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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卿這般說來,大明國債的事情現在就可以開始做?”

回皇宮的馬車中,朱棣靠著硬墊以手扶額問道。

“是的陛下,這件事既不需要朝廷出什麼錢,也不需要多少人手,關鍵在於把事情講清楚況且,大明國債若是真的發售,還有一點好處。”夏原吉蹲坐在馬車側面的錦墩上。

夏原吉穿著緋紅色的官袍,頭戴烏紗帽,腰間懸掛一枚玉佩,整個人看起來倒是很有高階官僚的威勢。此刻臉上卻帶著幾分嚴肅和認真之色,與剛才詔獄所見的模樣完全判若兩人。

“哦?夏卿不妨說說有何好處?”朱棣挑了挑眉問道。

“如今民間對於大明寶鈔的風評十分惡劣,但凡手裡持有大明寶鈔者,均是心知肚明地坐等著寶鈔貶值。而如果大明國債按照姜師所想象那樣,一旦發行,必然會在百姓中引起軒然大波,不拘發多少、利息多少,總歸是個‘南門立木’的事情,只要朝廷說到做到,到時候,便能贏得百姓的信任.畢竟,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大明國內的形勢。”

夏原吉將自己的思路娓娓道來:“陛下您想啊,大明國內各方勢力錯綜複雜,雖然如今已經穩定,但是誰又敢保證,當這些事情如果趕在一起,幾件事情一同爆發的時候,會產生怎樣的效果?”

朱棣眯起眼睛,細細品味著夏原吉話裡的含義。

片刻後,朱棣才慢悠悠道:“夏卿的意思是讓朕用此次大明國債,作為穩定天下人心之物,告訴天下各方勢力——即使朕初登大寶不過數月,如今大明內部並不算穩定,但朕依舊牢牢掌握著這天下,並且要繼續收拾這天下,發行大明國債抑制寶鈔貶值就是安民心的舉措,朕要藉此打造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讓他們都安份點?”

“正是如此,陛下英明。”

夏原吉笑呵呵地道:“如今各方勢力都在觀望,沒有人願意先打破這種局面,即便是江北的梅駙馬,擁兵十餘萬,如今不也是不戰不降不動的觀望姿態?”

這裡夏原吉說的便是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留給建文帝的輔政重臣——梅殷。

從這一點也可以體現出,基本盤在幽燕之地,靠著鐵騎直搗南京登上大寶的朱棣,表面上強橫無敵,內地裡大明卻是各方勢力暗流湧動。

前往各地募兵打算“勤王”的建文餘孽,被建文派往各地訓練兵馬的洪武勳貴,還有一些依舊掌握著三護衛的藩王朱棣必須小心謹慎地一一清掃過去,方能真正坐穩他的皇位。

任何一個勢力單獨竄出來,都會被朱棣輕易碾碎,可朱棣怕的是,一有風波,便是四方雲動。

到時候即便鎮壓下去,也是元氣大傷的局面。

所以,永樂帝需要將這些明裡暗裡對他皇位造成威脅的對手,逐個擊破。

事實上,朱棣極為重視姜星火的根源,就在於此。

無論是削藩、下西洋,還是打壓江南士紳,這些事情在姜星火原本的歷史上,也是朱棣大刀闊斧地做的,永樂朝的無數大事,其實早就在永樂元年之前埋下了伏筆。

而姜星火,如今給朱棣打了開無數扇新世界的大門,堪稱寶藏。

姜星火的每一條計策,除了“三條救命線”是朱棣基於自身利益,決定遷都回到北方基本盤擺脫江南士紳的影響,沒有采納以外。

其他的,都非常地對朱棣的脾氣。

而如今,削藩的動作已經在穩步推進中,藩王們似乎沒有掀起什麼浪花。

等到削藩大體結束,藩王不再對朱棣的皇位構成威脅,那麼接下來就是先震懾江南士紳,然後團結勳貴,最後收攏民心。

如此一來,完成了內部重新整合的大明,才有能力重新向殘留在草原上依舊對中原念念不忘的北元餘孽重拳出擊!

朱棣內裡的種種心思自然不足為外人道也,他對夏原吉說道。

“明日朕要親自與五軍都督府的幾位都督帶兵前往蘇松嘉湖諸府,留下大皇子坐鎮南京,需要幾日才能回來,到時候你有什麼事情,去尋他便是。”

夏原吉心頭一凜,本想張口說什麼,最後卻安靜地閉上了嘴。

皇帝打算推行“攤役入畝”的決心,比他想象中還要大。

或者說,這才是朱棣的風格!

