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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之後,揚州天黑得也格外得早。百姓尚未察覺,便時至傍晚。
城內,日落黃昏。
迷人的漫天晚霞把天際映成赤朱丹彤一片,夕陽傾斜城外山巒,峰巔凝聚著的紅霞如血殘照似起層層緋劍。
劍鋒又指回揚州。
不出半個時辰,皎潔圓月已經從橋頭悄然升起,麒麟王騎軍奉蘇王之命於城外駐紮。
而蘇王本人,終於決定在鳳靈王府住上幾日。
今夜鳳靈王府大宴,城內官員紛紛前來。這晚宴目的是為蘇王接風洗塵,畢竟蘇王時隔兩年下山便至揚州,此事現在家喻戶曉,百官參與的龐大排場鳳靈王肯定是會給的。
不過,二位王侯目前都未到前廳。
北桃正領著幾名侍女守立於王府花園入口處,原因無二,此時鳳靈王和蘇王二位殿下還在花園內話舊。
高瑩宸陪同蘇啟霄遊覽鳳靈王府,一開口便問道:“所以到底是廣陵樓好,還是本王府邸好?”
蘇啟霄收回遠眺亭橋樓閣的目光,無奈答道:“本來都挺好的,你這麼一問,就只剩下鳳靈王府好了。”
高瑩宸本想嗆嗆他,沒想到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鬥嘴似乎總贏不了他。高瑩宸忽然想起了那個鬥嘴總是能贏他的女子,掰過蘇啟霄肩膀,直直盯著他道:“那換個問題!你此行下山,本王和白若筠,你更想見誰?”
蘇啟霄呷了一口茶,誠意道:“你們兩人於我而言,哪有更與不更一說,本王都很想見。”
他倏忽眸眼輕抬,玩味道:“你和她關係這麼好,幹嘛這麼問?”
“就想問!”高瑩宸白了他一眼,起袖飲下一杯酒,“那你知道嗎?若筠快到揚州了。”
“知道啊。”
“訊息這麼靈,你已經迫不及待見她了?!”
“沒有,來揚州公事為先。”
“原來她是私事!”
“……”
蘇啟霄被氣笑了,這女人的關注點果然奇奇怪怪。
天空飄雪,二人走到靠近前廳宴席處,一陣嘈雜談論聲遠遠傳來。
高瑩宸指了指百官聚集的方向,仰頭問道:“又開始下雪了,還不過去嗎?”
“那裡太吵,能晚點去就晚點。”
“你還是這般,與淳風一樣都不喜歡熱鬧。”
蘇啟霄心下一沉,望著宴席方向交頭接耳的群臣,換了個話題,道:“你猜,你的揚州大臣們都在談論什麼?”
高瑩宸白了他一眼,說:“明知故問,你剛到揚州,鄔家獨子就被抓入大牢。這揚州官員哪個沒收受過點鄔樾的金銀好處?你抓了鄔樾的兒子不是跟抓了他們的命根子一樣?”
“不是你和祁遇棠抓的?”
高瑩宸白眼道:“祁遇棠不是聽你的?”
蘇啟霄淺笑片刻,突然一針見血道:“可說來也有趣,揚州的蠅營狗苟之輩,卻不能由你揚州之主親自來揪。”
向來高傲的高瑩宸難得眸眼低垂,想起這些官員都是父皇安排的心腹,名為輔政、實為掣肘,她心有萬千思緒,真摯道:“你能來,真是幫了我大忙了。”
“我來就是為了幫你。”蘇啟霄眸眼微微眯起,剝了一顆荔枝給她,動作柔和,話鋒卻尖銳如冰刀,“老鼠偷糧?可以。但該用它打洞的時候卻藏起來,沒有這種好事,本王幫你揚州如此,歸返蘇地後亦如此。”
高瑩宸心間一暖,眉眼如剝殼荔枝般晶瑩溫潤,歪歪頭道:“話說,你雪霽閣上的荒淫無道應該是做給別人看的吧?”
