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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密室。

今日擺了五個椅子,不光是一直站著的紀綱有了個座,還加了把制式不同的寬椅子,用來給身寬體胖的朱高熾坐。

兩名文吏早已化開了墨,端了筆硯,放在桌上備好。

“陛下請。”紀綱躬身道。

朱棣在紀綱的陪同下,當先進入密室,但他卻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雙臂搭在了厚厚的椅背上緣,站在了那裡。

朱高熾則是挪動著肥碩的身軀,艱難地從椅子後挪到椅邊,然後小心翼翼地坐下,又伸手將兩隻粗粗的手臂搭在扶手上扣緊。

如此,才算是徹底落座。

朱高熾抬起頭看向前方,只見密室之內點了十餘盞亮黃色的油燈,四壁上掛滿了大幅的刑具圖,而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面北的牆上掛了一張巨大的畫像,畫中人是個中年男子,穿著赤色龍袍,臉上沒有笑容,眉眼間頗有英氣,赫然便是他的爺爺、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

朱高熾微微愣了一下神。

朱高熾記得很清楚,縱橫人間無敵的父皇朱棣,其實是有心魔的。

這個心魔,便是明太祖朱元璋。

自靖難起兵以來,燕王府中就不再擺設朱元璋的畫像。

因為朱棣曾親口對朱高熾說,無數次夢到自己的生母在地下被朱元璋用馬鞭抽打,罵她出來朱棣這麼一個不忠不孝的逆子。

而朱棣在夢裡,亦是被五花大綁地壓在地上,被徐達大將軍和常遇春將軍一左一右,親手押著。

朱棣不敢動,也動不了,只能勉強側過臉去,看著生母受苦。

那種感覺,讓朱棣害怕極了,便讓燕王府中撤去朱元璋畫像,但不管用。

便是道衍做了場盛大的水陸法會,依舊不管用。

最後的解決辦法,竟然是朱高煦執著長槊守在朱棣門前,對朱棣說。

“俺們爺倆一起幹了這造反的勾當,無論勝敗,都是萬古不易的賊了,還怕爺爺幹卵?老頭子你放心,就算到了地下,俺一人一槊,定護的你周全,爺爺來了俺也不認!”

如此,大約是跟殺兄囚父的李世民有了尉遲敬德、秦叔寶當門神一般的原理,朱棣方才安睡,日後也就漸漸不做這噩夢了。

而朱棣也看出了朱高熾的心思,他走了兩步,來到好大兒的身後,一邊給朱高熾捏肩,一邊說道:“該來的躲不掉,便是你爺爺真的在地下等著朕,朕也早晚要面對,朕原想的是做出一番功績,如唐太宗那般,想來你爺爺也說不出什麼......如今遇到了姜星火,卻覺得或許真的在非開國之君裡,能超過唐宗漢武這兩位了。”

朱高熾的肩頭縮了一下,被朱棣強有力的大手給扳了回來,也不再試圖掙脫,而是有些懷疑地問道:“姜星火真的有這麼神異?”

朱棣詫然,旋即笑了笑道:“沒有親耳聆聽過,你不信是很正常的,便如道衍老和尚不是也不信?聽了姜星火一節課,王朝週期律沒研究明白,現在倒是天天在寺裡閉關,不知道參悟什麼呢。”

饒是舉了道衍大師的例子,朱高熾依舊是將信將疑。

“不說別的,便是你身邊那群智囊,楊榮、楊士奇、解縉這些人,跟你一起想了改革兩稅法的法子,你便一定覺得這已經是解決土地兼併問題目前最好的法子了,對不對?”

朱高熾點了點頭,反問道:“父皇覺得還有更好的法子嗎?”

“朕當然沒有,朕要是有,就不用讓你想了。”朱棣理所當然地答道。

“但是。”朱棣沉吟片刻,肯定地說,“你信不信,姜星火是一定有更好的法子來解決土地兼併的?”

朱高熾倒也誠實,他追隨自己的本心,搖了搖頭。

“我不信......”

這當然是很正常的心理,憑什麼大明帝國最聰明的一撥文官都沒想出來更好的解決辦法,一個身處詔獄的死囚,隨隨便便就能想出來?

若是如此,那豈不是意味著天底下最厲害的這一撥青年才俊,寒窗苦讀十餘年考中的進士,學的經史子集,都白學了?

再怎麼說,就算姜星火同樣聰穎過人,可換句最難聽的話說,三個臭裨將,還頂個諸葛亮呢。

楊榮、楊士奇、解縉,三個大才子,還頂不上一個姜星火?

朱高熾心裡暗暗搖頭,他根本不相信父皇得出的結論。

只不過,朱高熾也不好當面接著否定父皇朱棣,所以,也只能表達一下自己的態度,隨後便不言語了。

同時,朱高熾的腦海裡也不是沒想過,姜星火的解決辦法更勝一籌的這個可能性。

但是也只是一閃而過而已,瞬間就消失在了腦海中。

忽然,朱高熾覺得按在他肩頭上的手停了下來,而隔壁姜星火的聲音,也從面前密室西側由一組複雜的陶器與瓷器組成的擴音器中,傳了出來。

“上次我們講到了王朝週期律,其中的核心便是土地兼併與人口增長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也就是人地矛盾,這是導致王朝更迭的主要矛盾。”

“而歷朝歷代的有識之士,無不在努力探索適應時代變化發展的土地制度,意圖減緩土地兼併的速度,穩定稅基延長王朝壽命。”

“因此王朝前中後期的土地制度往往是不同的,甚至是南轅北轍的。”

“那麼高羽,你認為當前的大明王朝,應該如何做,才能解決或抑制土地兼併,緩解必定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愈發激烈的人地矛盾呢?”

朱高熾聞言,頓時正襟危坐了起來。

而他的腦海裡,不知怎地,忽然出現了二弟的那句“俺咋知道?”

沒辦法,小時候上學的時候,朱高煦面對先生的問題,基本上就是這一句固定答覆。

這句話對老師的殺傷力著實太大,甚至有個老先生被氣暈了過去,後來導致朱棣不得不單獨給朱高煦請先生。

而出乎朱高熾的意料,二弟朱高煦卻像是變了個人似地,磕磕巴巴但邏輯清晰地回答起了姜星火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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