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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辰目光一閃,面露凝重之色:“大姑娘的生辰是?”

安昌侯面露難色,他膝下子女頗多,連兒子的生辰都記不得,更遑論是個姑娘的了,他能記住他這姑娘叫什麼,就已經很不錯了。

他支支吾吾的,不太敢直視顧辰的雙眼:“這個,本侯年紀大了,有點,記不太清了,顧真人稍坐坐,本侯這就去查。”

姚杳飛快的掠了安昌侯一眼,他還不到四十,哪裡就年紀大到記不清楚事了,連自家長女的生辰都不記得了。

不過就是沒把心思放在這裡罷了。

顧辰抿唇不語,只是點了點頭。

安昌侯顯然是極為信服顧辰的,顧辰一派鎮定自若的模樣,給他吃了顆定心丸,忙不迭的回書房取安大姑娘的生辰去了。

安昌侯一走,前廳裡就剩下了顧辰和姚杳二人,一下子空了下來。

不知是安昌侯不喜歡有太多人在眼前晃,還是安昌侯府落魄的連伺候的人都用不起了,前廳竟然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方才那一路走來,也沒有見到幾個人。

前廳裡不過擺了一張書案和數張胡床,沒有富貴人家常用的那些裝點之物,只是供了幾座香爐,爐上輕煙嫋嫋,香氣氤氳。

不知道這香爐裡燃的是什麼香,味道極淡也不香甜,但是卻十分的清冽,讓人彷彿置身於雪天的梅林間,清冷疏落卻又心曠神怡,靈臺清明。

姚杳細細嗅了嗅這香,偏著頭,略帶疑惑的笑了笑:“這香很別緻,在別的地方沒聞見過。”

顧辰輕嗅了下,漫不經心的笑了:“你喜歡這個啊,安昌侯也給過我一盒,說是他府上自制的,想是有方子。”

姚杳心中更是疑惑了,制香並不難,從大家閨秀到小家碧玉,人人都能制幾款日常用的香,但香想要製得精良,卻著實不易。

一是需要好的手藝人,二是這好的手藝要用真金白銀堆起來,三是制香的原料要用真金白銀買進來。

而現下燃的這香,顯然不是尋常粗製濫造的香,想來製作不宜,花費不少。

而安昌侯府都窮成這樣了,卻還能製出如此的好香,看來家底兒豐厚的侯府過成如今的窮困潦倒,是因為銀子不是花在刀刃上,是花在了風雅上。

姚杳抿了抿唇,沒有將疑惑說出口,只低聲道:“一會兒你問問安昌侯這香是誰制的,可有方子?”

聽到這話,顧辰頓時警醒了,姚杳從來都不是個耽於吃穿享樂之人,吃得粗糙些穿的破舊些都無妨,更是與風雅半點都不沾,絕不會無緣無故的提起這制香一事來的。

他微微蹙眉,眼中精光閃動:“怎麼,這香有問題?”

姚杳就知道顧辰精明,猜得出她不會惦記人家的制香方子,遂點了點頭:“香沒問題,制香的人有問題。”

顧辰瞭然,低頭抿了口茶。

茶香四溢,入口生津,是上好的香茶,名喚豆蔻,市面上有一兩茶一兩金的說法,雖有些誇大其詞了,但也足以說明此茶之貴,令人髮指。

姚杳抿了一口,覺得喝的這每一口都是金銀,她仰頭一飲而盡,又趕忙自斟自飲了幾杯,讚歎不已:“安昌侯窮的都快賣兒賣女了,不但用那麼好的香,還喝這麼好的茶。”

顧辰搖頭晃腦道:“世家自然要有世家的面子,可以餓死,不可以丟人。”

“......”姚杳無語,又抿了一口上好的豆蔻香茶,嗤的一笑:“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嗎?”

“受罪不受罪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一會兒能有一頓豐盛的午食。”顧辰眯起眼睛笑了,如同一隻奸計得逞的鼠兒。

姚杳“哦”了一聲,斜睨著顧辰,恍然大悟:“我說你怎麼一聽說要來安昌侯府,就急火火的過來了,從前辦差事也沒見你這麼上心的,原來是為了蹭飯來的啊。”

顧辰的笑容裡沒有半點慚愧,重重點頭:“那是自然,侯府的飯,吃一頓都是轉的。”

斜睨著顧辰道:“安昌侯怎麼會這麼信得過你?奉你為上賓?”