“那不是,我是真的荒淫無道。”
“……”
高瑩宸滿臉怨怒,狠狠地揪了下他的手背,剛心頭泛起暖意,現在又恨不得立馬把他趕出王府……
蘇啟霄的放蕩與正經,永遠讓人琢磨不透。
二人談笑間,飄雪越落越多。
“進去吧。”蘇啟霄揉搓紅腫手背,提道。
“嗯。”
離開後花園前,高瑩宸抬頭凝望,感觸道:“說來,今年還不到臘月,揚州便已落這麼大的雪了。”
蘇啟霄溫熱手心接住雪花,片刻又融化,他繼而負手閉眸,輕聲道:“挺好的,瑞雪兆豐年。”
·
今夜鳳靈王府之宴,懸燈結彩,觥籌交錯。
蘇啟霄一襲黑髮皆束於白玉麒麟冠內,換上一身尊貴錦衣王服大氣卓然,與同樣玉葉金柯的鳳靈王邁入正廳之時,百官頓時安靜下來。
高瑩宸長步沉穩,走上高位,揮起皇庭鳳凰紋繡的紫羅裙袖口,氣度出落凡塵,高聲開口道:“笙簫奏鳳鳴,鼓樂迎王賓。今日接風大宴,為蘇王賀!”
“為蘇王賀!”
百官齊聲,此後紛紛上前迎賀,無一人膽敢再悄悄議論閒事。
有的只是笙鼓合鳴,屢舞仙仙。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晚宴上的珍饈菜餚很是符合蘇啟霄的口味。也難怪,畢竟以往王府宴會都是由北桃來安排,不過這次可是鳳靈王在洗塵宴前親自去膳房點的菜色,她還特意叮囑餐茶淡雅,少下重油鹽,要合姑蘇口味偏甜口。如此細緻入微待人的殿下,甚至連北桃都不曾見過。
主座臺階上,幽草與北桃侍立在側,分別為自家殿下斟酒。
百官見了幽草流雲拂月般的絕美容顏,不由震嘆。世人皆說那蘇王窮奢極欲,素來就有風流浪蕩王的惡名,現在看他侍女都如此貌美,傳言果真不假。這王朝內能成為王侯將相的貼身侍女,要麼武藝驚人,要麼辦事得力,那浪蕩王倒好,要求是容顏絕世……
這時一位穿著飛禽補子的白髮文官走了上來,行禮道:“鳳靈王殿下、蘇王殿下,老臣敬你們一杯。”
蘇啟霄聞之抬起眸眼,他認識這位老文官,其曾是大夏皇帝高璟身邊的翰林院講學士,鳳靈王就藩揚州之後,皇帝就將他派來為高瑩宸輔政了,現在大概算是她口中那群冥頑不靈的老頭之一。
“嗯。”蘇啟霄應了一聲,神色淡漠回酒,他心知如此人般的一眾官員,正是高瑩宸在封地所憂慮之事——
鳳靈王是揚州之主,卻不主揚州。
揚州大小事務,關乎於政,有一群實際上聽命於皇帝的老臣參與;關乎於商,則是與神都洛陽來往密切的鄔樾掌控。
所謂揚州封地,更像是皇帝硬生生嵌入蘇地的一枚大棋。
而如今蘇啟霄方至揚州,就拿鄔家的寶貝疙瘩開刀,這鄔凱膘肥體壯世家獨子,哪裡受過牢獄之災?這群揚州老官自然得趕緊來看看這位傳聞中連口碑都兩極分化的蘇王究竟是何方神聖。若鄔凱只是攪了蘇王廣陵樓尋歡作樂的雅興才下牢獄,那憑鄔氏家業大,從兩位王侯手裡保下鄔凱一條命應當不成問題,但若是蘇王意欲深圖……
鄔凱的性命死生,神仙難知。
按理來說,無論何人凡在揚州抓人入獄,至少都得有鳳靈王的首肯,可偏偏世間就是有這麼一位從不按理的放蕩王侯。
