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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印雪問他:“他們也是來看你的嗎?”

“不。”小鬼把頭往膝間更深地埋了埋,“我媽媽的肚子裡有新弟弟了,他們是來找醫生,用一個大機器看弟弟的。我也看到了……他還好小,都沒你的頭大。”

謝印雪道:“……我頭不大。”

小鬼吸著鼻子:“我還看到他們笑得很開心,其實我也好高興,可我覺得他們好像要忘記我了,怎麼辦啊……”

謝印雪覺得自己大概遺傳了沈懷慎的一些性格,譬如不會安慰人,所以他憋半天就憋出一句:“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小鬼抬起頭,淚眼茫然道:“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謝印雪不講話了。

他怕自己給小鬼解釋完這句話意思,小鬼會哭得更厲害。

但他不和小鬼說話,小鬼和他說。

小鬼絮絮叨叨道:“算了,我都死了,他們還是忘記我吧,這樣起碼他們不會再難過了。阿雪,我好羨慕你,你還活著,你爸爸肯定不會忘記你……”

謝印雪張唇打斷他:“我沒有爸爸了。”

“啊?”小鬼一愣,驚訝道,“你爸爸也死了嗎?”

“沒死。”謝印雪也環抱住自己的膝蓋,“但就是沒有了。”

說著他還笑了下,笑容亦頗似沈懷慎當年——比起笑,更像哭。

然後說:“他以後見我,說不定還要跟別人一起喊我‘小七叔’呢。”

小鬼震撼:“……我才死了幾年,活人的世界就已經變得這麼複雜了嗎?”

見謝印雪心情好像也很不好的樣子,小鬼安慰他:“你別難過了,要不我給你當爸爸?這樣你就又有爸爸了。”

謝印雪:“……”

謝印雪拒絕:“不要。”

小鬼往他那邊挪了挪屁股,把腦袋輕輕搭到謝印雪腿邊,退而求其次:“那你給我當爸爸吧。”

他小聲哀求:“我給你當兒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忘記我?”

謝印雪“嗯”了一聲,也不知是在答應給小鬼當爹,還是答應不要忘記小鬼。

不過小鬼很滿意,還得寸進尺:“你要記得再給我找個媽媽。”

聽他越說越離譜過分,謝印雪再傷感的情緒都沒了,他站起身拍拍腿上的草屑,居高臨下睨著地上的傻子小鬼說:“我是來送你上路的。”

“電視裡的人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要殺人。你要殺了我嗎?”小鬼表情呆呆的,“可我已經死了啊。”

謝印雪往他腦門上貼了一張符:“我不殺你。”

那符一碰到小鬼額頭,就消融進了他身體裡,謝印雪再往他眉心輕輕一點,小鬼身上陰森森的鬼氣便迅速褪去,他的面板逐漸變得雪白,嘴唇也紅潤起來,彷彿變回了生前模樣。

謝印雪往他懷裡塞了許多香火:“拿著,路上吃。”

“我還是不知道要去哪。”小鬼問,“阿雪,我上哪條路啊?”

謝印雪扶著他的肩,幫小鬼找到方向:“你往前一直走,走到天黑就行了。”

“我孤星入命,你做不了我兒子,所以我送你去找一對更愛你的新爸爸和新媽媽。”

“走吧——”

謝印雪放下手,目送這隻死時惦念父母,便滯留遊蕩在人間無法投胎的小鬼踏上往生路。

他則回到明月崖繼續修行,偶爾旁敲側擊小小打聽下沈懷慎的近況。

而每一回打聽到的結果,都與上一次無異——沈懷慎並未再婚,也沒有第二個孩子,他始終一個人待在沈家老宅,平日裡除了管管族中事務,就是栽花養花,日子比謝印雪過的還要寡淡。

轉眼又是一年寒冬至。

謝印雪在明月崖後院裡一圈圈踱步時,發現有名曲眉豐頰,杏臉桃腮的女子站在臺階前看他。

那一天雪勢頗大,紛紛落了滿地,積了厚厚的一層白,踩上去能沒過人的腳踝,謝印雪在雪中走了數圈,雪面上的腳印卻時斷時續,時有時無,連貫不起,不過他身上未落半點寒霜,如緞柔順的髮絲隨寒風輕輕飄揚著,乾燥不見一絲水汽,而那女子剛踏出屋簷幾步,肩頭和髮梢就綴了數片雪。

謝印雪立刻駐足停下,隨手掰斷一截院中隆冬裡掉盡葉子的枯枝,化作一把傘,雙手捧著遞到女子面前:“香菱姐姐,撐把傘吧,你的頭髮都被雪打溼了。”

女子聞言抬手隨意拍拍肩上的雪,卻沒管頭頂上的,她也沒去接謝印雪手裡的傘,只俯下身對謝印雪說:“阿雪,不要叫我‘香菱姐姐’,叫我‘陳媽’吧。”

“這不會把你叫老嗎?”謝印雪不解,“你好看年輕,我該叫你‘姐姐’呀。”

女子聽見他誇自己漂亮,用被雪風吹涼手背碰了碰自己羞赧發熱的臉,固執道:“我就要那麼老。”

謝印雪還想再說什麼,女子卻倏地翹首朝明月崖大門望去,眼眸灼亮瑩瑩:“你師父回來了!他又不帶傘……”

前一句語氣歡欣,後一句透著埋怨。

即便如此,她也沒去拿謝印雪手裡的傘,只快步走向大門,對同樣滿頭白雪的青衫男子陰陽怪氣道:“陳師父,我不是買了好多把傘嗎?您老今早出門怎麼又是一把都不帶?”