顧辰得意洋洋笑了:“我可是得道高人顧神仙!”

姚杳不屑的嘁道:“你是坑蒙拐騙顧神棍!”

“非也非也。”顧辰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十年前,真人我鐵口直斷,渡了安昌侯一劫。”

聽到這話,姚杳才是真正的吃了一驚,錯愕道:“渡劫,什麼劫,能讓他對你這麼俯首帖耳的?”她瞥一眼顧辰:“你別是給他下了什麼咒吧!”

“我有那麼缺德嗎?”顧辰鄙夷的瞥著姚杳,神秘兮兮道:“十年前,安昌侯的長女安錦月剛十六歲,正是議親的時候,議親頗為不順,府裡又接二連三的出事,還有個姨娘生了死胎,血崩而亡,安昌侯又接連遭到聖人的申飭,不知道是誰給安錦月批了個命數不祥,累及父母,要送去庵裡,是我攔了一下,化解了此事。後來安錦月定下一樁婚事,不久後榮貞長公主就死了。”

聽話聽音,姚杳從這話中聽出了無數未盡之意,手上的茶也不香了,慢慢的撂到了一旁,蹙眉問道:“十年前,十六七歲,便是榮貞長公主死了,她要守孝三年,如今十年過去了,她怎麼還養在閨閣裡?她當初定親定的是哪家?”她瞥了顧辰一眼:“這種內宅密事你又是怎麼知道的,你又是怎麼樣安昌侯相信你的話的?”

十年前,顧辰還不是內衛司的暗樁,只是個在京城裡靠招搖撞騙混口飯吃的神棍,若無人引薦,別說讓安昌侯相信他的話了,就算是侯府的大門,他也摸不著邊兒。

“還是你心眼兒多,一眼就看出不對勁兒了。”顧辰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道:“十年前,內衛司的司使還是夏元吉,是他找到我,讓我藉著遊走京城的機會,暗查幾個府邸的隱秘,其中就有安昌侯府,事成之後,他安排我入內衛司。”

顧辰並沒有明說夏元吉到底找他查什麼事,姚杳也並不是非要探究事情的詳情,只要知道大概的始末便是了。

十年前,安錦月十六七歲,而安錦羽剛剛九歲,那個時候永安帝正在肅清朝綱,抓了一批,又殺了一批,用的皆是禍亂朝綱,妄圖謀反的罪名,而這個時候,夏元吉找到神棍顧辰,讓他暗查幾個府邸,夏元吉聽命的是誰,自然是永安帝。

夏元吉的吩咐,就是永安帝的吩咐。

顧辰潛入安昌侯府暗查,不管找到了什麼,結果就是榮貞長公主死了。

榮貞長公主的死,果真只是一場尋常的病亡?還是為了平息上位者的怒火?

若那具屍身當真是安錦羽,那麼在榮貞長公主死後不久,她就受了骨傷,且沒有得到好的醫治。

姚杳抬頭:“安錦月當時是跟哪家定的親?”

顧辰道:“是跟安寧侯府從前的世子,盛思諫。”

“盛思諫!”姚杳吃了一驚,倏然站起了身。

顧辰詫異道:“是盛思諫,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他昏迷了許久,剛剛醒來就被安排了差事,不日便要去玉華山行宮,根本不知道又出了什麼案子。

姚杳定了定心神,將昨夜修平坊中的案子略略說了,才蹙眉道:“這也,太巧了,姐姐跟從前的世子訂了親,妹妹嫁了後來的世子,現在妹妹失蹤了,姐姐又病重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顧辰也覺察出這件事中處處透著古怪,想了片刻:“安錦月與盛思諫定了親才一個多月,榮貞長公主就死了,安錦月要守孝三年,安寧侯府也沒說要退婚,就那麼黑不提白不提的擱著,誰知道兩年後,盛思諫也死了,安錦月這個不祥的名聲就徹底坐實了,也在京裡傳來了,也就沒人肯上門給她提親,她慢慢的閉門不出了。”

姚杳唏噓不已,十年前十六歲,現在也才二十六歲,若擱是在她穿過來的那個前世,這安錦月正是大好年紀,想跟誰談戀愛就跟誰談戀愛,想嫁給誰就嫁給誰,怎麼會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被人鄙視到連門都不敢出,只敢躲著藏著蹉跎歲月。

二人一陣唏噓疑惑,正要說話,外頭便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二人不約而同的閉上了嘴,做出一副淡然高深的模樣。

