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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增壽趕到的時候,臉上的睡意還沒有完全消散,口中不停的唸唸有詞,仔細聽來,竟然是在開罵。
這麼文雅的人都被逼得罵街了,這金玉的確是過分了些。
韓長暮側耳仔細一聽,不禁啞然失笑,連連拱手致歉,態度是出奇的誠懇:“醫令大人,是韓某唐突了,辛苦醫令大人跑這一趟了。”
韓增壽瞥了韓長暮一眼,揹著手,不去看躺在床上的姚杳,擺足了不肯諒解,也不肯醫治她的架勢來,冷哼了一聲:“少來這套,下官可擔不起韓大人這一聲醫令大人。”
韓長暮知道韓增壽這回是氣的狠了,也是,任誰大半夜的被人從被窩裡拽出來,也不會有個好脾氣的。
但是他素來不會哄人,也不會服軟,方才那句話,已經是他最誠懇的歉意了,他抿抿唇,面對這個吹鬍子瞪眼的倔老頭兒之時,頭一回覺得有點蒙。
冷臨江看著韓增壽亂蓬蓬的頭髮,系歪了的衣襟,黑青色的大眼圈兒,撲哧一笑:“老韓啊,你這一身兒衣裳可不怎麼樣啊。”
韓增壽愣了一下,低頭一看。
靛青色團花長衫是夾層的,但是沒有絮棉,只是薄薄的兩層,裡層是過了水的柔軟棉布,貼身穿也很舒適,而外層是緞面兒,水藍色的團花是織在布料裡的,而不是繡在布料上的,水藍和靛青交融,看起來十分的協調。
是一身兒好衣裳。
只可惜穿的半舊了,洗的都發白了,衣裳清洗後也沒有精心打理,看起來皺皺巴巴的。
韓增壽的臉色難看了幾分。
他怎麼不知道這衣裳見不得人,可他能怎麼辦,除了兩身官服,他也沒幾件好衣裳了,他那點俸祿,要養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幾十口子,一文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不到過年,是捨不得置辦一身新行頭的。
他暗戳戳的翻了下眼皮兒,繼續冷嘲熱諷:“下官可比不得少尹大人,家財萬貫的。”
冷臨江也不生氣,笑呵呵道:“我新開了一家成衣鋪子,韓奉御有空可以去逛逛,絕對物美價廉。”
韓增壽瞟了冷臨江一眼,哼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冷臨江往旁邊讓一讓,別擋著他診脈。
冷臨江笑眯眯的閃到一旁,看著韓增壽伸手搭在姚杳的手腕上,半眯著眼睛,便是一笑,朝韓長暮眨了眨眼。
韓長暮莞爾,低聲問:“銀子不比衣裳好嗎?”
冷臨江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高深莫測道:“不不不,給銀子那是打臉,送衣裳那是投其所好。”
說話的功夫,韓增壽已經收回了手,繃著臉道:“沒事兒,就是心氣有些虛弱,驚嚇過度,喝點兒湯藥養養心氣就好了。”
姚杳的臉色已經紅潤了些,挑唇虛弱一笑:“多謝韓奉御。”
韓增壽不耐煩的唔了一聲,提筆寫了個方子,塞到冷臨江手裡:“煎藥去。”
言罷,他揹著手轉身就走。
冷臨江笑眉笑眼的在後頭追了一句:“韓奉御,您想著去啊。”
韓增壽哼了一聲,走的比方才更快了幾分,簡直有了落荒而逃的架勢。
姚杳撲哧一笑,揭了被子便要下來。
冷臨江趕緊按住了姚杳的肩頭,心疼道:“你別動,別動,再歇歇,再寫一會兒。”
韓長暮朝金玉使了個眼色。
金玉明瞭,拿著方子交給劉氏,讓她煎藥去了,而他自己則關了書房的門,守在了外頭。
星月無光,天愈發的幽深黑暗,夜色濃稠的化不開,連草堆裡的夜蟲都安靜了下來。
韓長暮和冷臨江各自拉了一張胡床過來,在軟榻前正襟危坐著,燈火明亮的照在四圍,頗有幾分三堂會審的意味。
姚杳抬眼,坦然相望,先發制人的道:“大人,卑職是看到了那張紙上的陳阿杳三個字,才突然發病的。”
韓長暮意外極了,足足愣了半盞茶的功夫,才面無表情的淡淡道:“你倒是坦然。”
姚杳彎唇一笑:“這沒什麼可見不得人的,卑職素有隱疾,並不丟人。”
聽到二人有要吵起來的架勢,冷臨江趕忙打了個哈哈:“誒誒,那個,久朝,你說也奇怪哈,那清淺起什麼名字不好,幹嘛非要起這個杳字,她這是存心要跟你過不去啊。”
韓長暮瞥了冷臨江一眼,點著那紙上的名字,若有所思道:“這上頭,兩個年輕的姓陳,看這年紀,陳阿杳便是清淺,而陳阿遠便是沈娘子。”他的手指緩緩移動,落在了頭一個名字上,緩聲道:“這個人,三十八,榮素蘭,還有這個人,三十五,祁明惠。若我所料不錯,祁明惠應當就是從拓跋伏允府中逃脫的花娘,而榮素蘭,便是沈家酒肆裡那個燒傷嚴重,需要白玉去腐膏救命的無名女子。”
他一邊說著,一邊抬眼去看姚杳的神情,見她一臉茫然不似作假,顯然並不認識這四個人,而再度聽到“陳阿杳”三個字之時,她也沒有再出現放在那失常的模樣。
他微微一頓,繼續抽絲剝繭:“她們四人相互之間顯然是認識的,否則不會一同逃亡,而依據這張戶籍單子上的年紀可以粗略判斷出,她們四人極有可能曾經是一家人,祁明惠是教坊出來的,沈娘子是掖庭出來的,而清淺是自幼流放,被賣到了高昌國,另一人的經歷不祥,但按照阮君三人的經歷可見,這四人應當是獲罪女眷。”
聽到韓長暮這一席話,姚杳心頭一跳,總覺得韓長暮隱瞞了些什麼,話中似乎有未竟之意,她沉凝著開口:“大人,那拓跋伏允從教坊帶走的花娘,叫什麼名字?”