揚州群臣都想借此接風晚宴靠近蘇王,哪知蘇啟霄而後根本不理會任何官員的敬酒和說辭,只管酒量如江海般放縱,至於幽草則清冷侍立一旁,令旁人無從靠近。
幽草看著這群老狐狸們無功而返,一邊為自家殿下斟酒,一邊憤憤不平道:“公子接風宴他們還來問東問西,真是掃興。”
蘇啟霄持著酒盞,斜倚高位,唇角淡笑道:“本王的雅興,世間沒人能掃。”
九轉靈丹那勝酒,五音清樂未如詩。
這場接風晚宴持續了足足兩個時辰。
眾人離場之時,與蘇王並肩身居正中主位的鳳靈王始終凝眸遠眺,表情微妙。
她還清晰記得蘇啟霄方才離開前所說的最後一番話——
“每當清貧百姓在竭力自掃門前雪時,本王便想為他們掃盡天下雪。”
當時一股前所未有的詫異之感襲來,令高瑩宸心間失神,貴為鳳靈王鮮有難過的她,此刻卻眼眸悲傷,高瑩宸提起纖纖玉指撫過蘇啟霄鬢髮,傷感道:“兩年未見,你變了好多。”
興許是略微酒醉,蘇啟霄指節揉著頭上的百會穴,笑道:“有嗎?”
高瑩宸伸手移開他面前的酒觴,感喟道:“你以前雖然也心高氣傲,卻和淳風一樣,風流才情快意,又逍遙與世無爭。”
蘇啟霄驀然抬眼,音氣沉淡,啞然一笑說:“心高氣傲屬實,風流也不錯,在煙花風月的廣陵樓一旬,翩然白衣歸風流,錦衣王服屬尊崇。可你後半句說的清閒逍遙?不對,其實你應當知道,我自始至終,都不是似高淳風般與世無爭之人。”
蘇啟霄遂又面向她,眸眼正色:“本王也不是想拉攏民心,也不想用治世大道,本王只是想讓百姓們家門前不堆雪。”
高瑩宸撥開被風吹散在眼前的髮絲,眉目含笑:“如今的你,我都不知道怎麼和那個窮奢極欲的蘇王聯絡起來。”
蘇啟霄輕釦白玉扳指,搖頭一笑::“沒辦法,神都龍椅上的那位不會容許一個民心所向的異姓王存在,更何況本王本就不是個萬民敬仰之人。”
“當著我面議論父皇,你現在越來越不把我當外人了。”
“本王從未有一刻把你當過外人。”
高瑩宸愣了一瞬,抬手掩了掩姣好面頰,若非這個動作,世人或許真有機會能看見臉色緋紅的鳳靈王。
高瑩宸咳了一聲,問道:“世人對你誤解頗深,你不委屈嗎?”
蘇啟霄飲酒半醉,斜倚靠背,疑惑反問:“本王向來就是他們傳聞中那副浪蕩樣子,沒有誤解,何來委屈?”
高瑩宸瞬間回想起白天和他廣陵樓上重逢的畫面,一個在床上左擁右抱,一個在床下氣不打一處來……
她怒意正起,柳眉倒豎,再次痛罵:“簡直無恥!”
·
雪落紛飛,比起王府燈火輝煌的熱鬧,揚州另一座富商的宅邸死寂如靈堂。
原定這場晚宴,揚州富賈鄔樾也是會來的,可白天這場大戲,讓如今的鄔府上下皆惶恐不安。
鄔夫人魂不守舍地撫著念珠,她來來回回在廳堂踱步,催促著老爺鄔樾想想法子趕緊將寶貝兒子從大牢裡救出來。
而鄔氏家主鄔樾臉色陰冷,坐於烏木椅上,白眉緊皺如枯樹皮,哀嘆道:“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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