安昌侯的手裡捏著一張薄紙,安錦月的生辰八字就那麼大大咧咧的寫在紙上,沒有半點遮掩的拿了過來。

姚杳更加唏噓了,這個年代,古人是最看重生辰八字的,除了定親時要交換庚帖之外,生辰八字都捂得跟傳家寶一樣,輕易是不給人看的。

無他,古人都信命數,生辰八字裡就係了人一生的命數,若是被個心懷叵測的人看了去,扎個小人詛個咒什麼的,這一輩子就完了。

顧辰接過那張紙,隨意的掃了一眼,轉手就遞給了姚杳。

安昌侯這才又多看了姚杳一眼:“顧真人,這位是?”

“侯爺不必慌張,”顧辰朝姚杳抬了抬下巴:“這是貧道的師妹姚道長,最善驅除陰氣邪祟。”

安昌侯這才留意到跟在顧辰身邊的女冠,方才草草的看了一眼,只覺得眉清目秀,他原以為這是顧辰新收的女弟子,並沒有再多看一眼,卻沒料到這她也是個有真本事的女道人,心底便起了幾分重視,目光帶了幾分審視,落在姚杳身上:“原來是姚仙姑,本侯府裡的事,還要仰仗仙姑了。”

姚杳似模似樣的還了個禮,卻沒有說話。

這無聲的樣子,在安昌侯的眼中,更是得道高人的做派。

他原本對姚杳的這般的年輕是有些不滿的,但是看到她端足了架勢,又是顧辰帶來的,那點不滿也漸漸消散了。

顧辰狀若無意的瞥了姚杳一眼,雖說她不通道法,就連剛剛還的禮也是昨夜現學的,但裝模作樣起來還是很唬人的。

聽到安昌侯的話,他很認同的點了下頭:“侯爺這話說的不錯,姑娘家的事情,自然是貧道這師妹出手最為妥當。”

姚杳接過那頁薄紙,看了一眼。

丙申,戊申月,丁酉日。

她恍然大悟。

難怪安昌侯這麼不待見他這個嫡長女,這個出生時間,在古人眼裡,確實不怎麼吉利。

她抿了抿唇,沒有說話,臉色不大好看。

安昌侯看了一眼姚杳的臉色,又覷著顧辰的臉色,愈發的小心翼翼了:“真人,你看這。”

顧辰高深莫測的點了下頭:“大姑娘這八字,確實,”他沒有把話說透,轉頭望住姚杳:“師妹你看,能化解嗎?”

姚杳在心裡唾了顧辰一口,面上是不露分毫的沉靜深邃:“且試一試。”

聽到這話,安昌侯頓時鬆了口氣,一般有道行的高人都不會把話說實在了,但是隻要願意一試,八成都是有把握的。

他實在是折騰怕了,這兩年也不只是年紀大了還是怎麼了,十年前的事總是在他心裡時不時的冒出來,跟針扎的一樣,動不動就是一場隱痛。

經的事情越多,膽子越小。

只能將心思寄託在這些鬼神之事上。

安昌侯府說起來是落魄的都開始賣宅子了,但還是比一般的府邸要好上許多,安昌侯帶著顧辰和姚杳進了二門,又走了足足一刻的功夫,才到安錦月的閨閣外頭。

烏沉沉的牌匾上染了灰,應當是許久沒有人打理過了,上頭的黑漆龜裂開來,一片片的掉落下來。

兩扇朱漆大門虛掩著,門上的朱漆黯淡無光,深綠淺翠的苔蘚長滿了半截白牆,牆根兒處野草萋萋。

這個地方,荒蕪淒涼的沒有半點女子閨閣的模樣。

安錦月在安昌侯心裡的位置可見一斑。

安昌侯絲毫不覺有什麼不妥,看著虛掩的門道:“這就是大丫頭的閣子。”

顧辰點頭,瞧著姚杳:“大姑娘的閨閣,貧道進去不方便,讓師妹和侯爺一起進去看看。”

安昌侯趕忙點頭,推開門,客客氣氣的引著姚杳進了門。

入目是個不大的院子,原本修的極有章法,但長年累月沒有修繕,佇立在院子一側的太湖石塌了大半,四個半人高的大缸裡的水早已經乾透了,只剩下大半缸的淤泥。

聽到門響,院子裡正在玩翻繩的小丫頭抬起頭,看到走進來的安昌侯二人,神情慌張的趕忙站起身來行禮。

安昌侯神情冷肅的問:“大姑娘呢?”

