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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囀魚遊之間,晃去了大半月。良恭對府中諸事已熟,也大概摸清了這府上眾人的脾氣。

底下眾下人都還和善,各有事忙,都不是愛尋釁挑事之人。這自然歸功於瞿大管家的約束調理。

因有瞿管家幫襯,省了曾太太許多瑣碎,她終日不過操心家人與照管各家人情往來,核算各項開銷等事。

因眼望中秋,時下諸事忙碌,生意場上自有尤老爺去應酬,各家節禮由曾太太操持出.入。這日收到她親生女兒鹿瑛的家書並節禮,便使人去叫妙真到屋裡來回信。

妙真由屋裡梳洗出來,聽見東廂房內林媽媽正板著音調訓人,以為是白池遭了殃,她忙繞去解救。

誰知走門前一瞧,是良恭站在那裡。到底男女有別,有個小廝近前伺候妙真,林媽媽始終不放心,病才好些就一刻不鬆懈地暗盯著良恭,可算在昨日拿住了他一點不妥。

這廂林媽媽道:“你昨日下晌在廚房裡吃飯,是不是吃了酒?大姑娘不喜歡聞見酒味,你常在這院裡出入,把她燻著了怎麼好?這還是小事,倘或你吃酒犯了瞌睡,沒聽見招呼,出了什麼事情,誰來擔待?”

良恭並不是好酒之人,昨日傍晚也不是他吃的酒。是在廚房裡有四五個小廝聚在一處飲酒吃飯,不留神碰灑了杯溼了他的衣裳才沾帶的酒味。

他卻不辯,只拱手回“是”。林媽媽見他不是那抵賴推脫之人,倒有些放下心,鬆緩了調門,“我不是那刻薄刁鑽的婆子,只要你把大姑娘看顧好,別的我都不管你。”

妙真躲在外頭聽覷一陣,想著這會花信白池皆不在院中,她獨自到太太屋裡去,太太見沒人跟著,未免又要怪到這些人頭上。

於是這般,趁良恭門裡出來,她假意才從屋裡走過來。看到他便抬著下巴道:“正好,我要到太太屋裡去一趟。”

良恭打了一供,跟在她後頭。她刻意嗅了嗅,並沒嗅見什麼酒味。但看他身上穿的還是昨日那身靛青的裋褐,便側著臉瞟他一眼,“你沒洗澡換衣裳?”

“洗了。”良恭在後頭淡應了一聲。

“哪裡洗的?”

“到外頭小廝們睡的院裡打水洗的。”

妙真滯後一步,圍著他嗅了一圈,“你沒用胰子洗?要用胰子搓一搓曉不曉得,那樣才會留香。”

時日一久,良恭發現她是個話窟窿小姐,因這日漸加深的印象,驅散了幾寸她的美貌所帶來的距離。偶時甚至覺得她是隻蒼蠅蚊子,嗡嗡唧唧沒完沒了。

她又愛乾淨,看別人都是髒的,只她乾淨。兩個手指頭擰起他肩頭一撮料子,扇面擋住半張臉,注目滿是嫌棄,“洗了澡就該換衣裳,仍舊把髒衣裳套上去,又沾一身的汗,豈不白洗了?”

說著話,已走到園中來,良恭見周遭無人,向邊上一讓,臉色微微有些不耐煩,“小的明白。”

妙真見他不高興,反倒自得其樂,彷彿是終於逼出他一貫卑躬屈膝底下藏著的一點真面孔。她露出蔑意笑道:“你敢駁我的話。”

良恭看她一眼,“小的並不敢。”

“那你怎麼好給我擺臉色?”

良恭立時咧出一口白牙,對著日頭森森地晃一晃,“想必是姑娘看錯了,小的一直是這模樣。有時候不笑,是在想事情想得出了神。”

因他身量高,臉對著臉,使妙真驀地感到一點壓迫。她一時有些嚇住,轉過念頭一想,真是不該,他算什麼東西?便橫他一眼,搶道朝前走了幾步。

良恭一步抵她兩步,在後頭悠哉悠哉地走著。走得一會,忽然從容開口,“這衣裳是夜裡洗過的,天氣大,挑在竹枝上,一夜就吹乾了。”

怪不得,還嗅到他身上有股子皂角清香。妙真當他這番解釋是在俯首認錯,心下也就寬恕了他,慢著步調問:“你在想什麼?”

“什麼想什麼?”

妙真冷眼回頭,“你方才講,有時候是在想事情想得出神,是想什麼?想讀書的事情?”

良恭歪著嘴在太陽底下笑起來,“我這樣的人,還想什麼讀書?是有些放心不下家裡。”

這笑容恰似滿園秋意,儘管是秋老虎,畢竟不是夏天了。天高得蕭索,風也扣著殘紅慘綠的氣息。但從他漫不經心的語調裡,妙真仍聽出一絲悶燥的不平之意。

她不由得細細窺他,懷著憐憫繼而往前走。猶猶豫豫間,還是問了:“你家裡都有些什麼人?”

良恭照實道:“父母早亡,還有個姑媽,眼睛不好,也是常常纏綿病榻。我進府這大半月,還不知道她怎麼樣了。”

“家中再沒人照料她了?”