青衫男子看了眼她髮間的雪,便低下視線,嘴唇張了張,看口型約莫是想說一句“忘了”。

女子卻攔住他:“別說是又忘了。”

青衫男子只好改口:“不,是今早出門時,雪還未下,我便偷懶不帶,結果出門不久竟就下起了雪。”

“行吧,那你下次要記著了。”女子推他的背,“我做好飯了,快和阿雪一起來吃。”

青衫男子被她搡得腳步趔趄,臉上神情無奈。

年輕女子在他背後悄悄轉過頭來,對著落後幾步的小謝印雪無聲比口型,叮囑道:叫我“陳媽”。

謝印雪在那一日終於懂了陳玉清為何雪天出門從不帶傘。

世間之大,買不到一把傘嗎?

縱使買不到,堂堂陳玉清又弄不來一把傘嗎?

——原來世人眼中冰壺秋月、高山景行的陳玉清,也會誤人又誤己,傷人又傷己,害人又害己。

年幼的謝印雪將那把誰也不肯用的傘放到牆角,邁步也走進屋內。

長大後的謝印雪卻撿起了那把傘,撐開打在頭頂,抬腿跨進風雪之中。

冷冽的風夾著些細雪撲到他的臉上,不冷,卻有些隱隱的痛。

他嚮明月崖的大門外走去,可門外仍是明月崖,不同於這邊滿目慘白的隆冬霜色,那邊的明月崖雖也開著遍山似雪的梨花,但天光明媚,是個春日好景,偏偏院中跪了三個人,正中央為首那人身形瘦削,頭髮花白,著實敗這繁花似錦的秀麗景緻。

“梨花落後清明。”

陳玉清走到院中,與那三人說:“我的後事,就辦在那時吧。”

“他會活下去的。”

頓了頓,陳玉清又道:“他不會記得太多事,莫要告訴他。”

三人叩首起身,面有愧色,語帶歉意:“玉清,抱歉。”

“我馬上就要解脫了,你們何須與我道歉?”陳玉清笑了,“是我對不起他啊……”

他大笑著一連倒退數步,最後被臺階絆倒在地。

謝印雪心臟也跟著猛地一墜,本能地鬆開手指扔下傘想去攙扶陳玉清,然而當他想起觸碰解忘尋時發生的事時,謝印雪又僵住脊骨,停滯動作,身體保持成一個彎腰伸手的姿勢。

纖細冰冷的指尖瑟縮著顫了顫,正要收回來時,卻忽然被一雙指節更加枯藁的手抓住——陳玉清拉住了他。

謝印雪被拽進了另一處場景。

陳玉清取代他躺到了病床上,整個人瘦骨嶙峋,再無當初出塵脫俗飄然若仙的半分模樣,可他撫摸謝印雪發頂的力道,依舊和當年在涼亭內時別無二致。

溫柔、慈和、憐愛……

所有能讓人感覺溫暖舒適的詞語,都可以用來形容它。

謝印雪伏在床畔,視野逐漸模糊,他的手分明還被陳玉清握著,但陳玉清的聲音卻彷彿從遙遠之地由風吹來般縹緲:“印雪,是師父對不起你,以後的路很難,你要自己走。”

謝印雪搖搖頭:“師父,您不用擔心,這條路我走得完。”

“你想看的那場雪,看到了嗎?”

謝印雪說:“我看到了。”

那場雪在陳玉清死的那一年臘月,謝印雪就看到了。

每一片落在明月崖的雪,謝印雪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如今陳玉清近在咫尺的容貌與輪

楠諷

廓,卻被混淆成一團怎麼都撥不開的霧,蜷在謝印雪眼眶中,似乎只有等它凝聚落下後,謝印雪眼前的世界才能重新放晴。

但當它真的化作一場溼漉漉的雨時,被沖刷掉的全是陳玉清的面容。

謝印雪目光中逐漸清晰的只有那座寫有【陳玉清之墓】的孤寞小墳。

他的手還被人緊緊攥著,謝印雪眨了眨眼,那人便伸手為他擦去腮邊的淚:“再看他一眼吧。”

謝印雪說:“陳媽,師父已經看不見了。”

“噯!我哪是讓你看你師父,他都埋進土裡了,你見得著才怪。”身穿白衣的陳媽笑出眼淚,她掰著謝印雪的肩,讓他回頭,“我是讓你看還能看見的人。”

謝印雪被她帶著側首,他們身後,是暮氣沉沉,垂垂老矣,一頭鶴髮比梨花和雪還白的沈懷慎。

“他已經這麼老了嗎?”

謝印雪問陳媽:“他老的太快了。”

“是啊。”陳媽攏攏耳邊耷下的灰白髮絲說,“所以你再看他一眼吧。”

謝印雪卻不敢再看了。

他每見沈懷慎一次,沈懷慎就會比上回見時更老一些。

沈懷慎頭髮都白完了,他又還能再看他幾眼呢?

於是謝印雪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身體很不舒服,胸悶得喘不上氣,扶著額想勻氣歇會兒,但耳旁老嗡嗡直響,喧鬧吵嚷聲一陣接一陣,有個中年男人在他附近歇斯底里的喊——

“他怎麼又把自己埋土裡了?!”

“你們別愣著!趕緊把他挖出來!挖出來啊!”

“啊——!沒土我要死了!”

淒厲的慘叫聲逼的謝印雪不得不睜眼,掀眸剎那卻見一個黑髮青年腦袋衝下就要往剛被人揪出來的坑裡栽。

中年男人急忙對護工們高呵:“快捆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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