小丫頭怯生生道:“回,回侯爺的話,姑娘,在,在內室。”

安昌侯深深的瞥了二人一眼,轉頭對姚杳道:“仙姑,請。”

姚杳默然無語的跟著安昌侯走進陽光下的三間正房中的一間。

這三間正房都不大,雪牆上空無一物,沒有半點裝飾。

屋子裡擺了胡床食案,左右兩架四折屏風隔出兩間內室,一間是寢房,一間是書房。

姚杳站在門口,幾縷陽光落在門內,破舊青磚上的裂縫被照的纖毫畢現。

正中這間待客的屋子裡不太明亮,到處都暗沉沉的染了一層灰,像是許久沒有人動過這裡的東西了。

靠東頭的槅扇後頭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姑娘,再多吃一點,身子才能快點好起來。”

話音落下,卻沒有人答話,只是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姚杳愣了一下,和安昌侯一起站在了槅扇外。

槅扇里人影一閃,從裡頭急匆匆的走出個婢女,二十出頭的樣子,見到安昌侯二人,臉色變了變,慌忙行禮:“見過侯爺。”

安昌侯不耐煩的問:“大姑娘呢?”

婢女低著頭,怯怯道:“姑娘喝了藥,剛躺下。”

聽到這話,安昌侯更加不耐煩了,但當著外人,又不能不管,生硬的說出了關懷的話:“請了郎中瞧了嗎?”

婢女驚懼的低聲道:“瞧過了,重新擬的方子煎的藥。”

安昌侯嘟噥著:“一年到頭藥不離口,花了無數銀子,還晦氣!”

婢女的頭低的更狠了,嚇得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安昌侯才不管丟人不丟人呢,自顧自的對姚杳抱怨不休:“仙姑有所不知,自打大丫頭的婚事沒了,連累的她的母親也年紀輕輕的就走了,她自己的身子骨也不爭氣,一日日就這麼躺著,真是,真是又晦氣又費銀子!”

姚杳心頭一動,這安昌侯故意把事情顛倒著說,把所有倒黴的事情都推到自己女兒身上,這得有多不喜歡這個女兒啊,怕不單單是晦氣和費銀子這麼簡單吧。

她微眯雙眼,掐著手指,順著安昌侯的意思開口:“是有些不大妥當。”

安昌侯頓時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對待姚杳更加慎重了,客氣的都有些過分了:“那,仙姑,仙姑看,可能化解?”

姚杳還沒說話,槅扇裡就傳來重重的咳嗽聲,咳得十分的厲害,幾乎咳得背過氣去了。

那婢女慌忙跑進寢房,一疊聲的驚呼:“大姑娘!大姑娘!”她的聲音陡然尖利的撕裂開來:“大姑娘背過氣去了!”

安昌侯身子未動,臉上劃過轉瞬即逝的慌亂,轉頭看了姚杳一眼。

姚杳抿唇不語,一派淡然的看了安昌侯一眼,便走進了寢房。

寢房裡充斥著一股濃濃的藥味兒,這股子釅濃的味道似乎是天長日久累積下來的,滲入到了這屋裡的暖炕,被褥,案几深處,長風一掀,便無孔不入的四處滲透。

姚杳站在槅扇旁,看著那婢子哆嗦著手,化開一丸藥。

暖炕上的被褥都是半舊的,淺色素面,沒有半點花樣。

被褥裡有薄薄的起伏,一把乾枯沒有光澤的長髮垂落在炕沿兒。

姚杳目光下移,看到現在被褥間的那張臉。

常年不見陽光的臉上蒼白無血,唇色發烏,額角細弱的青筋透過薄薄的面板,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

安錦月不過二十五六歲,但看起來卻已經是滿目滄桑了。

姚杳腳步一頓,她是個冒充的,沒有掐算的本事,更不會驅邪避禍,但她懂得粗淺的醫術,也知道脈息,到底是真病還是裝病,她一摸就知。

她緩步走過去,手搭在了安錦月的腕間,微眯雙眼,切了個脈。

婢子看到這副場景,吃了一驚,險些叫出了聲,雙眼死死的盯著姚杳的動作,唯恐她將安錦月弄出個好歹來。

姚杳對那婢子如針般的目光置若罔聞,只自顧自的繼續切脈。

暖炕上的安錦月動了動眼皮兒,慢慢的睜開了眼,黑亮雙眼滴溜溜一轉,突然沁出了水光,一邊往回抽著手臂,一邊嬌怯怯的哭出了聲:“你,你是誰,你放開,放開我。”

姚杳抬頭,慢悠悠的一笑:“貧道又不是浪蕩子,不會輕薄大姑娘的。”

安錦月哽住了,臉色青白,瞪了婢女一眼,虛弱無力道:“阿香,藥,我的藥呢!”