“走時我託了兩位鄰里看顧著。”

妙真倏地站住,扭頭向他招招扇。良恭以為她又要作怪,懷著不耐煩走近。

卻聽她說:“我告訴你,今日是放月錢的日子。我們家從不拖下人的錢,少不得你今日也能領著這大半月的銀子。你拿著這錢就可以回家瞧瞧。”

聽得良恭一怔,一顆心彷彿有涓涓的溪水淌過去,將他才提起的一股浮躁不平之氣滌淨。他一時不知如何對答,悶著不作聲。

沉默得尷尬,妙真此刻真恨自己這管不住的好心,明明打定主意要借刁難揭開他的真面目,誰知又犯起蠢來。

她左思右想,待要尋點難聽話敷衍過去。

良恭的嘴皮給太陽曬得有些乾裂,他向口裡抿一抿,要看她,又警惕著這不合規矩。只得剔起眉骨笑了下,“沒這樣的規矩,老爺太太沒許我的假。”

妙真張口便道:“老爺太太沒許,我許。我這兩日用不著你,你只管回家歇一日好了。”說著眼珠子向下一瞥,想到個遮掩這份善意的由頭,“何況你前些時答應我的,要在外頭買椒鹽肉餡果子我吃。拖了這些日子,你難道是敷衍主子?”

良恭趁勢應下,“小的一萬個不敢。多謝姑娘成全。”

“誰有那份閒心成全你?我是記掛著果子吃。”妙真嗤了聲,自行前去。

走到曾太太屋裡,聽見是為回信的事情叫她來,她忙挽著曾太太問:“鹿瑛來信了?有沒有問起我?”

曾太太才聽瞿管家算完各處的開銷,算盤珠子此刻還響徹耳畔,哪裡還經得住妙真吵鬧。“哎唷哎唷”叫苦連天地去取了信遞給妙真,“你自己看吧,你妹妹的字比在家時長進了。”

妙真迫不及待展開來瞧,信上鹿瑛道明在夫家的境況,倒是一切都好。又問及孃家人,特地問了妙真說:“姐姐身子安否,日食幾餐,日睡幾更?”

看到此節,妙真淚浸眼窩,抱著信在椅上嘰咕,“鹿瑛說在那頭什麼都好,想必是怕我們掛心,只報喜不報憂。娘,我是不信的,新媳婦進門,哪裡能樣樣都順?咱們回信給她,叫她今年年節後同寇立一道回家來一趟。”

曾太太傳了筆墨上來,擺在炕桌上,叫了她過來坐,笑道:“她的婆婆是你們的親姑母,公公是你們的姑父,還會苛待她不成?況且他們家的絲綢生意,還是靠你爹牽頭引線出了本錢才撐起來的。誰這樣沒良心?”

這位姑母家遠居湖州,雖是親戚,到底隔得遠。妙真記掛妹子,也有心要叫她回孃家來瞧瞧,便提著筆與太太爭,“節後叫女兒女婿回孃家一趟也不算為難吧,怎麼不行?娘就不想妹妹?”

做親孃的哪有不想,也就答應著朝紙上點點,“那你就寫你爹身子有些不好,叫他們回來瞧瞧。”

妙真歪著腦袋一笑,“又賴給爹?”

“不是我要賴他,本來嚜,他這幾日仗著應酬,又吃又喝的,半點不顧大夫的囑咐。昨晚上跑肚起夜了三次,不是他自己作死?”

妙真依這話把信寫完,等曾太太看完封好交給那頭來送禮的人,仍賴著不走。

屋裡來回話的人多起來,各媳婦領著外頭那些送拜帖的婆子來拜見,一時間絡繹不絕。空隙裡曾太太見妙真還坐在那端,心下奇怪,她是最煩人多嘴雜的,怎麼聽了這大半晌人情來往的客套話還不走?

應酬完幾路人,曾太太喚了涼茶瓜果,因問:“你怎麼還坐在這裡?今日倒怪,坐得住,平日聽見這些應酬話,早跑沒影了。”

妙真記著許下給良恭的話,怕她忙起來顧不上發放月錢,有意提醒,“娘今天忙得很,我坐坐看有沒有幫得上的地方。”

曾太太很是受用,歪著臉向跟前媳婦笑,“咱們家大小姐長進了,也要學著辦家務了。”扭頭喜嗔妙真,“都辦完了,你要幫忙,等明日吧。”

“就沒別的事情了?娘再想想。”

“哪裡還有什麼事?”

妙真笑著挨來這頭,“還有件要緊事,放月錢呀。花信那丫頭,頭兩日就惦記著了。”

曾太太不由得好笑,“她惦記什麼?又沒個孃老子,得了月錢,還不是給她舅舅拿去吃了賭了。”

“她舅舅說給她攢起來。”花信的舅舅也在尤家當差,不過是在外頭跑腿。人家的家務妙真是管不著的,只是借花信的由頭來催促。

曾太太也沒疑心,彈著裙道:“叫你屋裡那些人去總管房裡領吧,我吃過午飯就把這筆賬勾到瞿管家那裡了。”

妙真得了訊息便辭將出去,曾太太望著她轉出屏門,臉上笑意未收,便是一聲長嘆,“這丫頭,還不知道家裡的難處呢。”

跟前媳婦走來說話:“姑娘是千金小姐,哪裡懂算賬?只曉得要吃要穿就張口。這兩年還虧得太太打算細巧,才將這個家裡裡外外維得體面。”

“她不懂最好,樂樂呵呵的,不必跟著我們大人犯愁。眼下只等著再有一筆進項,把她的嫁妝備全,豐豐厚厚送她出了閣,我們也就少操些心了。”

說著,曾太太隨手把手邊的賬本闔上,笑得勉強,“我也只能做到如此了,老爺外頭難,這幾年生意愈發不好做。官場上又沒個定數。成日換來換去的,這個也不好得罪,那個也要去周全。剛周全了他們,又是罷的罷,免的免,這幾年,竟沒個穩固靠山。”

這廂說完,又似放心不下,踅出屏門,倚著門首朝場院中望去。妙真早跑沒了影,院中卻是幾片調冷黃葉隨風漫卷,太陽照不到身上來,那風便有些時節變遷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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