韓長暮猶豫了一下,漫聲吐出兩個字:“阮君。”
姚杳愣了一下,腦中閃過一道白光,她似乎想起了些什麼,但那念頭消散的極快,還沒等她抓住,便已經消弭無形了。
她抿了
抿唇,乾乾道:“我聽說過此人,彈得一手驚才絕豔的好琵琶,傍身的曲子是蘭陵王入陣曲,曾經也是教坊中的頭牌,但是近三年卻因毀了臉,銷聲匿跡了。”
韓長暮想起初見姚杳時的情形,頓覺她對花娘如此捻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便點頭道:“不錯,拓跋伏允盯上她,正是因為聽了她的一曲蘭陵王入陣曲,不過。”他於冥冥之中抓住了一點端倪:“不過,當時在教坊,是拓跋伏允提出要聽蘭陵王入陣曲的,即便阮君曾經有些盛名,可如你所說,這三年她漸漸沒了名氣,那麼,拓跋伏允遠在千里之外,又是如何知道這麼個人的?”
姚杳雙眼一亮,急切道:“大人的意思是說,拓跋伏允或者並不知道有阮君這麼個人,而那首蘭陵王入陣曲就像是上回大人去見謝良覿時用的暗號,只有對上之人才心知肚明,而阮君,恰恰就是那個對上之人,才會令拓跋伏允費盡心機的救她出去。”
冷臨江終於聽明白了,長長的嘆了口氣:“哎喲我去,不就是聽首曲子睡個花娘嘛,這彎彎繞繞的,比打一場仗都累。”他揉著額角道:“話說回來,這阮君是從拓跋伏允府裡跑了的,單憑她一個人,可做不下這些事情的,那,相助她們的人,是不是也知道這首曲子的存在,或者也是衝著她們身上的秘密而來。”
韓長暮的臉色一變,突然站了起來,拿過紙筆急匆匆的寫道:“現在可知,曾經盯著阮君的人有拓跋伏允,代善,現在要再加上一個謝良覿,而曾經盯著沈娘子的人有王貴叔侄二人。”他重重撂下紫毫,手在書案上沉沉一拍,語氣變得疾言厲色起來:“這幾個人,一定是知道這四人的來歷的,更是知道她們身負的秘密的。”
冷臨江巡弋著那紙上的名字,微微嘆息:“拓跋伏允和代善暫時動不得,謝良覿心思深沉,想來也問不出什麼。”他伸手在紙上重重一敲:“王貴叔侄二人,卻是可以搓圓捏扁的。”
韓長暮微眯雙眼,將那張紙放在燈火上燃了,燒成一捧灰燼。
冷臨江興奮的摩拳擦掌,清亮亮道:“久朝,天亮之後,咱們倆進宮一趟吧。”
他生來最愛看熱鬧,最愛聽別人的八卦,這麼大的熱鬧,簡直是走過路過不容錯過啊。
更遑論還可以親身體驗一把,他怎麼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便急匆匆的提議了一句。
姚杳看著冷臨江準備大幹一場的模樣,揶揄一笑:“少尹大人,進了宮,你打算怎麼跟聖人說這件事情?”
冷臨江想了想,輕咳了一聲,驟然趴倒在軟塌旁,苦大仇深的乾嚎:“陛下啊陛下,那,那王真簡直不是個東西啊,他欺男霸女,搶了沈家酒肆的掌櫃,還妄圖佔有教坊的花娘,簡直是,簡直是......”他的聲音漸漸消了,最後啞然。
姚杳挑眉,笑眯眯在冷臨江心口上補刀:“說啊,怎麼不繼續說了?我聽著這些事兒,怎麼這麼耳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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