐二人,我要帶回京兆府衙署。”

“啊,哦,帶,帶,”喬言達回過神來,殺手若是知道苧麻巷裡還有兩個漏網之魚,肯定不會輕易放過的,童蘭英和趙沐沐的確應該去京兆府,單憑他,是護不住她們的,他憂心忡忡的問道:“何捕頭,那些人,會不會,會不會再來殺她們倆?”

何登樓搖了搖頭:“這,我說不準,不過,喬坊正沒有對其他人說童蘭英和趙沐沐還活著的事情吧?”

“沒有,小人沒有說,小人知道輕重。”喬言達急切道。

何登樓想了想,壓低了聲音對喬言達道:“天亮之後,苧麻巷被滅門一事定然瞞不住,屆時你就放出訊息,說童蘭英和趙沐沐還活著,只是受傷頗重,被接到了京兆府衙署裡治傷。”

喬言達“啊”了一聲,茫然相望。

何登樓點頭道:“沒錯,就這樣說,剩下的事情,你就不必再管了,京兆府衙署自會保護她們二人的安危。”

喬言達也是個聰明人,轉瞬便想到了何登樓這麼做的用意,重重點頭道:“何捕頭放心,小人知道怎麼說,既不會打草驚蛇,又讓他們信服。”

何登樓這才鬆了一口氣,緊繃了整夜的心神鬆弛下來,轉頭問孫瑛:“孫仵作,這些屍首還需要再次仔細勘驗嗎?”

孫瑛搖了搖頭:“不用了。”

何登樓點了幾名衙役出來,沉聲吩咐道:“你們幾人去找車,把這些屍首送去義莊暫存。”

幾名衙役面露苦澀,這麼多屍首,他們怕是要忙到天亮,都未必能夠忙完。

何登樓又想了想,問喬言達:“除了那九名男子,其他的苧麻巷眾人,可有親眷?”

喬言達知道何登樓問這話的意思,為難道:“有的有,有的沒有,不過,何捕頭,這些人既然住進了苧麻巷,就是為家族不容了,死了也入不了族譜,進不了祖墳,再加上她們又是橫死的,怕是親眷也不肯前來收殮。”

何登樓沉了口氣:“天亮之後,你先去通知她們的親眷,告訴他們,屍身會在義莊停靈三日,若是無人認領,京兆府衙署便會將其焚化,統一安葬。”

喬言達愣了一下,不知道這焚化二字會不會對那些人有些觸動,繼而去義莊接回自家親人的屍身安葬,好歹留個全屍。

何登樓翻了翻方才記錄好的名冊,遞給其中一名衙役:“天亮之後,你帶著人按照名冊,去通知其他九名男子的家人,讓他們去義莊認屍。”

衙役毫不猶豫的應了聲是。

料理完了苧麻巷的事情,何登樓想到寧順祥和趙娘子之間的事,越發覺得今夜的走水不是尋常的走水,他走到孫瑛身旁,支支吾吾道:“孫仵作,還有一事,想,請你幫個忙。”

孫瑛記完了驗狀冊子,抬頭道:“什麼事?”

何登樓將棺材鋪走水一事,和寧順祥可能看到了那日荒宅裡發生的事簡單的說了說,道:“我覺得那走水應該是認為的,但是沒有證據,我也不敢擅下決斷,想請孫仵作走一趟,看能不能找到蛛絲馬跡,我也好給少尹大人去封信。”

孫瑛十分乾脆利落的應了個“好”字,收拾起勘驗箱子,舉步往外走去:“那就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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