那叫阿香的婢女終於回過神來,顫巍巍的化了一碗藥端到近前,眼看著姚杳沒有要讓到一旁的意思,她哭喪著臉望了姚杳一眼,隱隱露出哀求的神情。

姚杳望著那碗藥,目光一閃,一臉冷薄的轉了頭,看了看安錦月一眼,走了出去。

一見姚杳出來了,安昌侯趕忙迎了上來:“仙姑,怎麼樣?”

姚杳微眯雙眼,掐著手指頭道:“侯爺,不太妙,貧道要跟師兄商議一下。”

一聽這話,安昌侯的腿都軟了,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扶著門框才站穩了,不停的擦著汗:“好,好,一切,一切都聽真人和仙姑的,什麼法子都使得,只要能,能讓本侯度了這個劫。”

姚杳掀了下眼皮兒,看了安昌侯一眼,語焉不詳的“嗯”了一聲。

心裡卻是疑竇頓生,即便安錦月出生在鬼節,日子有些不吉利,即便她常年病弱,耗費無數藥材和銀錢,但安昌侯也不應該是如此慌張。

面對如此麻煩的人,他一個沒什麼責任感的父親,流露出來的不應該是厭惡嗎?怎麼會是慌張,還隱隱有些忌憚和驚懼。

安昌侯又走到槅扇旁,對裡頭的阿香道:“姚仙姑是來給姑娘瞧病的,你不可怠慢。”

阿香怯懦的應了一聲是,轉頭看了眼倒在暖炕上,呼吸微弱的安錦月。

安錦月的臉上閃過一絲陰沉的神情,朝阿香搖了搖頭。

走出院門,顧辰迎了上來,看了姚杳一眼,只見她的雙眼裡波光一動,他心下了然,朝安昌侯道:“大姑娘的事略有棘手,貧道要和師妹商議個章程出來。”

安昌侯點頭如搗蒜:“應該的,應該的,本侯吩咐人把隔壁院子收拾出來,真人莫要嫌棄簡陋。”

顧辰一副不滯於物的高人做派:“侯爺安排就是。”

安昌侯又道:“真人和仙姑稍事歇息,本侯吩咐人去準備午食。”

顧辰和姚杳是臨近晌午趕到安昌侯府的,圖的就是一頓不要錢的午食。

聽到這話,二人不動聲色的對視一眼,跟著安昌侯,舉步往前廳去了。

用罷了午食,姚杳和顧辰徑直去了收拾妥當的客房,並沒有再去安錦月的閨閣。

總要給人一些喘息之機。

顧辰又抿了一口茶,問道:“安錦月那,有什麼不對勁?”

姚杳捧著杯盞,熱氣在臉上氤氳,她思忖道:“我給安錦月切了個脈,她的確體弱多病,但也沒到立時就要病死的地步,她那個屋裡藥味兒雖重的很,但我仔細分辨了一下,多是溫補之藥,那婢女化開的那丸藥,我方才也刻意看了,不是尋常的補藥,聞著像是無憂散。”

“無憂散?”顧辰顯然沒有聽說過這個藥,愣了一瞬:“是治什麼的?”

姚杳想了一下安錦月的情形,有點難以啟齒,支支吾吾道:“就是,姑娘得的病,哎呀你不懂。”

顧辰白皙的臉上驟然一紅,嘁了一聲。

靜了片刻,他還是耐不住性子,又問了起來:“姑娘得的病,什麼病?”見姚杳撇過頭去不理他,他鍥而不捨的繼續問:“是,月事不調,還是啥?”

姚杳哽住了,簡直無法直視顧辰,作為一個古人,他怎麼就這麼不合格,連這種話都能問得出來。

她都替他害臊。

她嘆了口氣:“哎,老顧啊,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呢?”她微微一頓:“這個無憂散還有個名字,叫保產無憂。”

“撲哧”一聲,顧辰噴了一口茶出來,茶水濺的滿地都是。

他瞪大了雙眼,眼珠子都快掉到了地上:“你說啥?”