不動則已,一動便是親自出手,雷霆萬鈞。

當朱棣還不是夏原吉的“陛下”,而是“燕逆”的時候,夏原吉就無數次地從大臣們的哀嘆和五軍都督府勳貴們的黑臉中,意識到了朱棣這種行事風格的可怕之處。

無論是放著大本營北平不受,親自帶兵千里出塞裹挾寧王;還是每戰留心腹大將張玉朱能主持本陣,自己反而帶領偏師精騎繞後迂迴;亦或是直接棄了屯駐淮澱的駙馬梅殷不顧,繞過淮南防線直搗南京。

朱棣就喜歡自己親自帶隊,劍走偏鋒一招致勝。

所以,當夏原吉聽到了朱棣說自己要親自帶兵,以絕對武力保障蘇松嘉湖諸府,今年秋收時順利推行“攤役入畝”的時候,真的沒有半點驚訝。

反而為江南士紳們默哀了起來。

這下好了,不管是託人上摺子抗議,還是躲起來當老賴都無效了。

人家永樂帝,直接提著大刀上門物理執行了。

“陛下。”夏原吉說起了另一件事,“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姜師?恕臣直言,如今放眼大明,恐怕別無他人能比姜師更懂這套大明寶鈔的執行體系至於國債,姜師只是簡單地提了幾句,便足以改善大明寶鈔的貶值情況,所謂的息率倒掛,更是臣做夢都沒想到過的妙手。”

“夏卿是覺得,姜星火對於經濟之道,還有更多的東西沒有講出來?”朱棣笑問道。

“確實如此,若是姜師肯出來做事,臣就是讓出這戶部尚書之位,也絕無怨言。畢竟,鬱尚書剛剛隱退,這攤擔子對臣來說還是太重了。”夏原吉輕輕說道。

“思退思全?”朱棣籠著手笑道,“朕的戶部尚書,你想卸下這擔子,還得個二十年呦。”

“姜星火的事情呢,朕的意思是讓欽天監隨便上表個最近的星象,以不易殺戮為名推遲秋斬。”

朱棣從馬車裡的匣子中篩出了一份奏摺,扔給夏原吉。

夏原吉起身接住,復又坐了回去,只是默默看去,倒也不再說什麼。

“——有星見策星旁,色蒼白,生芒五寸,西行入紫微垣,犯天牢,如星非星,如雲非雲,蓋歸邪星也。”

南京城,谷王宅邸。

午飯後。

谷王朱橞與王妃周氏,坐在花園涼亭裡飲酒聊天。

兩人相對而坐,隔桌對飲。

谷王朱橞舉杯道:“孤敬愛妃一杯。”

王妃周氏身著淡紫色繡牡丹紋宮裝,眉如墨畫、肌膚勝雪,臉蛋精緻美麗,雙目含笑望向谷王朱橞,輕聲應了句“是”。

然後也舉起手中的白玉杯,抿唇微笑,將杯中之物盡數飲盡。

谷王朱橞見狀,心情愉悅,不由得哈哈大笑,同樣想要一飲而盡。

他拿起酒盞,往嘴邊送了一小口,忽然嘆了一聲:“唉~~”

谷王朱橞放下酒盞後,忽然嘆息說道:“孤最近幾日都沒能睡個好覺,總感到心緒難安,不知為何。”

王妃周氏雖然只是一介女流之輩,但卻出身將門,其父周鐸乃是洪武宿將,曾經單騎上黑麋峰勸降叛軍,被朱元璋稱讚膽略過人,如今官至後軍都督府都督僉事。

故此,洪武二十八年便被冊封為正妃的王妃周氏並沒有尋常婦人的怯懦,反而徑直問道。

“殿下有煩惱?”

“有一些吧。”谷王朱橞感慨道,“這些年來,朝廷的諸事繁雜,孤雖然竭盡全力維護大局,但也難免會遇到一些阻礙。孤也曾經以為自己對國家問心無愧,總能落個全始全終”

他停頓了一下,又搖頭笑道:“不過今日看著李景隆的結局,也曉得劉長史臨終前所講的‘燕王殿下百世後,逃不得一個篡字’之說,到底是何含義了。”

“殿下慎言!”

“劉長史被陛下逼死了,殿下難道還想報仇嗎?”

