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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恍惚

油桐樹下的那個女孩叫秦筱雯。

在郎華的印象中,她總是喜歡將金棕色的柔軟長髮在腦後綁成一隻鬆鬆垮垮的低位斜馬尾。馬尾中後段有一段翻翹燙卷,兩鬢的髮絲則分別用一隻粉色蝴蝶結頭繩紮在末端,搭在胸前。

印象中她該有一抹淡眉隱沒在細碎的齊劉海後。修長微揚的眉毛下是清澈明亮的瞳孔,是微微顫動著的長長睫毛。

印象中她的瓜子臉上瓊鼻微挺,面板白皙無瑕透出淺淺紅粉,雙唇單薄如花瓣般嬌嫩欲滴。

印象中她最喜歡身著一件碎花連衣裙,臉上綻放著最陽光如同鄰家女孩般的微笑。

而不是現在這樣,滿臉血汙和灰跡,眉毛燒焦、粉白色的嘴唇乾裂脫皮……

她甩開郎華的手,流著淚大聲吼叫。

“郎華你怎麼就不明白?我要是跟你走了,秦家剩下的這些人就死定了!他們就真的再也沒有活路了!”

“那你呢?你為什麼就不能為自己多考慮一次!”

郎華心頭的怒火瞬時便燃了起來,他抬手就再要去扶女孩的肩膀。

“郎華首領,請你自重!”秦筱雯冷著一張臉躲開,“我現在是秦家當代家主,並非人人皆可拿捏的小姑娘!”

“筱雯,這件事你讓我來想辦法好嗎?”

郎華的聲音裡有哀求的意味,她卻選擇了視而不見。

話一開口,便止不住地有些苦澀:“沒用的,你幫不了我,更幫不了秦家!”

“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勸嗎?”

“郎首領,你走吧。我與你從今往後再無瓜葛。”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爭吵。

——

第二節往事

百年前某段歷史對於郎華這個年紀上下的人而言,應該算作一段往事。

其實對於當下這種難捱的階段,或許從前任何不論輝煌還是黯淡的歷史,都該不再擁有什麼意義

因為它對於當下的境況毫無實質性的幫助,因為所謂借鑑歷史要以存活下來為前提,所以大概不會有人去駐足看上哪怕一眼。

兩年間,詭異擴散的黑色濃霧侵染了整顆星球,再之後整個世界給予人的觀感,便是屬於血液氧化後的黑紅。

數十億條生命在轉瞬間消逝,億萬生靈以天空、海洋、陸地為戰場展開廝殺。

地球原生物種間的矛盾從未有過如此激化的一刻,原來將所有個體、種族放於名為進化的同一跑道上後,某種有關生存的競爭會這麼快進入白熱化。

而無論是初始時刻地球物種間的博弈,還是後來外太空侵略者與地球生物間的獵殺和反抗。我們所不能否認的是,當我們回過頭來尋找根源,就會發現這一切都應源於以往歷史中的某個時間節點。

這場大災變發生於2275年的地球。

在末世發生前大約一百五十多年的時候,人們擔憂了一個半世紀之久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終於還是沒有爆發。由兩極爭霸到一超多強後的世界,雖然在區域性地區摩擦不斷,但相對來說進入了較為平穩的發展期。

經濟騰飛、文化交融,最終在歷經一百多年的醞釀後一舉促成了全球政治形態的躍遷。全球化政治共同體——地球聯邦,在全民公投下宣告成立。依照《區域性高度自治法案》成立的鬆散聯邦,包含歐盟、亞太、中東、拉美……等多處行政區劃。

在消除絕大部分軍備武裝後,結餘出的人力、財力和物力又一次地刺激了經濟和科技的騰飛。尤其以航空航天、基礎物理和生物科學等相關領域獲得的資金支援最為雄厚,也帶來了顯著的研究進展。

其中,空間物理科學在時空理論及多維空間技術方面突破出前所未有的嶄新局面,據說將有助於加深人類文明對自身和宇宙的深層認識。

媒體人將這一訊息廣而告之,直言當下為知識爆炸的新時代,是人類文明進化為多行星物種,走向太空建立恆星級文明的關鍵時期。

而最終科技進步反哺社會後化為生產力,催生了諸如全球衛星通訊網路TeledesicⅡ、聯邦即時論壇“FS社群”、“百核”電站等一系列軍用轉民用設施,也催生了諸多在自由貿易中掌控經濟命脈的跨國財團家族。

