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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晚間良恭在瞿堯屋裡會局,良恭言談裡將瞿堯好一陣恭維,說得瞿堯臉上火熱,胸中大喜,一隻手提著柄白釉壺,一隻連連搖撼道:
“什麼舉足輕重,不過是仗著祖父的臉面,老爺肯體恤而已。要說要緊,還是你的差事最要緊,我們大姑娘是老爺太太的掌上明珠,容不得半點差池,你只要把大姑娘照看好了,老爺那頭什麼都好說。”
說著,吃盡一杯酒,略略放下聲來,“你雖籤的五年的活契,不過我勸你,別想著走,要想著留。”
良恭卻不是安心來做下人的,見他吃得半醉,懶得扯謊敷衍,只笑著不語。
“我曉得你的意思,咱們讀書人心氣高,哪裡甘心一世與人為奴。”瞿堯瞭然地拍拍他的胳膊,繼而又說:“我是替你打算。將來大姑娘出閣,總要帶些人往常州去,你伺候姑娘沒什麼岔子,老爺自然叫你跟去。”
“去了還不是給人做奴才。”
“噯,那可不是一回事。我們安家那大爺將來勢必要高中,他做了官,你在他府上當差,只要得他信賴,又能書會寫,少不得在官府衙門替你謀個差事噹噹。你細想想,這條路不比什麼科考入仕更穩當?況且這年月,官中無人,你就是中了進士又如何?”
一語驚醒夢中人,良恭低頭思量須臾,假作無意地笑著為他篩酒,“聽著跟做夢似的。我早就沒這些打算了,想都不敢想。不過混口飯吃。”
“就是混飯吃,那做官人家的飯也比別家的飯好吃些吧?你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子。也就咱們兄弟要好,否則我才懶得說這些後話。”
“多謝多謝!你我二人還有什麼說的呢?管鮑之情也不過如此。”良恭自斟一杯,擱下壺來提起箸兒發笑,笑間斜他一眼,“這安表少爺果真一定能做官?”
瞿堯“啪”地拍下箸兒,““十有八九的事!安大爺是個讀書的人才,自考童生起便名列前茅。去年秋天考舉人,他一定是中了,否則早就來信告訴老爺了。沒來信,一定是等著這月親自來報喜。”
“好,就當他中了舉。就一定能中進士?”
“咱們老爺是什麼人?那是生意人!他出錢助人讀書,給大姑娘揀男人,能揀個不成才的?你放心,咱們老爺看人準。老爺為什麼給大姑娘預備那些嫁妝,還不是為了等安大爺高中後,姑娘帶著這些錢過去,好打點官場。他連將來仕途鋪路的錢都給安大爺預備好了。”
“多少錢?”
瞿堯歪著一雙醉眼,笑得高深得意,彷彿有成千上萬白花花的銀子擺給他看。
那白花花的十萬銀子,卻築了尤老爺的愁。外頭人不知道,他當家的是清楚的,眼下能週轉的就這剛收回來十萬兩。蘇州織造坊那頭,朝廷已有三年的賬未結,墊進去的銀子早砸了個萬丈窟窿。
此刻若換了邱家,朝廷未必肯按數清賬,少不得有大的虧空。再則,朝廷忽然將馮大人調回北京,也難說不會牽連到他。
如今尤家已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尤老爺簡直不知道該拿手裡這十萬現銀去疏通那條路好。
曾太太不清楚外頭這些事,只道:“正好了,收回這十萬的賬,那頭李大人就要到了。看他開個什麼價,只要不是天價,咱們還有銀子去填他這個新造的洞。”
“就怕他是個無底洞。”尤老爺攏攏法氅,笑意散淡地呷茶。
隔半合,他擱下茶碗,抿抿嘴皮子,有些難啟齒地暈開笑眼,把在鋪上理衣裳的曾太太睇住,“太太,我是這麼打算你看恰不恰當啊。這十萬銀子,抽出三萬湊妙妙的嫁妝。我算了算,不過三年安閬就能狀元及第,到時候就是使銀子的時候,妙妙帶著這筆錢過去,正好趕得上。”
曾太太理衣裳的手慢慢停下來,仍是埋著眼沒看他,只把那衣裳的兔毛襟口細細撫著。
衣裳是趕在年關前請師傅裁給鹿瑛的,怕她此番回家冬衣帶不夠。雖說是入春,嘉興的天卻遲遲暖不起來。
尤老爺半晌不聞她說話,心裡也不自在,隨手揀起炕桌上的點心塞住嘴,只怕哪句話說得不好,招出夫妻間的嫌隙。
虧得曾太太宰相肚裡能撐船,自己思想半日,聽見他老鼠似的“嗑哧嗑哧”吃個不停,便把衣裳疊在手裡,走來榻前拍拍他的肚子,“快別吃了,大夫怎麼說的?吃得低頭都看不見腳了。”
其實尤老爺年輕時候不肥,身段風流,人才倜儻,也不好吃。是打妙真親孃辭世他才落下的這毛病,不吃不行,一歇下來就忍不住想,想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只能不停往肚子裡塞東西。
塞了這些年,人脹的像個球,就怕哪裡漏氣,“砰”一聲炸開,灰飛煙滅。
曾太太看著他,知道他這“心寬體胖”底下的苦。也死死記得先太太嚥氣前拉著她的手說下的話——
“小倩,我叫他將你扶正,既是為你,也是為他。你有個好歸屬,他也有人伴著,豈不兩全其美?”