這裡面卻是有說法的,谷王所說的劉長史,乃是誠意伯劉伯溫的次子劉璟,劉璟自小好學,喜談兵事,曾被朱元璋授閤門使,賜‘除奸敵佞’鐵簡以糾正百官不法,乃是妥妥的鐵面人。

劉璟後擢谷王府左長史,敕權提調肅、遼、燕、趙、慶、寧六王府事。靖難兵起後,劉璟疾馳還京,向建文帝獻平燕十六策不出意外地沒被採納。

建文帝命令劉璟參與李景隆主持的北討,李景隆自詡紙上談兵天下第一,當然容不得另一個同樣能談兵的,於是又給趕回了南京。

建文二年,劉璟帶病赴京,進《聞見錄》數萬言陳述兵事,再次未被採納,就回老家了。

後來燕軍渡江,李景隆與谷王朱橞聯手獻了金川門,朱棣登基後招降劉璟,劉璟留了下谷王剛剛所說的那番話後,就自縊而死了。

當然了,谷王朱橞這時候說這番話,倒也不是真的懷念他的這位老師劉璟管他的時候也沒見他聽啊,只不過是有幾分兔死狐悲罷了。

而王妃周氏先是急忙左顧右盼,見花園中確實無人,方才問道。

“殿下的訊息準確?曹國公確實被關在詔獄裡了?”

谷王朱橞借酒消愁,再次飲盡杯中酒後,重重地把酒杯放在石桌上,然後說道。

“千真萬確!”

“可是那日大朝會,曹國公不是在?妾身還聽說,曹國公當庭護住了百官,使得百官免遭二皇子毆打。”王妃周氏疑惑問道。

“他是曹國公!他是百官之首!怎麼能不出現?”

谷王朱橞拂袖忽然暴躁起來,在涼亭裡走來走去。

“李景隆確實被關起來了,你記不記得黃葦?”

“臣妾記得。”王妃周氏點頭道,“那是殿下左護衛的副千戶,殿下的心腹之人,從宣府便跟著殿下了。”

“孤那四哥進了南京城,便把孤帶來的三千兵馬拆散了,只給留了七百人。”

說到這裡,谷王朱橞愈發躁動,他壓低聲音說道:“黃葦便被遣散編入了重建的錦衣衛,如今在詔獄任千戶,便是他密報與孤的!”

王妃周氏花容失色:“殿下的意思是說,曹國公已經被陛下軟禁在了詔獄,那日的大朝會只是放出來做個木偶,任陛下襬布口不能言?”

“不錯,就是如此。”

“四哥不給留活路。”谷王朱橞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劉長史是孤的老師,被他逼死在了監牢裡;李景隆跟孤一道開的金川門獻城投降,如今不過數月,四哥就對李景隆下手了。”

谷王朱橞死死地盯著王妃周氏:“下一個,就輪到孤了!”

其實,如果谷王朱橞知道李景隆進詔獄,只是為了給姜星火當捧哏,讓朱棣偷聽講課順利一些.那他應該不會比姜星火所在的歷史上早這麼久,做出這種謀反的決定。

但造化弄人的是,谷王不知道!

姜星火這隻蝴蝶煽動翅膀所帶來的風暴已經越滾越大了。

歷史,已經發生了偏移。

獻還三護衛的削藩之策,讓本就緊張不安且對朱棣提防的谷王朱橞更加不滿,加劇了他對朱棣的不信任感。

而李景隆的入獄和疑似被朱棣擺佈成了傀儡,那對於谷王朱橞的刺激,乾脆是兔死狗烹級別的悲哀了。

同樣是開金川門投降,李景隆被朱棣秘密控制了,下一個還不就是輪到他?

“殿下.陛下不會如此的。”王妃周氏勉力說道,聲音卻越來也小。

“怎麼不會?削藩都是明擺著的,讓諸王獻還三護衛手裡有兵心裡還踏實,沒了兵,不就是任人宰割嗎?”

谷王朱橞一甩袖子。

“若是四哥當初願意獻還三護衛,他還起兵靖難個什麼勁兒?”

看著在涼亭裡來回踱步,唸叨著“下一個就到孤了”、“四哥心狠手辣”、“咱們全家都要去地下見太祖”的丈夫,王妃周氏一時急躁,竟是脫口而出:“要不尋妾身的父親來商議?”

谷王朱橞等的就是這一句,連忙抓住周氏的袖子,連聲道:“好愛妃,好愛妃!”

周氏自覺失語,可話趕話被推到這個位置,一想起來四哥委實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如今要削藩,又拿下了李景隆,自家丈夫確實很可能成為下一個目標,竟是剎那間流下眼淚來。

“哭什麼?”

周氏面對著谷王朱橞的低吼,擦了擦眼淚,淚眼婆娑地說道。

“殿下放心,妾身這就去尋家父,總歸是有辦法,總歸是有辦法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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