姚杳一本正經的點點頭:“對,你沒聽錯。”

顧辰滿臉震驚:“你確定?”

姚杳挑眉:“我不確定啊,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

“......”顧辰無語,他要是再相信姚杳,他就是個大傻子!

歇息了片刻,日頭剛剛偏西,便有小廝來敲門。

顧辰拉開門,看著來人。

小廝低眉順眼的行禮道:“顧真人,侯爺請真人移步前廳一敘。”

顧辰點頭,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安昌侯痴迷於求仙問道,但凡見著個穿道袍的,都要奉為上賓,如今顧真人自己送上了門,他又豈能放過,不天天拉著他論道才是怪事。

他轉頭看了一眼姚杳,微不可查的點了一下頭。

姚杳挑眉,做了個讓顧辰安心的神情。

顧辰走後不久,姚杳再度去了安錦月的閨房。

安錦月半靠在暖炕上,初夏時節,天氣已經熱了起來,可她身上仍蓋著厚厚的錦被,像是格外的畏寒。

她抬起一張蒼白無血的臉,看到姚杳的打扮絲毫不覺意外,自嘲的笑了笑:“看來我真是不祥。”

姚杳抿唇不語,打量了一圈兒,目光在小几上的闊口藥碗落了落。

安錦月眼看著姚杳望住了藥碗,她畏縮了一下,原本就慘白的臉上驟然浮現出一抹綺麗的緋紅,她驟然呼吸急促,喉嚨裡響起粗重的喘氣聲,像是快要背過氣去了。

阿香聽到聲音,趕忙從外頭跑進來,連連拍著安錦月的後背,驚慌失措道:“姑娘,姑娘!”眼看著她慢慢的平靜了下來,阿香才鬆了口氣。

姚杳慢慢走過去,彎起一雙杏眼,笑眯眯道:“貧道是來給大姑娘瞧病的,大姑娘,請吧。”說著,她自顧自的搬了個錦杌過來坐下,手擱在炕沿兒,朝安錦月抬了抬下巴。

安錦月的眉目間露出一絲愁苦的神情,怯怯的看了姚杳一眼,既不敢說一個不字,又不敢真的讓姚杳切脈,猶猶豫豫的把手指伸出了錦被。

姚杳笑了一下,慢條斯理的言語中卻又有著咄咄逼人的氣勢:“大姑娘,方才貧道已經切過一次脈了,現下不過是給大姑娘一個面子,今日大姑娘不接這面子,還有明日,後日,貧道是有耐心,可就是不知道侯爺有沒有耐心了。”

安錦月畏縮了一下,阿香趕忙上前,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她這才穩下了心思,柔弱低語:“那就,有勞仙姑了。”

姚杳伸手搭在安錦月的手腕上。

安錦月認命一般的閉上了雙眼,眼皮兒輕輕的顫動不止,洩露了心底的慌亂不堪。

幾息過後,姚杳收回了手,正要開口說話,眼前卻突然多了一隻手,手上託著一隻半舊的佩囊。

她目光上移,看到阿香戰戰兢兢的託著佩囊。

她嗤的一笑,佯裝不明:“這是,請貧道出山的銀子,侯爺會給的,無需大姑娘破費。”

安錦月急促的喘了幾口氣,搖頭道:“不,仙姑,父親給的是父親的那一份,小女給的,是,”她欲言又止的望向姚杳的手:“是,是小女的這一份。”

姚杳揣著明白裝糊塗,抓過佩囊掂了掂:“不知大姑娘的這一份,是要買貧道的什麼?驅邪避兇,還是,”她微微一頓,目光落在了安錦月的手腕上:“守口如瓶?”

安錦月的心裡咯噔一下,心知有些事情是瞞不住了,但是她可不信一個只會坑蒙拐騙的神棍,能真的靠脈象就看出什麼來,多半是在詐她。

她苦笑了一聲,弱不禁風的輕咳幾聲:“仙姑有所不知,小女自幼體弱,拖累了全家,父親不厭其煩的為小女求醫問藥,小女,”她抽泣了一下:“小女不忍再拖累家中,可是又無法離開,這才,這才病急亂投醫。”

她說的艱澀,半遮半掩,話中又有無數的歧義,端看聽得人怎麼仔細琢磨了。

姚杳聽得心裡發笑,這安錦月真是長了八十個心眼兒,能把見不得人的醜事說的這麼大義凜然,字字句句中沒有半句是指責安昌侯不顧年親情,可實際上卻是委屈連連,在哭訴安昌侯不給她活路,逼著她去死。

安錦月雖然託生了一副病怏怏的身子,但卻也生了一副超乎常人的心智,這可真是老天給她關了門,但是開啟了一扇窗。

她巡弋了安錦月一眼,同情道:“大姑娘不必思慮過重,侯爺怎麼會苛待親女,這不是就讓貧道給姑娘消災來了麼?”