歷經五十多年的政治洗牌,各洲自治委員會議員席位大多為各家族財團所把持,以平民身份透過選舉的則寥寥無幾。但無論高層中人如何爭權奪利,普通人生活平穩如常,也就沒什麼不滿之處。

直到2275年的一個尋常冬日,瀰漫全球的詭異黑霧猝然爆發,末世開啟……

——

第三節迷惑

我是郎華,我知道自己是郎華。

這樣說似乎有些奇怪,但事實上在幾分鐘前,或許更短暫的時間前,我還不曾反應過來這樣的事實。

如果我記得沒錯,我此刻應該還躺在基地後勤醫院的病床上。

在此之前我已經睡了很久,原因是所遭受的重創超越了身體能夠承受的負荷。

在昏迷的那段日子裡,我的意識應該都還在醒著。

因為當時在我眼前有一個漫長的,光怪陸離的夢。

像小時候一直在做的夢一樣。

但現在應該是我醒來後的第三天或第五天了。

從長時間的昏迷中醒來後的具體時間記不清楚,我只記得每晚會躺在床上瞪著眼直到凌晨,然後眼神迷濛,淺淺地睡上兩個小時。

這次入睡後,便有了眼前的這一幕。

當下眼前的和昏迷時做的那種普通的夢不一樣。

我想這便是我意識惺忪的原因所在了。

因為眼前的一切是從沒發生過的。整個世界被劃分為許多不規則塊狀的事物,每一個都是正在放映的畫面。不同位置的畫面之間是模糊的黑霧,世界的更遠處則是更加濃黑的霧氣。

而每一個畫面裡,都有一個郎華,也就是我。

那是栩栩如生的我,穿著我常穿的衣服,說著我會說出的話,身邊發生著在我身邊發生過的事情。

據說一個人的視角上下有150度,左右有230度。如果這個人足夠敏銳,還可以聯合五感和直覺來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但唯獨,只有在照鏡子或看錄影的時候才能面對面地看到自己。