先太太就是這性情,貌美心善,簡直是落世的菩薩。這些年,就算尤老爺對兩個女兒有個偏心的時候,曾太太想著先太太,非但不忍怪罪,連自己也偏心起來。
她抱著衣裳重重嘆了口氣,“也好,趁這會有這筆大的進項,添上也好。我曉得這幾年外頭行情不行,若等以後,還不知等到幾時才有。”
尤老爺忙賠上笑臉,鬆緩了骨頭,接了衣裳走去放在櫥櫃裡,“我就怕你多心。鹿瑛前年出閣陪了現銀三萬八,要陪妙妙現銀子六萬八。翻了一番去,我自己也覺得我不是個當爹的。”
“可是有什麼法?妙妙有病,往後發了病,安家就不看我的臉面,看那些銀子的份上,也得好好待她。你道我怎麼放著那些現成官家少爺不揀揀安閬?那些富貴人家,未必會為咱們家幾個錢委屈了自家少爺。”
待他轉過身時,已是淚流滿面,一邊哭一邊笑著走回來,“我不過是想花錢買妙妙個平順日子過。咱們能護她到幾時?總是要死在她前頭的……”
說到此節,漸漸有些泣不成聲。曾太太忙握住他的手,“我懂的,我懂的。我又不是要與你計較這些。”
她自己也沾溼眼眸,低下頭來,“只是眼下鹿瑛與姑爺回家來,可別提這事,怕他們多心。”
二小姐鹿瑛是三月初八那日到的嘉興,由湖州走水路過來。本該二月中旬就到的,可二姑爺一路訪友會親,硬是給耽誤到這會。
她這一到,一掃妙真與馮二小姐離別之哀,難得喜上眉梢,初八這日起了個大早,留花信在家預備玩意,只帶著白池跟管事的往碼頭去迎。
天色朦瞳,良恭支著一條腿,與駕車的小廝坐在車前,倚著硌人的車稜哈欠連連。碼頭尚遠,他闔上眼,想著再睡個回籠覺。偏四野的風不饒人,吹得身上寒噤噤的。
那小廝看他一眼,貓著聲說:“別睡,一會醒了就病。你是頭一遭見我們二姑娘吧?別看二姑娘年紀比大姑娘小,人卻比大姑娘懂事得多。從前親友們都說,二姑娘像姐姐,大姑娘倒像是妹子。”
良恭抱著胳膊笑了笑,“二姑爺的為人呢?”
“二姑爺好耍,別的倒沒什麼,耍得高興,不論上下,邀著大家一齊吃酒。是個爽快人。”
背後簾子倏然挑開,妙真探出頭來,先把良恭警醒一眼,“你可別跟著他吃酒,他酒量好得很。”再把那小廝剜一眼,“我很沒有做姐姐的樣子麼?”
那小廝暗地裡衝良恭吐吐舌,不敢多話了。良恭扭著腦袋看她一眼,“外頭風大,姑娘安生在車裡坐著吧。”
妙真聽見他們嘁嘁談論,自己坐不住,也來沒話找話說。他們又不說了,她有些不得趣,待要縮回去,又看見良恭脖子上一條斜斜的長疤。
還是那時馮二小姐撓的,別的地方都好全了,就這裡落下了疤。細細的一道,從耳根子底下斜斜地破下來,彷彿開天闢地的一道裂痕,切斷了他的脈搏。卻在結尾處,點著一個上下滾動的喉結。
她紅著耳根子橫他一眼,“把你那腿放下去!吊兒郎當的,成什麼體統!”
良恭看看她,又垂眼看看那隻黑靴子,也是她賞的。就看這份上,他把腳放下去,懸到車外。
妙真正得意他的聽話,不想他卻把一條盤著的腿支起來,似乎是挑釁地斜了她一眼。
“嘎吱嘎吱”的聲音落滿山道,迎著日出,妙真滿臉漲紅,不知是映的日光,還是慪得血湧。
她想想氣不過,對白池道:“天煞的狗奴才,膽敢拿眼斜我!”
也是有意叫簾外的良恭聽見。他一定聽見了,卻毫無反應。
白池還算稱她的意,瞥那簾子一眼,一把纖骨懶洋洋地顛晃著,“又為這沒要緊的小事生氣,回去告訴瞿管家打他一頓板子就是了。”說著,她撩起窗簾向外看,輪廓被日光鑲滾得分外溫柔,“二姑娘他們都到了,也不知道舅老爺他們家的人幾時到。”
妙真心下還為良恭生氣,聽見這話,冷不丁想起花信的提醒。舅老爺家的隊伍搭著安閬,他們應是一齊到的。
她笑道:“常州離嘉興遠些,舅舅家的人與表哥必定是晚些到。”
“不會在路上出什麼事吧?”
“怎麼會,舅舅家裡有家丁護著。”妙真看著她微鎖的眉頭,忽然有些擺不準自己的位置。
但無論如何,她自己才是那個“狀元夫人”。
她定了定心,去握握白池的手,“表哥來往嘉興好幾回了,也算熟門熟路,就是不跟著舅舅家的人,也不會有事的,只管放心。”
白池抬眼,有絲驚詫從眼中一閃而過,頃刻就回付給她一個微笑。心裡卻有些難言滋味,既愛妙真這知禮大度,又怨她這知禮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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