安錦月似乎著的覺得拖累了家裡,被姚杳說的悲從心來,兩行清淚垂落下來,眼淚跟不要錢似的,哭的難以自持。

姚杳真不知道自己尋常的一句話,怎麼就會戳到了那姑娘的心腸,不過這種柔弱姑娘哭的梨花帶雨的模樣,還真挺好看的。

她苦惱的揉了揉額角,她的手段一向強硬,不善對付這種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這種姑娘,好像手指頭還沒有指到身上,身上就已經青了一塊。

姚杳想了想,沒有半點彎彎繞繞的,乾脆利落的問道:“大姑娘這麼哭,貧道也聽不出大姑娘想要貧道做什麼!”

哭聲驟然被堵在了安錦羽的喉嚨裡,她打了個嗝兒,驚詫的望著姚杳,有點說不出話來。

這麼直白的話,就像揭開了她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這讓她怎麼回答。

她的臉色青白一片,低眉順眼的支吾起來:“小女,小女沒什麼,沒什麼想法。”

姚杳拖長了尾音“哦”了一聲,挑了挑眉,面無表情的淡淡道:“如此甚好。”

聽到這句話,安錦月暗自鬆了一口氣,看著姚杳,張了張嘴,想要轟她走,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邊上的阿香顯然是安錦月肚子裡的蛔蟲,安錦月微微低眉,她就明白了過來,她聽了半晌了,早就聽出來姚杳不是什麼好人,轉頭目光不善的瞪著姚杳,下了逐客令:“這位仙姑,我們姑娘身子不適,說了這半晌的話,實在是累著了,仙姑請吧。”

姚杳不惱不怒,卻也沒有出去,反倒在屋子裡轉悠起來,一會開啟櫃子看看,一會拉開抽屜,伸手在裡頭摸兩把,好像是方才安錦月的示弱助長了她的貪念,她一手惦著佩囊,一手囂張的在屋裡翻找。

她一邊在屋裡翻著,一邊嘖舌:“大姑娘好歹也是侯府的嫡長女,怎麼這麼窮,連件兒像樣的首飾都沒有,這,可讓貧道怎麼說大姑娘的好話呢。看來大姑娘這不祥的名聲,是要繼續背下去了。”

安錦月哪裡會聽不出姚杳的意思,這是在明晃晃的敲竹槓,她頓時漲紅了臉,一改方才的柔弱,顫抖著手指著槅扇:“你,出去!給我出去!”

姚杳漫不經心的端起那空了的藥碗,輕輕晃了兩下,轉頭一笑:“當真?”她將藥碗微微傾斜,碗口對著安錦月,唇邊盪漾出一絲冷笑:“大姑娘,當真要讓貧道出去?”

安錦月臉色大變,滿是驚恐的神情,死死盯著姚杳的臉,妄圖從她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來。

她方才將一番話說的虛虛實實,就是想看看姚杳究竟靠脈象察覺到了多少,當時看姚杳的反應,她以為此人只是個騙子神棍,除了會言語矇騙並沒有幾分真本事,可是看姚杳現在這個樣子,顯然是她輕視了這個人了。

她的嘴唇哆嗦的厲害,臉色漲紅,聲音尖利:“你,你,你知道什麼!你,你,你不許胡說!”

她又恨又怕,把暖炕捶的咚咚直響,憋氣憋的厲害,憋得嘴唇烏紫,眼看著就要暈過去了。

阿香見狀,趕忙扶住安錦月,拍著後背給她順氣。

姚杳卻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的,故意要嚇唬一下安錦月,正所謂兵不厭詐,這麼個小娘子,肯定是不經嚇的。

她在安錦月的身上巡弋了幾眼,突然神情淡薄的開了口:“大姑娘沒養好,血不歸經,後患無窮!”

聽到這話,安錦月的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兩眼兒一翻,仰面倒在了暖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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