一個人最熟悉的是自己,最陌生的也該是自己。

我看到自己在說話在喊叫,完形崩潰以及語義飽和現象反而讓我對眼前的自己更加陌生。

但毫無疑問,那的確是郎華。

我也該是郎華,可我並不是在用眼睛看。我可能懸在了半空中,但我看不到我的手、胳膊以及身體。

我不確定半空中是否也有一個我,我不知道此時此刻覺醒的意識是否存在於一個實體中。

我不確定我是用一雙眼睛在看。

或者說我根本看不到此刻正在半空中的自己,我只是被動地看著那些畫面中的郎華和他們。

除了看,我什麼也做不了。

正常的夢不該是這樣的。正常的夢就該像我昏迷時或小時候做過的那些,雖然可能是支離破碎的片段,模糊不清的畫面,但我理應身在其中。

而不是處於這樣的一種視角。

這樣,簡直就像是一個外人。

這方世界四周有著我最熟悉的濃黑霧氣,在我愣神的那幾個瞬間中,黑霧所在的區域已經向這方世界的中心蔓延擴散了許多。

許多畫面被吞噬了,更多畫面在絲絲縷縷的黑霧遮掩下也愈加模糊。

在黑霧瀰漫的過程中,我看到許多熟悉的人和物。

包括那些早就死在討伐戰裡的215團戰友和屬下,包括那柄自我手中穿透義山哥胸膛的寬刃陌刀,還包括小黑子被子彈擠爆心臟的痛苦神情。

不,最後這個是不對的。

小黑子在陣前被擊殺的時候,我還處在昏迷之中。

這是我在腦海中想象出的,我能感覺的到,最後這個是拼湊出的。來源於戰場上退下來的傷兵的口述,以及我腦海中殘存的小黑子模樣。

而這些畫面最正中也最清晰的卻無法用此解釋。

那是另一個郎華,以及我曾在瀕死困境中時魂牽夢縈的秦筱雯。

我熟悉那兩人背後的那顆油桐樹,甚至憑藉在全面潰敗後的中原戰場上穩住態勢、力挽狂瀾的功績,去過一次那間裝潢奢侈,只有大人物才能涉足的聯邦會議廳。

但我不熟悉眼前的這兩個人,不熟悉他們的表情和每一句話。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

我多想自己從未醒來過。

——

第四節幻象

畫面忽然變了。郎華認出來了,這裡是聯邦會議廳,往常只有夠資格的大人物才能在這裡召開集會。

臺下稀稀拉拉坐了些人,有的人看起來老邁不堪,眼中卻精光湛湛,有的人則年輕些,故作沉穩不與人交談。

講臺上站了個姑娘,頭髮剪得稀碎極短,身上套了件不合尺寸的戰甲,內搭穿了粗布襯衫和綁腿窄褲。

這身裝扮若還沒什麼,但那一口長刀上的獸血卻是實實在在的威懾。

“各位”,她說,“我秦筱雯以秦家當代家主身份在此宣佈,自即日起,秦家退出委員會派系紛爭。無論各方在討伐戰爭中有所得或有所失,秦家均不取其中一分一毫。”

臺下的議論聲有些嘈雜,她卻置之不理,反而繼續高聲道:“還請各位首領看在往日情分上,為秦家以後留幾分薄面。”

“當然”,她頓了一下,“若是有賊子敢懷有不軌之心,呵。我秦家自然也不會是一塊好啃的骨頭!言畢於此,各位告辭!”

眾人認出來了,那是原屬於她父兄的軍裝。但鑑於她的轉身離開太過利索,人們只趕得上在人走後說些碎嘴。

“好一股英氣,還真有一股秦老家主的遺風。”

“遺風什麼?嘁,一個女子,再有男兒氣概又如何呢?”

“秦家還真是出了個好厲害的丫頭。”

“是啊,秦家在將死之際出了個能人啊。”

“怕什麼,秦家早就不負當年虎狼之威了。”

“非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是不要妄動才是。”

“沒了秦家父子,只有她能做什麼?殺一人、十人,還是百人?”

“小娘皮,不知道她若果真落到我手裡,是否還能像現在一樣囂張?”

“就是,各位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你們既然認慫,那就別怪我王家一口吞掉這塊蛋糕了。”

“就你們?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姓趙的,你什麼意思?”

“呵呵,就是你聽到的意思。”

“各位稍安勿躁,這件事還是從長計議。”

……

現場漸漸嘈雜起來,郎華就站在臺下的人群中。可是自始至終,秦筱雯都沒有看過他一眼。

披甲換裝的秦家小姐,熙熙攘攘的議會大廳……

怎麼回事?

嗡鳴聲在郎華腦海中持續擴大,他猛然睜大雙眼,從夢中醒了過來。

幾縷髮絲粘在額頭和臉頰上,汗水滾滾,早已溼透了一方被角。

——

災變歷十三年,中原戰區那塔山基地研究所。

這是郎華從昏迷中醒來後,第一次被噩夢驚醒。

窗外的炮火還在持續,而且聽起來距這裡比昨天推進了許多。

昏迷醒來後的這幾天所瞭解的一切,比他昏迷前的狀況還要糟得多。

或許這些接踵而來的事件,對他造成的打擊比當初所受的創傷更甚。

段黑副官在七日前被敵人於戰場上定點清除,自己作為最高長官卻深陷昏迷已有半月之久。

那塔山作為後方科研基地本就無兵可用、無將可點,失去主副長官後的陣地防線頓時陷入各自為戰的混亂局面。

基地通訊早就被敵人搶先切斷,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僅憑几臺老式無線收發器來進行遙控指揮,根本毫無意義。

他有時會去想前線的那些戰士,那些和他熟稔無比的袍澤弟兄們,此刻會需要些什麼。

他想那不該是即使配送了也杯水車薪的物資,也不該是相隔百里的戰場命令。

那還有些什麼呢?

是並肩作戰、衝鋒在前的親信長官?

抑或是簡簡單單的存活下去的機會?

可這些,僅憑現在的他卻都給不了。

或許自己,其實根本就沒有在昏迷醒轉後有所康復。畢竟在基地失去了人人敬愛的陳心妍院長後,誰也再不敢提自己有多麼精通醫術。

而能讓高階能力者都深陷昏迷、傷及本源的創傷,無論對於誰而言都太過於棘手。

夢中情景簡直是匪夷所思,也太奇怪。

郎華想不通的是,以秦筱雯溫柔如小鳥兒般的性子,怎麼會對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況且數週前她已被秦家人接走,現在應該在安全的地方才對。

想到這裡,他才暫且心安。

這一刻,郎華禁不住抬起眼睛望向對面的廊窗,希冀視線藉此穿透厚重的混凝土牆壁,飛向那看不見、亦不存在的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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